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窟寺離運河渡口的距離不遠,義淨一路和所有人問訊迴禮,一路往迴趕路,當然很快就到了寺廟裏。


    “慧力師,請問,恩師現在何處?”義淨見到慧力禪師,立即恭敬地問訊。


    “師兄啊,他現在正在會客室內,剛才知客僧過來請師兄過去了,應該是有地方上有頭臉的人物來了。”慧力溫和地笑著,和義淨迴禮。從義淨七歲入土窟寺,慧力禪師就和慧智禪師一起,對義淨照顧有加。


    “感恩!”義淨雙手合十,迴了禮,便匆匆向會客室走去。


    平時,義淨並不熱衷會客,也不迴避會客。他的恩師善遇法師是遠近聞名的大才子,因此,他總需要麵對各種各樣的應酬,更常用詩詞歌賦和書法作品來答謝四方檀越。善遇法師在他離開人世前,曾經做了一個很讓人震驚的舉動。大約從善遇法師離開人世之前的一年開始,他命他的弟子們將他一生所寫的文章,包括他以前所讀的那些雜史、圖書之類的作品,全部搜羅到一起,堆成了一個龐大的書山。此後,他開始撕碎這些文章和圖書。將它們慢慢變成紙漿,然後命人拉著紙漿送去給寺裏正在製作金剛像的師傅們,讓他們將這些紙漿加入那些泥土中,一起製作金剛像。


    善遇法師的舉動剛剛開始,就有弟子阻止他:“師父,咱們寺廟裏並不缺錢,要紙張,咱們可以用幹淨的紙張。這些包含了大量心血,毀了可惜啊。要不,我們拿幹淨的紙張跟您換這些文章和圖書,行嗎?”


    善遇法師歎了一口氣:“你們不知道啊,這些圖書和文章,我一直很努力對待,但我的時間和精力,在很大程度上被它們影響了,以至於我現在已快到大限,成績卻很少。這些圖書和文章,就像飲鴆止渴一樣,它們指向的是危險的地方,很不好啊。我自己為了學習這些圖書和文章,耽擱了佛教修行的正事,以至於小時感覺自己了了,現在卻發覺自己草草,真不應該啊。明明有佛祖給我們這麽多優秀的路途可以行走,我卻沒有好好走,光顧著流連世俗的小文章小故事,著實不應該。我自己已認識到不應該,自己都不願意繼續這樣浪費時間和精力了,怎麽能再將它們留給你們,影響你們呢?!(原話:耽著斯文,久來誤我,豈於今日而誤他哉!譬乎令餐鴆毒,指往險途,其未可也。廢正業,習傍功,聖開上品,耽成大過。己所不欲,勿施他矣。)”弟子們聽了,覺得很有道理,於是都不再勸阻。


    善遇法師在撕掉這些圖書和作品的時候,也不是全部都撕掉了事,而是在看到許慎的《說文解字》或其他和文字有關的內容,便會將義淨叫過去,對他說:“這些書留給你吧。你已經讀了一些經史作品,認得不少文字,這些對你有些用處。但是我要提醒你,你千萬要專心於佛教經典,不要被耽情於世間的文字,受到世俗的牽累。”義淨很感動,規規矩矩地接受了這些圖書。那一年,他才十一歲。


    也就是在那一年,義淨隨侍在善遇法師身邊的時候,聽到善遇法師對慧智禪師講了一個佛門裏發生的趣事。


    善遇法師說:“在長安,有一位很有名的高僧,前一段時間聽說他被一位學者勸誡了。”


    慧智禪師說:“願聞其詳。”


    善遇法師說:“那位高僧在接待了一批社會名流之後,與一位學者閑聊時感慨,以前總覺得當和尚清閑,於是選擇了出家,沒有想到,出家之後仍舊不得閑,每天都是各種各樣的應酬。那位學者聽了高僧的話,沉默了一下說:你再出家吧。”


    慧智禪師聽了,沉默良久,對善遇法師道:“我們當年在神通寺,是覺得山林之中缺乏利益眾生的路徑,於是選擇走出大山,來到了咱們的家鄉,在土窟寺落腳。現在,您後悔了嗎?”


    善遇法師笑了:“倒也不能說後悔。咱們不到土窟寺來,估計總會惦記著,如果走出大山,就能更好造福人們這件事,根本無法安心修行吧?!隻有經曆過了,才能明白,原來我們所追尋的,佛經中早已告訴我們,而我們因為缺乏足夠的體悟,才總是在外求啊。”慧智禪師雙手合十,不再多說。


    在一旁隨侍的義淨當時聽了,對“你再出家吧”幾個字印象特別深刻。才十一歲的他,第一次明白,出家並不是剃光那三千煩惱絲,而是從內心到行動都朝著出離煩惱不斷努力。否則,你無論身在哪裏,你都難以做到清淨。


    義淨將這個想法在後來悄悄向善遇法師表達了,善遇法師很欣慰義淨的穎悟,囑咐慧智禪師對義淨用心培養。慧智禪師也是這時候對這個叫張文明的小沙彌增了幾分留意。大約這時候開始,義淨的法名已經逐漸在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的交流中逐漸成行。隻是,這時候的義淨尚不能確定是否能取得度牒,自然也就暫時秘而不宣了。


    善遇法師不久之後去世了。去世的時候,義淨很傷心。畢竟,從他七歲開始,他差不多就跟在善遇法師身邊了。善遇法師教他識字斷文,更讓他跟在身邊,讓他逐漸開始懂得待人接物的規矩。善遇法師博學多聞,深得僧俗的欽佩,義淨是認識得最清楚的。而且,善遇法師寫得一筆好字,讓人們總是讚不絕口。善遇法師寫的字,有著張旭草書的瀟灑,也有著鍾繇楷書的端莊,寫的篆書更有著讓人欽佩的金石氣韻,義淨盡管很小,但聽著別人的誇讚,總忍不住跟著歡喜不已。


    義淨的爺爺和父親當年將義淨送進土窟寺,正是覺得義淨的才華出眾,隻有跟在善遇法師這樣博學多能的大德身邊才能不埋沒了義淨的聰慧。而義淨也著實在跟隨善遇法師當侍者的時候,不斷接受著善遇法師的陶育,從小便老成持重,嚴於律己,待人謙恭有禮。再加上聰慧,往往過目成誦,也由此得到了善遇法師更多的指導。隻是可惜,在義淨十一歲之後,善遇法師就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於是將繼續指導義淨的任務轉交給了慧智禪師。


    義淨十二歲那年,善遇法師去世了,義淨自然悲痛。悲痛之餘,義淨更嚴格地遵守了善遇法師的告誡,不敢耽情於詩詞歌賦和雜史,而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用在了精讀佛教經典上。與此相應的,義淨也對參與會見各種大官達貴和社會名流等事,能避開盡量避開。


    “你再出家吧!”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聊天時點明的這句話,讓義淨知道,與其將時間和精力大量用於世俗的應酬,不如專心致誌學好佛教經典,領悟透徹佛教經典中的種種智慧。善遇法師去世之後,義淨變得更加勤奮刻苦,也更加專心於佛教典籍的研讀,隻在必須會客的時候出麵,像今天這樣,明明知道會客必然會麵臨應酬,依舊不管不顧地趕去,隻為了盡快見到慧智禪師,很少見。義淨又一次感覺自己迴到了十一二歲那個年齡,而他知道,他感受到了使命召喚一般的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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