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換在半個鍾點之前,我一定會被弄得莫明其妙。可是一路談下來,我曉得,鄭先生的血性裏有許多我無法捉摸的東西。但我理解他的乖僻行為。他稟性傲岸,怡然自得,隻有成竹在胸又超然物外的人才會這樣。如果我對他的話表示驚怪,我會顯得很傻。另外,他給我的印象是,他不習慣被人拒絕,我不想惹他不高興,我決定採用同樣的態度應付他,我淡然處之說:


    “一點也不。”


    我上樓迴室,從抽屜裏拿出植軍的照片,重迴樓下。


    “你給我的感覺真的很獨特——好幾次你都表現出來了。”他把植軍的照片拿在手中一兩分鍾之後,將它還給我。“你知道我為什麽叫你把照片拿下來嗎?——曾經有人公開愚弄過我。有一次,一個心懷鬼胎的人來向我借錢。我讓他說得膩煩透了,就借給了他。他主動提出給我寫借據,結果他隻是在上麵畫了幾個圓圈。他明知我看不見,就用這種手段來欺負我。可惜,任何誆騙在我麵前都形同虛設,我當場就戳穿了他。”


    我訝然不解。那個人確確實實羞辱了鄭先生,可他是如何知曉的呢?


    “可是,”我問。“你是怎麽知道的呢?”


    “我當然有我的辦法,你不需要知道細節。我還猜到,你和植軍雖然不是一個娘胎出來的,但你們的生命,畢竟是同一個父親給的。所以,你們的容貌,也有一兩處相像的地方。我這樣說,你覺得奇怪嗎?”


    我盯著這個談話對象,他真是吊足了我的胃口。我驚奇得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便好奇地等著聽下文。


    “如果在這裏住久了,你會覺得更奇怪的。你對人類的天性還沒有很深刻的了解。植軍的理想是讀博士,你肯定也是一個有人生目標的姑娘,你的理想是什麽?”


    “談不上什麽遠大的理想,隻是一個心願而已。”


    “什麽樣的心願?”


    “等植軍完成了學業,我想寫一本書。”


    我上麵說過,在鄭先生麵前,我發現我很難拂逆他的意思。在他問我話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是在和一個倨傲而有己見的人在打交道。他希望我能夠對他言無不盡,無論我是什麽樣的人,都要原汁原味與他相處,不管什麽理由的虛假,他都厭惡。至少我理解他是這個意思。故而,直至現時,我所說的都是我所想的,無意標榜或自詡,以後也將永遠如此。


    “你瞧瞧,我估計得一點沒錯,你這個人就是同大家不一樣。你內心敏慧,非常自信,可又不想使自己顯得太突出。這樣謙恭的性格,我特別喜歡。不錯——做人有目標才有意義,可這不會是你人生的全部含義吧?——人在不同的年齡,會追求不同的事,你對未來還有更高的盼望和期待嗎?”


    “我說過了,這隻是我的心願。在我人生中,生活最重要。每個人對生活的看法都不同,我的觀點是:藉理想之光追尋所想,在生活之中體驗生命。”


    “你發表過什麽文章嗎?”


    “數量很少。”


    他發布飭令:


    “把你的作品拿來,讀一段我聽聽。”


    我沒有推拒,復又迴房,把雜誌拿了下來。


    鄭先生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等我。我翻開雜誌,找出我的文章,讀了起來。在這篇文章裏,我記述的是一段童年往事。那時候,我年僅四歲,一天傍晚,我在公園走丟了,找不到父母。我既害怕,又緊張,但沒有哭出來。最後,我採取了一個驚人的舉措。我足足步行了四公裏,穿過三條大街、七條小巷、兩個廣場,花了將近三個小時,自己一個人迴到了家裏。自那以後,我時時留意,不讓自己迷路。因為迷路折磨人的神經,人生隻要歷經一次,就會永遠記得——任何敏感的血肉之軀,都不希望再迷惑一次。


    “這件事是真的嗎?”我讀完後,鄭先生問。


    “真的。”


    “那麽,你害怕迷路?”


    “是的。我不懼怕艱難困苦,我神往有意義的探險。但是,我害怕迷路——迷路讓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找不到突圍的方向,不知道即將發生的會是什麽。”


    “話往深裏說,你懼怕潛在的、為你所不知的事情?”


    “是的。——鄭先生,你不害怕嗎?”


    “植小姐,等你到了我這個年歲,就會知道:人活著,有許多事情比迷路更可怕。我付出代價,換來了經歷。如今,我什麽也不怕了,什麽陰謀、詭計、陷阱、圈套,都左右不了我了。現在,我對生活完全是另一種看法。我以我的良心做準則,無論什麽事,我想做就做,無所謂對,也無所謂錯,如若有什麽東西防礙我,我就設法克服它,我覺得你也應該效仿我。”


    “隻憑自己隨心所欲,不顧一切,——你真這麽認為嗎?”


    “當然,我這麽說也這麽認為。這點我很坦白。我這個人向來不管別人怎麽看我,其實你做什麽都會有人說的,何必顧及那麽多呢?我有我的處世哲學。——我這樣說,你感到害怕嗎?”


    “我不覺得。”


    “你的個性處處令人驚奇——至少,我是在對一個能理解我的人說話,而不是在同一根木樁說話。”


    我想我亦然。


    “越往下談,”他又說。“你越使我聯想到一種植物。”


    “什麽?”我問。


    “我們這裏海邊的紅樹林——這種植物生長在海水裏,它的生命力非常頑強,它的種子掉入海裏,幾個小時就能抽出芽來。另外,它還有很強的抗病蟲害的能力——你讓我想起的就是這種植物。”


    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麵頰綻開一縷難以詮釋的微笑。這是一種罕見的笑——也是我見過的最動人心處的一笑。我情不自禁地望著他,把他望了好一會兒。


    “植小姐,現在幾點了?”


    “十二點。”


    “什麽!已經十二點了嗎?”他嚷道。“那麽——你可以走了。非常感謝你能陪我。今晚,我很愉快,我好久都沒有這種感覺了。和一個陌生人長篇交談,在我還是第一次。我素來不喜歡把時間消磨在長談中,我特別不能忍受那種味同嚼蠟的日常談話。可是和你交談,我體味到了一種與別人交談體味不到的樂趣。你是我接觸過的性格最好的人——隨和、誠懇、明達——穎慧、含蓄、有深度——極好的結合,這些特點表明,你是無法模仿的。”


    我想,鄭先生給我的這段評語,都應該送給他自己,他稱頌我不具備的那些過人之處,在他身上卻真真切切地存在。不過,我隻是這樣想想,並沒有說出來。


    “好了,你可以迴房了。”


    “好的。”


    我起身告辭之前,對他輕點了一下頭。我沒有因為他眼睛看不見,就免去對他的尊重。他終究是我的僱主,對他保持一種得體的敬意,這是起碼的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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