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刀劍交擊聲依舊激烈,柳鍾意將袁青峰的身軀緩緩放在地上,手掌扣緊了已被血色沾染的匕首,站起身來,抬目看向謝橪,麵上已然恢複了冷定。

    謝橪劍尖斜指著地麵,不動聲色的迴視他。

    恰在此時,停在一旁的馬車中傳來幾聲響動。

    謝橪眉梢一挑,往那處看了一眼,柳鍾意就趁他分神的那一刹欺身上前,刃口直取他頸項。

    謝橪隻得收迴注意,迎上他這一擊。

    兩人拆了幾招,馬車處傳來一聲迸裂的響動,柳鍾意攻勢更急,匕首之上寒光烈烈如同流銀。

    謝橪眉頭皺起,仔細應付著,尋著一處破綻,猛地提劍刺去,柳鍾意似是沒料到被他尋著錯處,怔了一瞬,連忙側身一躲,長劍險險擦著脖頸過去,劃開一道淡淡的血痕。

    兩人幾乎是錯身而過,離得極近,柳鍾意目光從匕首上移開,抬眼看向他。那雙眼實則線條柔和幹淨,眸光清冽,但謝橪仍能覺出其中的冷漠淩厲。

    他心下隱約覺得危險,但不待任何動作,一團褐色的輕煙已在二人之間漾開。

    謝橪閉氣時已晚了一步,隻覺出那味道十分苦澀,隔著那道輕煙,隱隱見那人唇角冷冷抿起。

    兩人擦身過後,謝橪便知方才柳鍾意是故意露了個破綻引他動手的,隻是一般的□□對他來說毫無效果,現在他倒也未覺有什麽不適之感。

    來不及細思,隻聽又一聲爆響,那輛馬車車身竟是爆裂開來,碎片木屑四處飛散,而駿馬亦是受驚,長嘶一聲,飛快撒蹄飛奔。

    一人自馬車的殘骸上躍下,翻身在他們麵前站定,一襲藍衫迎風而動,而一邊手腕上猶自纏著鐵鏈,正是柳鍾情。

    柳鍾意眼眸微微一亮,原本懸著的心終於稍稍安定下來。

    謝橪亦是目不轉睛的望著眼前這人,心中的情緒一瞬複雜難辨——

    時隔五年,他再度見到這個人這副樣子,猶如塵封的寶劍再度出鞘,不再被桎梏囚禁風華,而是鋒芒畢露,寒光逼人。

    那一瞬他心中竟湧起一絲後悔,其實這五年,他從未真正得到過這個人。

    柳鍾情就該像現在這樣,冷硬、驕傲、銳氣逼人,連弧度漂亮的眉眼亦如刀口一般鋒利。

    這才是真正的他。

    柳鍾情眉目微動,視線四下一掃,其實從方才在車中聽到的聲響亦能猜到七八分,隻可惜,他始終遲了一步。

    給了柳鍾意一個安心的眼神,柳鍾情轉向謝橪,冷聲開口道:“謝橪,我說過,你我之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謝橪點點頭,竟是笑了,道:“我記得。”

    “就在今日。”

    柳鍾情鳳目微眯,飛身而起,柳鍾意見狀默契的將手中匕首拋出,柳鍾情淩空接住,用上內力,斬斷了腕上的鐵鏈,隨即便揮刃向謝橪襲去。

    謝橪抬劍迎上他這一擊,順勢後移幾步,化開一部分力道,唇角微勾,道:“我等許久了。”

    五年,他竟又有了與這人一戰的機會,原以為,自從自己廢掉他武功的那日起,便再無可能了。

    五年間偶爾也會迴想起當年他們尚未陷入仇恨的困境之中時,偷得半日空閑,過招比試,大多帶著試探的心思,玩鬧的意味,有時也會酣暢淋漓的一決高下。

    隻是,往事不可追。

    終究隻剩下如今的殘局。

    劍刃鏗鏘,寒光如水,兩人皆是全力以赴,一時間塵沙飛揚,刃風卷起落葉,猶可傷人。

    兩人打鬥得甚是激烈,不由得往旁邊更為開闊的赤月湖畔施展開來。

    柳鍾意凝神望著,見柳鍾情武功突破原先的境界後與謝橪比鬥毫無頹勢,這才稍稍放心,轉身看向溫衍那麵,隻見那人雖被幾個死士困著脫身不得,但那幾個人顯得也討不到什麽好處。

    正要上前,卻見一片落葉迅疾的朝其中一名死士掠去,顯是被人以真氣打出,厲風凜凜。

    那名死士猝不及防被打中背後要害,頓時劇痛無法動彈,被溫衍一掌擊退幾步,軟倒在地。

    包圍圈頓時有了缺口,一道身影輕靈的躍上樹梢,宛若踏風而來,順勢拈起一片落葉,夾在了指間,卻是出雲。

    那兩人聯手很快將幾名死士的包圍擊潰,出雲似是覺察出溫衍腿上有傷行動不便,一手扶了他,運起那看上去極為飄忽的輕功功法,一道向這邊而來。

    柳鍾意見混戰之中秦紹瑞已能稍稍控製局勢,便向二人微微點頭,行至袁青峰身側,抬目詢問的望向溫衍。

    溫衍迅速的試了脈搏,將一枚藥丸放入袁青峰口中,托著他的頭頸讓他咽下,又拉開衣裳檢查傷口。

    那道貫穿的劍傷一分不差正入心口,此時心髒的跳動已幾乎停止,而血液更是將衣裳浸得濕透。

    除此之外,碎片刺入的傷口亦是觸目驚心,溫衍皺眉,看向袁青峰脖頸處,那裏亦有一道血口,正是炸裂的碎片打入所致。溫衍抬手觸碰,那處立即便有色澤不正常的血液流出。

    “……如何?”柳鍾意看著他的神色便已猜到七八分,卻仍是不得不開口確認。

    溫衍低歎一聲,微微搖頭,道:“致命的並不是心口那一劍,而是這裏。”他抬手指了指袁青峰頸上那傷口,“碎片之中的□□太烈,又刺穿血脈,不僅大量失血,而且毒性立刻就侵占了頭部,縱然現在服下解毒之物,亦是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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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鍾意同出雲聽了此言不由得都沉默下來,一陣,卻見袁青峰漸漸醒轉,睜開了眼,咳出幾口血來。

    “前輩……”

    袁青峰見他們這副模樣,亦知自己多半是重傷無救,反倒卻覺並無甚遺憾,聲音有些嘶啞的開口道:“……無事,我活到現在這個年紀……早就準備好有這麽一天了……”

    柳鍾意眉頭擰著,咬住下唇沒有說話。

    袁青峰抬手在衣裳中摸索一陣,拿出一個玉佩來,遞到柳鍾意手中,道:“這個……原本打算給你爹……現在……便給你了罷……隻可惜沒法帶你去看看他的畫像了……在、在我隱山派的書房內……”

    柳鍾意用未曾受傷的那隻手緊緊捏住玉佩,艱澀的應道:“我會去好好看看的。”

    “……好……”袁青峰似是還想說什麽,卻沒了力氣,急促的吸了幾口氣,終是放棄了那個念頭似的,道:“我也該尋大哥同三弟去了……”

    言罷,他安然的閉上眼,不多時,便失去了聲息。

    柳鍾意望著他的麵容,憶起前幾日那寥寥的幾句關心話語,縱見慣生死,心中亦是泛起悲意來。他與袁青峰實則相識並不久,了解亦並不深刻,但或許是因為這人與他父親的結義關係,他著實是將他看做十分重要的長輩的。

    隻可惜,能相處的時間終究太過短暫。

    三人靜默著,誰都未曾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那麵的打鬥漸止,幾名身上帶傷的隱山派弟子急促的跑過來,為首的那人見了此景,當先拄劍跪下,聲音喑啞的喚了一句:“師父!”

    他們幾人是袁青峰的親傳弟子,請命隨袁青峰前來,卻不想最後竟會有此噩耗。

    柳鍾意見狀靜靜的退開,好讓那幾名弟子離得更近些。

    秦紹瑞也帶著生還的幾名問劍門弟子走上前來,沉默著向袁青峰致敬。

    柳鍾意稍微收拾了情緒,望向原本混戰之處,唯見地上倒著不少屍體,敵我交疊,血染紅了大片塵土。他皺了眉,卻有人走過來溫柔的覆上他緊握的拳頭,熟悉的氣息讓緊繃的心稍稍鬆懈了一分。

    “莊主……”柳鍾意望向那人,順從的展開了手掌,掌心那可怖的劍痕仍自流著血。

    溫衍拿出傷藥來幫他止了血,動作仔細而柔和。

    柳鍾意隻覺心緒仿佛也被他如此安撫下來,變得不再迷惘躁動,似乎是連同那道傷口一起,慢慢止了血。

    日影偏移,光線逐漸變得暖黃微黯,映得赤月湖麵猶如鋪著一層燦金。

    柳鍾情一個翻身落在湖邊的樹梢上,鳳目微眯,冷然望著對麵那人。

    謝橪長眉微揚,薄唇上含著點笑意,眸中的神色卻複雜難以捉摸。

    柳鍾情低眼看了看匕首上折射的薄薄一層寒光,開口道:“可盡興了麽?”

    謝橪輕笑道:“能與你這般打上一場,倒也無甚遺憾了。”

    柳鍾情頷首,啟口卻無情:“到此為止。”

    他說著足下輕點,欺身而近,掌中寒刃向那人刺去。

    謝橪起身飛退,從樹上掠下,落在赤月湖靠岸處清淺的水邊,柳鍾情卻毫不遲疑,步步緊逼。

    劍刃交擊之時,謝橪隻覺虎口處被震得一麻,竟然失了力道,險些握不住劍柄,隻得另一手也貼上劍身,又退後幾步,幾乎踏入水中。

    柳鍾情眉梢微挑,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手中匕首灌注內力,又往劍身上砍了一下。

    謝橪明顯的感覺到內力在身體裏失控,分崩離析,甚至於漸漸消歿,手中長劍受他重擊之下,居然崩裂開來,斷做兩截!

    柳鍾情並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斬斷長劍後手腕一翻,刃尖直刺他心口。

    謝橪一時竟不敢去看他的神色,隻是扔掉那柄殘劍,伸手抓住他的手腕,那隻手冰涼冷硬,甚至不及劍柄溫熱,然力道卻很大,他失了內力後竟全然阻止不了。

    刃尖還未觸及胸口,冰冷而銳利的感覺便已經襲上皮膚。

    謝橪稍稍低頭,看著那刃鋒雪白的匕首刺穿血肉,直至隻剩下柄端留在外麵。

    大約是速度實在太快,他一時竟並不覺得如何疼痛,直到鮮血湧出,染上了與他手掌交疊的指尖手背,才覺出那麽一點兒真實的痛楚來。

    這一式冷硬狠辣,著實刺得精準的很。

    力氣漸隨鮮血流失,謝橪支持不住身體,慢慢坐倒在地,卻不肯鬆開他握在匕首上的那隻手。

    柳鍾情並不掙脫,靜靜的隨他跪坐下來,鋒利凜冽的鳳目望著他,看上去無甚情緒。

    靜默一陣,謝橪勉強聚集起一點力氣,開口道:“這毒……”

    “是我下的,”柳鍾情淡淡道:“青墨亭的那杯酒,你可還記得?”

    謝橪想起自己主動同他換的那杯加入碎冰的酒,距離那時已幾近七日,想來方才柳鍾意用的便是些催化的藥物罷。

    他不由得低笑一聲,“你當真了解我。”

    柳鍾情聞言似是若有所思的看著他,“是啊。”

    謝橪彎了唇角,抬眼看他,那麵容宛若冰雕雪砌一般,他頓了頓,問道:“那天晚上我們下的那局棋,你明明有機會贏的,不是麽?”

    柳鍾情皺了眉頭,臉上終於有了點表情:“世事如棋,如果隻是一味的想要平局,就永遠隻有輸的下場。”

    “……”

    “謝橪,從五年前你告訴我身世開始,我便最大限度的退讓,當時我愛你,不想殺你,所以隻好離開。你知道我強迫自己放下仇恨有多困難麽?可你……就那麽輕易的把這些全都摧毀。”柳鍾情的聲音冰冷的毫無溫度:“是你告訴我,非輸即贏,非生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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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橪閉上眼,卻收緊了手指緊緊覆著他冰冷的手背,低聲道:“那……你後悔麽?”

    柳鍾情道:“我說過,後悔無益。所以隻能告訴自己,永遠不要再犯從前那樣的錯誤。”

    “……你說得對。”謝橪沉默一陣,睜眼看他,聲音卻低柔起來:“但我仍覺得後悔。如若一切能重來,我一定不會告訴你你的身世,寧可將這個秘密一直藏著,好好待你,讓你永遠離不開我……直到你有一天也許會想起來……你說若是這樣,你會不會恨我?”

    “你胡說什麽!”柳鍾情有一刹因這柔情卻又隱隱瘋狂的話而亂了心神,片刻便又重新冷硬起心腸來,手中用力,將匕首狠狠的拔了出來。

    鮮血飛濺。

    謝橪似是因那疼痛而眉頭皺緊,頓了頓,抬起未染血跡的那隻手幫他擦去了濺到臉頰上的血跡。

    柳鍾情沒料到他會有這般的動作,一時也沒有抗拒。

    因失血過多,唿吸變得困難而急促,謝橪卻仍是笑了笑,放輕了聲音:“……你還愛我麽?”

    柳鍾情似乎是因這問題太過可笑而有些詫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恨你。”

    謝橪忍不住輕撫那冰冷的臉頰,想確認這人是不是當真毫無溫度,卻見一點無色的液體從那眼角滑落,打在他手上。

    一樣是冷的。

    柳鍾情似乎也因此而呆住了,頗有些不可置信的模樣。

    謝橪拭去那道痕跡,低低道:“我明白了……”

    柳鍾情皺著眉,閉上了眼。

    “恨我罷……”謝橪已經沒了力氣,手掌垂落下來,身體也無力的靠過去,“真想讓你陪我一起死……可到了這時候,卻又舍不得……”

    他費力的用懷中拿出一個巴掌大的小木盒,放在了柳鍾情手邊。

    “什麽?”

    “……紅線的解藥。”

    柳鍾情一怔:“紅線蠱不是沒有解藥麽?”

    “從前的確沒有……”謝橪並未多做解釋,實際上將東西拿出來之後他便已是撐不住了。

    更何況,他想知道的都已知道得清楚,也不覺得還有什麽支持下去的必要。

    或許如此,也就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結局了。

    意識逐漸模糊,眼中最後的畫麵是夕陽暖黃的光暈落在那垂落在地的藍色衣袂上,光暈讓色澤變得有些不真實,但看起來竟有安靜溫暖的錯覺……

    柳鍾情一動不動,任由他靠在自己身上聲息漸弱,並沒有說紅線蠱其實已經並不在他身上的事,況且,就算他說了,這人大概也聽不到了罷。

    片刻,他拿起那小木盒,打開來,裏麵果然是顆封存好的藥丸。

    柳鍾情在赤月湖邊坐了許久,直到靠在他身上的那具身體徹底的冰冷,方才將人放在了地上,眉頭皺著,靜靜看了他一陣。

    夕照給那張臉孔添上一點點暖意,飛揚的眉和挺直的鼻梁看上去有種狷狂的邪氣,隻是此時太過安靜,毫無表情,那隱隱的戾氣便消散的幹淨,仿佛迴到很久以前那樣。

    謝橪所說的那番如若迴到從前的話,他不敢去想,他不知道如果謝橪那麽做,那麽他憶起身世的時候究竟會怎樣,但一時卻有些恨他當初為何不真的那麽做。

    當真可笑。

    柳鍾情低了眼簾,目光在那張臉上徘徊一陣,終是開口道:“我恨你。”

    那人自然不能有任何迴應,隻是因夕陽暖光的緣故,看起來方才宛若生時。

    身後傳來有些紛亂的腳步聲,柳鍾情最後看了那人一眼,便站起身來,轉身看去。

    大約是那邊的混戰也已結束,一些受傷稍輕的人都尋了過來。

    “他已死了。”

    柳鍾情淡淡說了一句,覺得心中頗有些空蕩,無法著落,卻不願留在人群,便靜靜的離開湖畔,往林中走去。

    出雲覺出他神色不對,小聲喚了句:“柳公子。”

    柳鍾情抬眸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惘然疑惑,卻沒有開口,仍是舉步離開了。

    林中已有些昏暗,微風拂過,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

    柳鍾情走了一段便停下,並不知該往何處去,又或許,隻要待一會兒便好。

    然而不多時,他聽到身後有了動靜,還未轉身,便被人從後麵用力抱住。

    那懷抱十分溫暖,連氣息亦是他熟悉的。

    “哥哥。”柳鍾意緊緊抱著他,仿佛覺得一鬆手這人便會消失一般的用力,下巴抵著他的肩,臉頰貼著那頸項冰冷的皮膚,半晌方才開口道:“不要……”

    他並沒有說不要走或是其他什麽,但柳鍾情卻一下便明白他的意思,抬手貼著他的手背,應道:“不會的。”

    就算他失去所有的東西,做下多麽冷酷的事情,這個抱住他的人,也永遠不會放棄他。

    心中的迷霧在那一瞬便開始消散,他漸漸又尋迴了些真實感。

    不過是愛恨消散,塵埃落定。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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