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揣測著這件事,林醫生又問了我一些問題。他問了一下我的家庭和學業,又問我以前都在哪些地方供過職。我都一一照直說了,既不添加也不減少。現在公路上一輛過往的車輛也沒有,行人更是寥無蹤影。林醫生在車座上轉過臉來,沖我和善地一笑。


    “看來張太太說得一點沒錯。我一見到你,就知道你是個非常特別的姑娘。我想,由你來照顧老太太,最合適不過了。”他說。


    這倒是一個讓我了解新僱主的時機,我好奇地問道:


    “老太太有什麽親人嗎?”


    “隻有一個遠親——就是鄭先生——你受僱於他。我們將要去的地方,是鄭先生的一幢別墅。老太太是位孀婦,無兒無女,今年九十高齡——你放心,她沒有什麽老人脾氣。”


    “別墅裏除了鄭先生和老太太,還有其他人嗎?”


    “還有老王,他是看門的。鄭先生很少在別墅,通常隻有老太太和老王兩個人。”他接著問:“環境太清靜,你會覺得乏味嗎?”


    這正中我意。我並不厭煩城市生活,也不是不渴望有生氣的、活躍的東西。不過,能暫而遠離喧囂,於一處恬靜的清野遐思或默想,這樣更好。我好動也好靜,我愛幻想,我會自己和自己交流,也許在這件事情上,我的優勢並不在於我有多大能耐上,隻是我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排遣寂寞而已。


    “我喜歡清靜的地方。”我迴答說。


    “那就太好了。”


    “你剛才說,鄭先生很少在別墅?”


    “是的,極少。”


    “現在呢?”


    “現在也不在——現在他在珠海。”


    “在珠海?”


    “除了這幢別墅,鄭先生在桂林、廣州、珠海都有房產。他是個喜歡獨處的人,總是這裏住住,那裏住住,絕少迴來。即使迴來,也隻是小住幾天。”


    “你覺得鄭先生為人怎麽樣?”


    “他人很好,是個正直的人,從不歧視家裏的服務人員。”


    他粗略地概括,語焉不詳,我還想進一步了解,於是我問:


    “他隻有老太太一個親戚,沒有父母或者兄弟姐妹嗎?”


    林醫生的臉上顯現出一種我覺得難以解說的神情。我注意到,他那雙善於體恤人的眼睛,湧進了一些深不可測的東西。


    “鄭先生幼時喪母,”足足遲延了十秒鍾,他才稱述。“十年前,他的家庭遭逢禍難,父親和哥哥也相繼去逝了。”


    “太不幸了!”我說。


    “是啊,那起罹難改變了他的一生。任何人處在他那樣的禍殃裏,脾氣都會變得有點怪。不過,你別往心裏去。”他神情一轉,用平和得使人感到安全的語氣道:“他雖然不易相處,但他是個傑出的人。”


    “他真的那麽傑出嗎?”我在心裏問。


    言談之間,我不時瞧瞧車窗外的圖景。我們此刻行駛的車道,已經不像開初看到的模樣。我們駛進了一片黑森森、落滿鬆針的鬆樹林。與前麵的雜樹林比起來,視覺上顯得更加幽暗、更加蒼鬱。道旁仍是千奇百怪的相思樹,枝椏依然在頭頂上方攀緣纏結。我們順著這條路徑馳行,四野鴉雀無聲,靜得令人生畏。這個季候,天氣晦黯而微濕,我們就置身在密林深處的那種陰晦之中。路旁的別墅越來越稀疏了,它們靜悄悄地遮蔽在樹幹、枝丫、葉叢混成一片的黛綠色後麵,隻有根據一點模糊的建築輪廓,才能判斷出周邊是否有人居住。


    我們繼續深入鬆林腹地,道路迂迴盤桓,逶迤延展。終於,汽車駛上了一段長滿地衣的石板路,我看見前麵現出綠樹掩映的一段白如雲石的圍牆。我們沿著深灰色的石板路駛去。繼之,前方一個氣勢不凡的大門赫然入目。門大開,我們駛了進去,馳入一個不小的庭院。庭院裏景象開闊,鋪道鋪的全是大理石。車道兩旁的燈柱精巧別致,草坪上還有盡顯情調的地燈。林醫生把車停在車庫外麵的停車坪上。


    我們從汽車裏出來,步行到一幢白色別墅的正麵。它博大恢宏,雪花石膏般的乳白,古典而壯麗。我舉目四望,這幢別墅所處的位置,在方園這一帶,大概是最獨特的了。它建在樹林之中,獨處一隅。白色的圍牆裏,鬱鬱菁菁的灌木樹籬圍掩著它。院子裏有一棵樹液充沛的大榕樹,枝繁葉茂,像一朵墨綠色的雲,是夏天乘涼的好地方。即便現在看起來,感覺也分外暖和,沒那麽寒冷。樹籬底部用漆成雪白色的圍欄框圍,外旁修築一長溜的花壇。四周是如此肅穆靜謐,如果別墅的樓門不是開著的,我會以為這裏無人居住呢。


    一個老人從樓裏出來,他走下寬大的石階,前來迎迓我們。


    “植小姐,”林醫生說。“你們認識一下——這是老王。”


    老王年逾六旬,頭髮剪得短短的,皤然變白。他個兒適中,身板硬朗,一望而知,是個溫和敦厚的老人。林醫生一邊詢問他別墅裏的情況,一邊走進門去。我跟從他們後麵,穿過一個富麗堂皇的大廳,登上寬闊的樓梯,上到二樓。我們沿著長長的過道,來到一扇關著的門前。林醫生停下來,叮囑老王幾句,便讓他下樓。我鵠立在林醫生身邊,這時,他掉頭對我說——


    “我們先看看老太太。”


    “好的。”我說。


    他握住門柄,旋轉暗鎖,推開門。那是一間大房子,室內很溫靜,鋪著蘑菇色的純羊毛地毯,牆壁也是同樣的顏色。一個棕褐色的舊式橡木壁櫃,整整占了一麵牆,幾乎高到了天花板。櫃子正麵設製有十二扇門,上麵雕刻著古老怪誕的十二生肖圖案。棗紅色的繡花窗簾垂下來,半掩著窗扉。房間裏的那張大床,被褥和枕頭全是鴿毛似的淺灰色,繡著蕨草一樣的花邊。此刻,壁燈發著淡雅的光暈,給這開了空調的房間,增添了一層柔和的溫意。憑藉著這燈光,我看見床前一把老式的椅子上,坐著一位中年婦女。她衣著樸素,正低垂著頭,含神兒編織一條圍巾。我們來至床前,她感到有人走近她,便抬起頭。


    “田嫂,”林醫生問。“怎麽樣?”


    “半小時前服了藥,剛睡著。”田嫂說。


    “這是新來的植小姐。這裏交給她,你去準備午飯——對了,還有,植小姐的行李在樓下,你送到她的房裏去。”


    田嫂出去後,隻剩下我和林醫生兩個人,靜守在病人的床前。病人是一個小個子耄耋老人。盡管她蓋著被子,但根據她放在被子外麵的一隻手臂來看,還是可以得出這個印象。積久難治的痼疾,把她的身體折磨得枯槁、幹癟。她麵容堊白,臉上皺紋累累,縱橫交錯。銀髮灰白蒼然,從鬢角往後梳平,一絲也不淩亂。此時,她閉目僵臥,一動不動,僅僅從她胸口微弱的一起一伏,知道她一息尚存,不是個死人。


    “瞧,你要照顧的,就是這位老太太。”林醫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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