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冷,是吧?”她親熱地問。“喝杯熱茶吧,暖暖身子。這是我丈夫從福建買迴來的鐵觀音,我很喜歡這種茶——你嚐嚐看。”


    我謝了她,喝了一口。因為外麵天寒地凍,我又適從經久不息的寒風中進來,很冷、也很渴。


    “好喝嗎?”她問。


    “很好喝。”我說。“謝謝你,張太太。”


    “我叫佩如,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不用這麽客氣。”她笑容可掬地說。“你在零售方麵有什麽經驗嗎?”


    “沒有。”我直言。


    “哦,——不過不要緊,這種工作很容易上手。我會教你的,放心吧!”


    “謝謝你,你真好。”


    “我看過你的資料——你是大學生,還是本科生?”


    “是的。”


    “其實,幹營業員不用這麽高的學歷。我不知道你為什麽申請這份工作。”


    我如是說,我現在急需一份工作。她問我幹營業員會不會感覺委屈?我說不會,我有興趣試一試各種不同的工作,這也是我的心願。


    “你真特別。”她說。“換了別人,定感懷才不遇。你這樣想,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嗎?”


    “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她這樣誇獎讓我手足無措,我問:“我們現在開始工作嗎?”


    “時間還早著呢!”她陶然笑道。“不用這麽著急,一般十點以後才會有客人。你今日第一天上班,我先領你四處看看。我賣的商品,都是明碼標價,你很快就能學會了,別緊張。”


    我誠心誠意地謝過了她。頭一天,我工作得挺順利。如前所述,張太太的態度和她的氣質一樣,充滿善意。她受過中專教育,知識豐富,在她身上,我看不到一絲半毫僱主持財傲人的神氣。她的脾氣也甚好,溫婉、隨和、虛懷若穀;她的微笑,我隻要一聽她說話,就可以感覺得到。我欣賞她的性格,透露出一種樂觀的智慧、一種人生的幸福、一種精神上的滿足和一種工作上的快樂。她對我之好,叫人難以想像,自從參加工作以來,我沒有受到過這樣的禮遇。初時,我確實有點不習慣。可是,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發現她對我的態度非但沒有改變,反而比以前更加熱情了。


    她待我親如姐妹,幾乎無話不談。她跟我談過她的丈夫。她丈夫是做木材生意的,長年外出不在家。他們締結良緣已三年,尚無孩子。有一次,她給我看了她丈夫的照片。張先生儀表堂堂,闊眉、魁偉,很英俊,但他的英俊並不缺乏內涵,而是叫人一眼就看出,他是一個精力旺盛、意誌堅強的男人。無論從哪一方麵看,他們都是很般配的一對兒。


    應該說,這份工作對我來說非常重要,而且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重要。我的工作並不累,工作時間也不長。我深信,在近期裏,我再也找不到一個比這裏更理想的工作環境了。再說,張太太對我情深意篤,像朋友一般的關心我。可她從事的畢竟是小本經營,她給我的薪水是每月八百元,說句實在話,這個報酬是很康慨的,我都有點兒過意不去了;但是,我的經濟狀況依然嚴峻。前些日子,我接到植軍的來信。寒假將至,他打算整個假期都在學院度過。我明白,他是想減輕我的負擔。植軍很體諒我,近一年多來,他節衣縮食,我們已經連續兩個假期未能團聚了。曩日,憑我的薪水,我也不敢保證能供植軍完成學業,何況今之薪水足足減少了一半。我的生活越來越拮據,幾近困窘。偏偏我又不能把我的困難告訴張太太,這令我十分苦惱。全沒料到,忽一日,我的情況卻有了變化。


    這天,我一如往日來至店裏,發現店門外停著一輛黑色的捷達轎車。這是很奇怪的,因為現在八點還未到,就有顧客光臨了。我推開店門,看見張太太正與一位客人親熱地交談著,跟她平日裏接待顧客的神態稍有不同。我剛舉步入門,她眼裏便閃耀出更加欣悅的神采來。


    “噢,她來啦!”她用一種愉快的語調同客人說。“林醫生,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姑娘——”


    來客半轉過身,在此之前,他一直背對著我。這個客人已屆中年,體型頎長,服飾典雅,禮貌周全的舉止中,有一種平易近人的風度。他用略帶驚訝的眼光,探詢了我兩秒鍾,隨後漾起一個十分和氣的笑意來。


    “你好!”他向我致意說,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


    “你好!”我迎著他溫和的目光微笑說。


    “植莉,”張太太說。“林醫生是我的朋友,我今天請他來,主要是給你推薦一份新的工作。”


    “新的工作?”聽到這個意外的消息,我驚詫不已。


    他倆微微含笑地望著我。


    “她會同意嗎?”林醫生調過頭去問張太太。


    “會同意的,讓我來跟她說。”張太太語氣肯定地道。“植莉,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我打算結束這裏的生意,不再幹了。下個月,這裏會有新的老闆,我不再續租了。”


    “為什麽?”我更加驚詫了,她沒跟我提過這件事兒。


    “我丈夫在番禺開了一家木材加工廠。我跟你說過了,他喜歡做木材生意,現在得償所願,終於開了一家自己的工廠,他多年的心願,也算達成了。所以,他希望我能結束這邊的生意,到番禺去與他團聚。”


    “你打算什麽時候走?”林醫生問。


    “下個月底,——也許更早。”她又對我說:“其實,置辦廠子,老早在我們的計劃之中。前段時間,辦廠的事情一直沒有進展,我又急需人手,所以請你來幫忙。你在我這裏還幹不到幾天呢,我有責任、也有義務幫你尋找另一份工作。”


    她言重了,其實她沒有這種責任,也沒有這種義務。她的熱心充盈著一種母愛的溫情,使她不僅宛如一個幻像那樣光彩照人,而且富有親和力。我還記得那天,她穿著一套珠灰色的毛料衣裙,淡眉娟秀,笑意蕩漾,如雲的黑髮暗香襲人,閃耀著黑珍珠般的光澤。


    爾後,她拉著我的手解釋說,林醫生是她相交已久的故舊,她向我保證,他絕對是個信得過的人,在市郊開了一家私人診所。現在林醫生正需要找一個人幫忙,他今天就是為此事而來的。


    “林醫生想要一個護士?”我問。


    “不是護士。”張太太說。“是護理員——家庭護理員。”


    “家庭護理員?”


    “不錯。”林醫生說。“其實,我也是受人之託。有一位老太太,二十年前罹患中風,全身癱瘓。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彈,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吃飯、喝水、吃藥、擦身都需要別人的幫助。——你以前照料過病人嗎?”


    我恰巧照料過一個中風病人,她是我的外婆。我母親病故後,她老人家還一直住在離我們不遠的一個小鎮上。後來,我父親和繼母曾經多次前往小鎮,想把她接迴家中,都被她婉言謝絕了。我父親隻好請了一個小保姆,照顧她的生活。我和植軍一有空就去探望她,我父親差不多每個月都去。大二暑期,外婆中風,癱瘓在床。整整一個假期,都是我伺候在她的病榻前。我感到異訝的是,林醫生所說的這位老太太,中風之後仍然健在廿年,而我的外婆,患病之後三個月,就離開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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