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雨水豐沛,斷斷續續下了好幾日,庭院裏修的小池中雨水已是盛不下滿溢出來。池中睡蓮開的正好,鵝黃的蕊,淺紫的瓣,層疊盛開,花中雨珠滾動,更是惹人垂憐。

    滴水簷下裝飾十分簡單的廳堂敞著,堂中一名青年正一本正經的提筆寫著什麽,他著了淺杏色的衣裳,一雙桃花目裏透著認真專注,故而那雙眼睛倒不顯得如何脈脈含情,隻看起來頗為清澈。

    待最後一筆落完,青年將紙拿起來,遞給了身畔的白衣人,那人一麵試了對麵一名中年人的脈搏,一麵將紙上寫的仔細打量了一遍,指著紙上某處道:“這味藥過於寒涼,分量不可用得太多。”

    青年聞言思索一陣,點點頭,將藥方改了再遞給他看。

    這迴白衣人微微頷首,將藥方遞給了那中年人,又囑咐了幾句,那人道謝一番,留下診金便去抓藥了。

    天色已漸晚,卻也漸晴了,露出西方朦朧燒紅的霞光來。

    院中已沒了旁人,白衣人將庭院外邊的大門闔上,迴來時見那青年正站在滴水簷下望著外邊的天色,似乎是幾日未曾見到這般的夕陽頗有些出神。

    白衣人走過去從身後攬住他,下巴抵著他的肩,低笑著在他耳邊道:“鍾意,累了麽?”

    柳鍾意似乎被他弄得有些癢,微微偏了偏頭:“不累。”

    溫衍指尖拂過他指上的玉質指環,道:“過幾日便迴莊上去。”

    “嗯?”柳鍾意眸子微睜,一時卻被他環抱著不能迴頭去看。

    溫衍不語,隻是輕笑一聲,從懷中拿出一物塞入他手中。

    柔軟還帶著點體溫的布料。

    柳鍾意低頭一看,卻是一方大紅蓋頭,呆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後唇角不由得彎起,從那懷裏脫身出來,轉身看向他。

    溫衍從容的任他看。

    夕照微帶橙紅的薄光側映在那麵容上,襯得容顏如玉,眉目若畫。

    柳鍾意原想說些什麽打趣他,然看到那樣坦然認真的神色卻一時呆著沒有開口,略微頓了頓,卻沒有再說話,雙手環住他的腰,微微閉目吻上那溫柔的唇。

    溫衍低笑,十分放任的由得他溫存。

    雨後的空氣清涼而濕潤,殘留的雨水從簷上滴下,發出輕微的響聲,卻並不影響這一刻的溫柔靜謐。

    此時離赤月湖那一戰已有三年,當年一切結束後柳鍾意按照約定去了隱山派,同時也是將袁青峰的遺軀送迴隱山安葬。

    在袁青峰的書房中,他看到了那幅父親的畫像,雖然隻是簡單的筆墨,但落筆之人想來對畫中人十分了解,故而頗得神韻,那人的眉眼確然如袁青峰所說,與他十分相像。然而神采卻是不同的,畫中人眉目含笑,怎麽看都是風流多情的模樣。

    柳鍾情亦對著那畫像看了許久,但幼時的記憶終究無法記起,便隻能作罷。

    後來隱山派掌門之位傳給了袁青峰的大弟子,門派亦重新安定下來。

    離開隱山派後,柳鍾情便說要四方遊曆,柳鍾意並不放心,想要陪著他一道,反被他打趣了幾句。第二日柳鍾情房中便是人去樓空,僅留了一紙書信。然三年間每月那人都會寄來信件,簡單說些見聞,亦要他不必擔心,且逢年都會迴來一次,柳鍾意便也隻得隨他。

    與溫衍二人迴到百草莊時,已是幾近夏末秋初。

    期間簡墨言曾登門拜訪,告訴他們其實他妹妹並未身死,反倒是已經蘇醒,當時在惘然山他那麽說隻是為了分散一點祁肅的注意罷了。且後來祁肅也未曾對他動手,他帶著妹妹離開了鳴沙教,在中州尋了處秀美之地,從此隱居世外,不再沾染江湖恩怨。

    而祁肅則成了鳴沙教教主,按照謝橪的意思,鳴沙教的勢力完全退出了中州。祁肅離開前將鬼樓樓主之位交給了夜離,鬼樓中亦不再有鳴沙教的暗線。

    後麵這些他們皆是聽夜離說的,夜離雖得了鬼樓樓主之位,看起來卻仍是如原先那般散漫,仿佛什麽身份於他並無區別一般。

    三年間兩人便如約定好的那般行走江湖,懸壺濟世,一年中一半時間在莊上,一半時間在外邊,倒也過得十分自在。

    柳鍾意同溫衍學了醫術,又在那人的指點下學著幫人看診,漸漸了解了不少藥物的作用,對些尋常的小病也能寫出方子。

    但他們並未如同原先約好那般立刻便準備成親。

    一則袁青峰是柳鍾意父親情同手足的義兄,也可算是柳鍾意的伯伯,雖因那時還未太熟悉而未曾用這個稱謂,但不可否認是親厚長輩,柳鍾意並不願在他剛剛離世時便成親;二則不論事實究竟如何,當時江湖中流傳的皆是百草莊“莊主夫人”初喪,此時成親,在外人口中未免落下些閑話,雖則溫衍向來毫不在乎,否則當年也不會那般毫不避諱的將與一個男子成親的消息堂皇昭告,但柳鍾意心中並不願那人無端落人話柄。

    這事擱下後,不知不覺流光就這麽滑過指尖,日子過得安寧平和,過去殺手的身份被時光覆蓋,他漸漸習慣不必再時時將匕首扣在袖中方能安心,也習慣在那人身邊睡得缺少警覺……

    如今迴首,從前那些刀頭舔血的日子都恍若隔世一般。

    柳鍾意不由得收緊了手臂,用力的抱著他,輕聲喚道:“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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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聲音裏的依戀聽得溫衍十分心軟,他抬手輕輕拍了拍柳鍾意的後背,靜靜與他相擁,良久也不曾放手。

    廊柱上覆著紅色紗綢,剪成雙喜字樣的紅紙貼滿門窗,外邊隱隱約約傳來鑼鼓聲。

    柳鍾情執了桃木梳子,將坐在凳上那青年的烏發從發頂一直順到末梢,發絲在他掌中柔軟服帖,他不由得微微彎了唇角,想起柳鍾意還小的時候擺弄不好頭發,他也是這麽幫他梳頭。那時候小孩子並不懂事,開始時他手底下也不知什麽輕重,不小心把人弄疼了,那孩子便撲進他懷裏,把一頭烏發都在他胸口蹭得紛亂,呢喃的喚著“哥哥”,滿臉不情願又帶點撒嬌的模樣,隻盼著他別再折騰那頭發了。

    不知不覺,竟過去這麽多年。

    將那烏絲綰成發髻,取了桌上為添些喜氣而特地準備的紅玉簪子固定,柳鍾情將人轉過來看看,仿佛頗為滿意的點點頭。

    柳鍾意卻是目不轉睛的看著他,清亮的桃花眼裏仿佛藏著許多情緒。

    柳鍾情微微一笑,低聲道:“怎麽了?”

    “哥哥……”柳鍾意伸手如同小時候一般抱住他,臉埋在他胸口。

    不同的是,這雙手已經能將他整個圈起來環抱住,力道與他不相上下。

    柳鍾情不由得生出些歡喜又酸澀的複雜情緒來,任由他抱著,開口道:“都這麽大了,還像小時候那麽撒嬌不成?”

    柳鍾意也不反駁什麽,發出個悶悶的聲音,愈發不肯放手。

    柳鍾情不由得輕笑出聲,揶揄道:“若是上了妝,豈不是全花了。”

    “又不是女子……怎會要上妝。”柳鍾意聲音仍是悶悶的,卻抬起頭來望向他。

    柳鍾情將他從凳子上拉起來,整了整那大紅的喜袍,打量一陣,道:“自然,小意生得豐神俊逸,這樣便好看得很。”

    柳鍾意被他說得呆了一會兒,便聽柳鍾情還接著道:“這幾年還被阿衍養的不像原先那麽瘦了……”

    ——這是什麽話?

    “哥哥。”柳鍾意不知怎的便覺臉上熱起來,連忙開口打斷了他。

    柳鍾情見他麵上泛起點薄紅,便頗為配合的不再說下去,隻是笑意並未止住。

    柳鍾意待他笑夠了,方才握住他的手,道:“哥哥何時迴來?”

    這三年來聚少離多,雖說消息從未斷過,可他仍是不願柳鍾情一人在外江湖漂泊。

    柳鍾情自是明白他的意思,抬手綰好他鬢邊方才亂了一點的發絲,沉默了片刻,道:“我也不知道。”

    柳鍾意有些遲疑的看著他,道:“哥哥還是……因為……”

    柳鍾情微微搖頭:“並非如此,莫要多想了。”

    柳鍾意聞言唇角微抿,不再多問。

    “無論過往如何,我自問無愧、無悔。不管做什麽,自是要拿得起,放得下,人死燈滅,白雲蒼狗,往日不可留。”柳鍾情轉過眼望向窗外盛夏之景,聲音裏平靜淡漠,無甚起伏。稍微頓了一下,便又收迴了目光,看著麵前仍是沉默不語的青年,語意輕快起來:“今日是你成親的日子,說這些做什麽,你若是念著我,下迴便同我一起出去如何?”

    柳鍾意似是有些驚訝的睜大眼,目光凝在他身上,仿佛是問他所說的是否算數。

    柳鍾情低笑一聲,從袖中取出一物放在他手心。

    那是一個巴掌大的小木盒,似乎是以檀木打造,透著一股幽幽暗香。

    柳鍾意在他示意下將盒子打開,隻見盒中是一顆封存完好的藥丸。

    “這是紅線蠱的解藥。”柳鍾情見他頗為詫異的神色,解釋道:“是謝橪死前留下的。當日我交給阿衍,他卻說並不需要,也囑咐我不必同你說。”他說著不由得挑眉一笑,“不過如今我既然要把你帶走,自然少不得把這個給他。”

    “嗯?”柳鍾意怔了怔,方才反應過來這話裏的意思。

    柳鍾情抬手摸了摸他的眉眼:“怎麽,不舍得?”

    柳鍾意眨了眨眼,連忙搖頭。

    柳鍾情這才帶了幾分滿意的摸著下巴,鳳目微微眯起,眸中光華閃動,一副讓人不可逼視的模樣。

    柳鍾意見了他這樣子不由得笑起來——

    無論如何,來日方長。

    執紅綢兩端,行叩拜之禮。

    耳邊滿是熱鬧的聲響,而柳鍾意目光隻時時望著身畔那人——同他穿著一樣的喜袍,大紅綢緞,繡著吉祥紋樣,但並不如何繁複,花紋僅在廣袖及肩膀領口處。那人身姿清拔,縱然因應承他的事而蒙著蓋頭,看不見麵容,單憑一舉一動,亦是氣度不凡。

    他忽然很想撩開蓋頭,看看那溫柔的眉眼。

    待得禮官送入洞房的聲音響起,柳鍾意卻被眾人拉住,說是按規矩需得喝酒。他本不擅飲酒,但此時喧鬧的賓客怎肯放過,多灌了幾杯,真正進那房間時已是有了些醉意。

    不過意識仍是清醒的——至少他覺得自己還算清醒。

    柳鍾意一步步走至床榻前,見那人一身紅衣,十分安靜的坐著,姿態安然,隻覺得心頭猛地一跳,竟有些開始失速跳動起來。屏息上前挑開那方紅布,那人便笑著微微抬目,眸光流轉,柔情似水。

    柳鍾意仿佛定在原地般呆了呆,一瞬不瞬的望著他。

    溫衍平日裏穿的衣裳顏色皆是十分淺淡柔和,此時一身紅衣,溫柔的眉眼驀然間添了幾分少見的明麗,當真容顏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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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衍見他這副樣子,似是忽而想起什麽,宛若初見一般抬手捏住了那如今早已消去嬰兒肥的臉頰,輕輕揉了揉,笑意晏晏。

    “莊主……”柳鍾意頗有些不滿的歪了歪頭,隨即整個人撲到他身上,環著那柔韌合度的腰不肯放手。

    “醉了?”溫衍不由得好笑,他記得這人上次喝醉便是這般,有些呆,且比平時粘人得多,“合巹酒可還沒喝。”

    “沒醉……”柳鍾意有些戀戀不舍的放開他,與他各執一杯早已斟好的酒,按照禮儀飲盡,這才擲下杯子,將人撲到了榻上。

    溫衍也不掙脫,好整以暇的順著他的意思躺下,反正看這模樣是醉了,自然沒什麽道理能講。

    更何況,良辰美景,眼前人這般自覺投懷送抱的機會也不多,須得好好珍惜才是。

    柳鍾意伏在他身上,似是覺得忘了什麽事,便一時沒有動彈,隻眉頭微微蹙起。

    溫衍卻也不急,抬手散了他的發,柔軟的烏絲順著肩頭滑落,無意中擾的唿吸微亂。

    柳鍾意看著他手中的紅玉簪,眸子一亮,從袖中翻出了柳鍾情交給他的那個小木盒遞了過去。

    溫衍隱約覺得這東西有些眼熟,打開見了那藥丸方才記起這是紅線蠱的解藥。

    柳鍾意雙眼定定的望著他,道:“莊主為何不讓哥哥告訴我?”

    那眼眸明亮清澈,此時看起來竟也不大像喝醉了的。

    溫衍笑了笑,低聲道:“你難道不明白?”

    “我……”柳鍾意微微一頓,隨即低頭吻住了那仍自帶著一點輕笑弧度的唇,用力親了親,這才鬆開,接道:“我保證一定不像以前那樣了,就算我們以後當真遇上什麽危險,也必然寸步不離。”

    溫衍一震,隻覺這話比那些情話都動人得多,一時心頭激蕩,也未曾答話。

    柳鍾意眨了眨眼,接著道:“所以快點把藥吃了吧。”

    這語氣簡直像是哄不肯吃藥的小孩子一般,足可見眼前這人實在是醉的厲害,否則……平日裏也不會將方才那番話這麽說出來了。

    溫衍輕笑出聲,抬起手來,在柳鍾意麵前將上麵那枚玉質指環摘了下來。

    柳鍾意開始有些不解的盯著那隻手,三年前溫衍將原先那枚玉指環給了他,他也一直戴著。後來,不知何時那人手上又多了一枚相似的指環,那時他以為是遮掩紅線的痕跡,便也沒多想。

    此時溫衍將那指環摘下來時,柳鍾意看著那隻手半晌,方才反應過來,上麵早已沒有了紅線的痕跡,手指修長溫潤,膚色白皙,像是毫無瑕疵的玉石。

    溫衍眉眼含笑,低聲道:“我早就說過,這世上哪有無解的毒,紅線蠱縱然複雜些,隻要有足夠的時間,解起來也是比其他的更有意思罷了,不過,鍾情怎麽突然把這個給你了?””

    柳鍾意目不轉睛的看了他一陣,低頭親吻那修長的手指,呢喃著將柳鍾情的意思告訴了他。

    溫衍被他親得正有些心猿意馬,聽了這番話,卻頗有些哭笑不得。迴想柳鍾情在雪穀中的舉動,自然能猜到那人哪能那麽輕易的容他拐帶了他弟弟,果然,這就來了……

    轉念一想,溫衍微微彎起唇角,低聲道:“剛成親便要拋下我‘獨守空房’,嗯?”

    柳鍾意似乎有些為難的看著他,思索了半天,沒想出什麽好法子來,隻得在那手指上咬了一口以示不滿。

    溫衍對他喝醉了之後的這般小孩子氣不由得好笑,聲音卻也低啞下來,“總得給我些補償,方能不計較。”

    柳鍾意似乎覺得有理,點點頭:“什麽補償?”

    溫衍手順著後背滑到他腰部,稍微用了點力道扶著,道:“試試自己來如何?”

    柳鍾意呆了一會兒,這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略略低了眼簾,隻不過終究是有些醉了,動作間有點迷糊,扯開衣裳也費了不少功夫。

    溫衍見他耳根染著薄紅,十分惹人的模樣,又不知真等他自己要弄到何時,微微轉過眼,望見落在一旁的蓋頭,心念一轉,便握住了他的手,笑道:“算了,這個等你迴來再補給我,今日,便試試別的。”

    柳鍾意不明所以,但仍是點點頭。

    溫衍翻身坐起,一手拾起那紅色布帛,稍微折疊幾下,弄成個布條形狀,覆在了那雙正茫然睜著的桃花眼上,兩端係在他腦後打了個結。

    柳鍾意下意識的要抬手拿下,溫衍卻握住了那隻手,低笑道:“不許亂動,不聽的話,便用衣帶……綁住這裏。”說著拉起他的手,在腕上落下一吻。

    柳鍾意微微一震,卻又看不到他,此番有些明白了他要做什麽,登時不自在起來,可是又不能動,隻怕那人真的再用上衣帶。

    “乖。”或許是紅布映襯的緣故,那麵頰上泛著薄薄的紅,溫衍低低一笑,湊近吻上那柔軟的唇。

    這麽看來,即將到來的離別也不算太壞。

    更何況……也未必就要分開太久,他們之間的日子還長著,更因為定能再見,而不懼離別。

    這柳花春意,是為君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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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完結~還有一些沒交代的在番外裏^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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