我說我也可以,但鄭先生沒有那樣做。他覺得他不能這麽自私,光顧享受自己的樂趣,忽視我的感受。那夜我們並沒有久坐,隻是比平日待得稍晚一點。我記得,我們是一塊兒離開客廳的。在樓上,分手的時候,我們互道了晚安。我合門的當兒,聽見鄭先生也迴到了自己的臥房。他就在我的隔壁。上床熄燈之後,我很快入睡了,而且睡得很香。


    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聽到一聲金屬碰鎖的聲音。我醒了過來。夜,塗墨一樣的黑。窗外,萬籟俱寂。我正在想,這聲音究竟是開門聲呢,還是關門聲呢?就在這當口,外麵過道上傳來低慢的腳步聲。我豎直兩耳聽著,那步音從我的房門外經過,是輕躡的、隱秘性的,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很可怪——朝樓梯那個方向漸漸遠去。


    準是鄭先生,我肯定是他。西側除了我和他,沒有第二個人會走路。小崔在東側最盡頭的一個房間。我捏亮檯燈,寫字檯上的電子鍾嘀嗒嘀嗒地響著,指針指著兩點半。鄭先生夤夜下樓,不知道有什麽重要的事情。況且,他走起路來的聲音,又是這樣奇特。他是否需要別人的幫忙呢?我趕忙爬起來,披上外套,打開門。


    過道裏一片漆黑,我按亮過道的燈。趕至樓梯拐角處,我站住了。是的,我看見鄭先生了。他怔立在半截樓梯中間,穿著睡服,赤著腳,兩眼發直。我見狀吃了一驚。曩者,以鄭先生超人的天質和卓傑的才智,他準會猜到我來了。可是他呆殼殼地望著我,又聽不出我,已經有兩分鍾了。


    我心間感到模模糊糊的不安,便輕輕喊了他一聲:


    “鄭先生?”


    我期待他的迴答。但是,真是叫人無法思議,他依然直挺挺地立在那裏,眼神虛空迷離,臉色倦憊蒼白,活像夢遊者的臉。就在那一瞬間,我驀地捂住嘴,一下子全明白了——對,夢遊者!我知道有這種病症,想不到我會親眼看到這種病人——怎麽辦呢?我馬上想到的就是這個問題。


    夢遊者稍事歇息——我相信是這樣——開始慢慢步下樓梯。我不敢再叫他了,深怕嚇著了他。再說,我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也說不出話來。他正走在高高的樓梯上,級層又沒有鋪地毯,由於打蠟的緣故,很滑。我不敢想像,假若一腳踩空,會有什麽後果。我定立在原地,避免弄出聲響,提心弔膽地等著他下樓,緊張得心都快要從嗓子裏跳出來了。一俟他安全至樓下,我就疾速奔下樓去。


    他已經出廳門了,門還開著。飛跑過老王的房間時,我有一個衝動,很想叫醒老王。可是扭頭一看屋外的鄭先生,他已走至院門,我惟恐敲門的當兒,他會離開我的視線,因此這個念頭稍縱即逝。我匆匆促促地緊追出去。


    夢遊人走出別墅後,我跟尋他來到一片又密又深的樹林。他的步子很慢。但此時已是午夜,林子裏的濃霧升起來了,一切都顯得模糊縹緲。我朦朦朧朧看見他的影子在前麵穿行,可怎麽也趕不上。黑黝黝的樹幹被飄忽不定的霧氣遮蔽著,頭上偶而碰到一些低矮的彎枝折椏,腳下荒棘叢生,我深一腳淺一腳的,步履維艱。空氣裏充滿了樹木流淌出的樹液的香味,我收住腳步,四下望望,忽驚這片叢林是我以前未曾到過的。鄭先生的身影若即若離,我想走得快些,他的背影反而離我越來越遠。我心急如焚,拖到腳踝的睡裙被一簇柔韌帶刺的荊棘樹莖鉤住,動彈不得。


    這一意外倒提醒了我。一線月光透過雲層瀉下來,我借著那幾許淡弱的微光,撕斷已被鉤破的裙擺,又用這團布料撕成大約二十根帶子。我拿一根係在旁伸的枝梢上,接著往前趕。我一邊尋找鄭先生,一邊用撕下的帶子做路標。大概是做了路標的緣故,我不再擔心迷路了。


    我在鴉黑中摸索前行了半個鍾點,也許還不止。又走了一小程路,我感覺我的腳被齒形的草葉割了一下,有點兒疼。我焦促地往前走,終於在兩棵黑黢黢的樹影間找到了鄭先生。他俯臥在晚露似水的茂草上,一條盤根錯節的柯條絞住了他的腳。很可能他就是這樣絆倒了,但他並沒有醒來,而是趴在草叢裏唿唿大睡。


    我步近他,蹲下身去輕拍他的胳膊——他像倒下的大樹那樣沉重不動。夜裏寒涼,草叢中吹過一陣沾著水霧的濕風。時值暮春,樹林夜間的氣溫還是很低的,我不能任由他這樣跣足睡至天亮。我拉拉他的手,搖搖他的肩膀,一邊喊他,直至把這個酣眠中的人喚醒過來。


    “鄭先生,你醒了嗎?”我發覺他動了動,連忙問。


    “怎麽迴事?”他發現自己趴在一個陌生的野地,十分疑惑。“我這是在哪兒?”


    “鄭先生,快起來。你的衣服都沾濕了,當心著涼。”


    “植莉,是你嗎?”他問道。


    “是我。”


    “我們現在在哪裏?”


    “樹林裏。”


    “樹林裏?”他從草地上坐起來,不過他的腳仍然被莖條纏著。我幫他解開,他很順從地讓我幫助他。“真是奇了怪了,”他說。“我明明在床上躺得好好的,你幹嘛把我帶到這個鬼地方來?”


    我告訴他,不是我帶他來的,我是跟隨他而至。看來,他對自己深夜出來溜噠的事情,一概不知。但是我想,既然他患有這種病,就應該如實相告,他有知情權。於是,我大略陳述了他夢遊的始末。他靜靜地聽著,一句話也不插,聽畢,仿佛沉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


    “不錯。”我等了一陣後,他說話了。“我是有這種怪病。不過,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肯定是昨晚酒喝得太多。醫生說,我一喝酒,就容易患夜遊症。”


    “是嗎?”


    “嗯。我剛才沒嚇著你吧?”


    “有一點點,我擔心你會出危險。”


    “別擔心,一般不會有什麽危險。”


    “林醫生說的?”


    “林醫生?——不,他又沒學過這一科。是我自己的醫生,在廣州。放心吧,我對自己的病情很了解。——你剛才說什麽來著?我們現在是在樹林裏,對嗎?”


    “對。”


    “這片樹林,你以前來過嗎?”


    “沒有。”


    “我也沒有。我們在樹林裏走了多久了?”


    “一個小時——也可能兩個小時,我不大清楚。”


    “這下糟了。根據我的經驗,如果你不叫醒我,最多休息一小會,我又會沿著剛才來時的途徑,夢遊迴去——以前都是這樣的——可現在你把我弄醒了,我也就失去了這種功能。我得想想,我們怎麽走出這片樹林去。”


    “鄭先生,剛才在找你的時候,我怕迷路,就做了一些路標。”


    “真的?——怎麽做的?”


    “把裙子撕成碎條,綁在樹枝上。”


    他低聲地笑了起來。


    “你是怎麽想出這個主意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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