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黃沙與天際相接,一盤渾圓的落日貼著沙漠的棱線,大地被襯得暗沉沉的,透出一層深紅。


    巍峨的城牆上,一個皮膚粗糙的士卒眯著眼仰望熾陽:


    “將軍,你說,太陽遠還是洛陽遠?”


    一旁的魁梧將軍笑了笑,罵罵咧咧,“瓜娃子,當然是太陽更遠了!”


    士卒摩挲著身上的玉佩,悵然道:“那將軍,為什麽說抬頭見日,不見洛陽呢?”


    將軍沉默。


    他走過去將被風吹倒的旗幟扶正,神情有些黯然。


    自己也二十年沒去過神都城了。


    從鮮衣怒馬的少年變成了滿臉滄桑的中年,中原從李唐政權換成了武周政權。


    唯一不變的是,安西軍永遠駐守西域的心。


    “守護中原是我們的職責。”他沉聲道。


    士卒看著將軍,重重點頭。


    忽而馬蹄聲驟起,卷起漫天黃沙。


    將軍皺眉,接過手下遞來的鐵盔,直著脖子不慌不忙地戴在頭上,把繩子係好,這才隨後走下城牆。


    幾十騎先行疾馳,身後是浩浩蕩蕩的騎兵,約有數千眾。


    朝廷大旗高高舉起,在黃沙漫卷中飄揚。


    唐休璟勒住馬韁,一躍下馬,而後取下頭上的兜鍪。


    朝廷五千騎兵整整齊齊下馬,皆脫下頭盔,凝望著這座城池。


    狂風唿嘯,氣氛莊嚴肅穆。


    他們在致敬。


    對這些戍守邊疆將士致以崇高的敬意。


    安西軍遠離家園,鎮守西域,堅守著大周的疆域,威懾西域幾十國,令安西都護府屹立在黃沙之上。


    龜茲城上的安西軍眼眶泛紅,將軍清了清嗓子,哈哈大笑道:


    “諸位,請進城。”


    唐休璟將身份令牌遞給城門守將,率眾入駐龜茲鎮。


    他跟守將文秉抱拳行禮,笑著道:“這次帶來了美酒,還有洛陽的糕點,快分下去了吧。”


    文秉謝過之後,有些疑惑,“不知唐將軍為何而來,安西可沒有收到朝廷詔書。”


    唐休璟擦了把汗,迴道:“奉昌黎王之命。”


    文秉立刻收聲,不敢再追問下去。


    隴西李氏覆滅的消息隨著商人西行,傳遍了安西四鎮。


    難道昌黎王是專門派人清理後患?


    他皺了皺眉,曆時兩個月,帶著五千騎兵前來安西,隻為了幾個李氏子弟?


    這個可能性太低。


    一路上,唐休璟見街道五步一崗戒備森嚴,那些軍士雖然穿得破舊,盔甲下麵多是麻布,但站得筆直如樹一動不動。


    他點了點頭,論軍隊戰鬥力,安西軍可謂精銳中的精銳。


    半個小時後,到達安西都護府。


    一個額頭不甚飽滿,而且有幾道橫著的抬頭紋的中年男子已經在府前等候。


    “見過大都護。”唐休璟臉上露出燦爛笑容。


    安西大都護公孫雅靖快步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嘿嘿笑道:“休璟,一別十年有餘,今晚痛飲一番。”


    “不醉不歸!”唐休璟哈哈大笑。


    ……


    大廳裏。


    兩人微醺,公孫雅靖眼睛直直盯著唐休璟,語氣低沉道:“能不能別殺?他們都是保衛國家的將士。”


    唐休璟持酒壺的手僵住,啞聲道:“我也是執行軍令。”


    “嗬嗬……”公孫雅靖哂笑一聲,猛灌一口酒,“休璟,該談公務了。”


    唐休璟放下酒壺,審視著他:


    “滅西域一國。”


    什麽?


    公孫雅靖滿臉震駭,渾身酒意瞬間清醒。


    他感覺有些難以置信,軍令就是滅國?


    那可是一個國家啊!


    唐休璟神情嚴肅道:“大都護,挑個軟柿子,滅了它,擒住其國王押去神都。”


    公孫雅靖略作猶豫,露出不解:“理由呢?”


    “理緒啊。”唐休璟叫他的表字,瞥了他一眼,苦笑一聲:


    “作為老友,我隻能奉勸你聽令行事,昌黎王的性格你應該清楚。”


    公孫雅靖頓時語塞,無奈點頭。


    這就是一尊人擋殺人,佛擋誅佛的煞神,普天之下除了陛下,恐怕沒人敢問他理由。


    他鎖眉沉思,直言道:“西域好多是我大周的藩屬國,每年都按時納貢。”


    唐休璟擺擺手,語氣裏透著堅決:“既然不聽話,隻能狠狠收拾,讓其餘夷狄長長記性。”


    說完略過這個話題,敲了敲桌沿,“理緒,滅國之後,安西軍陳兵蔥嶺地帶。”


    “吐蕃?!”公孫雅靖立刻反應過來,聲音有些震驚。


    “稍安勿躁。”唐休璟安撫了一聲,笑著道:“做做樣子嚇唬蕃人,咱們在蔥嶺按兵不動就行。”


    公孫雅靖鬆了一口氣,自動不去過問原因,反正按命令行事總不會錯。


    “召集四鎮鎮守使,安西兩萬兵馬,我這裏有五千,三天後一起出兵滅國。”


    唐休璟繃著臉,異常鄭重。


    “是。”公孫雅靖頷首。


    談過公務,唐休璟沉默了半晌,喉嚨滾動,“理緒,將安西軍李氏子弟的名單……”


    “別說了。”公孫雅靖截住他的話,硬邦邦道:“斬草除根,昌黎王好狠的心!”


    ……


    深夜,龜茲城載歌載舞,夜笛聲飄揚,安西軍喝完酒,帶著朝廷的弟兄們,結伴去嫖西域的金發美人。


    唐休璟走出大都護府,三個監察院密探在外麵等候。


    “探查清楚了麽?”他問。


    其中一個密探頷首,“詢問了很多安西軍,李家子弟沒什麽異常,少數幾十個喊著報仇、逃竄西域被捉迴來了,剩下的都在堅守崗位。”


    唐休璟長鬆一口氣,聲音也變得溫和幾分“這幾十個人處理掉。”


    ……


    城北。


    李長風率領李家子弟來到指定地點。


    他們都解了甲,掛有武散騎等品級便穿著朝廷賞賜的官袍。


    每個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夾雜著一絲絲恐懼。


    此行也許是死吧,生殺予奪隻在對方一念之間。


    逃?


    往哪裏逃呢?


    逃出去就是叛國,跟安西朝夕相處的戰友刀兵相見,那種滋味比死還難受。


    遠離中原,在西域這塊地上,他們安西軍就是一體的,誰也不屑投奔西域這些夷狄。


    身為戰士本應該馬革裹屍戰死沙場為榮,可他們知道已經有四十多個族人被處決了。


    不知不覺走到一處房屋,明晃晃的刀槍讓他們覺得寒意非常。


    寬闊的大廳內,四周牆邊有兩副燈架,上麵點著油燈,亮光不太行卻把牆壁熏了一片黑漆漆的汙跡。


    唐休璟高坐主位,環顧著兩百多個隴西李氏子弟。


    他沉聲道:“你們應該清楚來意。”


    李長風有一瞬間的緊張,旋即怒氣湧上心頭,厲喝:“昌黎王不就是要我們的命麽?來吧,殺了我們!”


    “我們寧願有尊嚴地站著死,也不願奴顏屈膝地跪著生!”


    此刻,所有人都表現得異常鎮定,接受命運的審判。


    人為刀俎他們為魚肉,就算暴起殺了這個將軍,外麵還有精銳五千。


    “哈哈哈哈,有種!”唐休璟拍了下長案,站起來負手踱步,淡淡開口:


    “爾等雖不是隴西李氏嫡脈正房,但身體流著隴西李氏的血液,按理說因罪處死。”


    頓了頓,他拔高聲調:“但王爺說了,你們背井離鄉在這沙漠之地抵禦外寇,多年浴血奮戰,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王爺不會忘記你們為帝國流的汗流的血,更不會讓你們含屈而死!”


    李氏族人聞言,那股瀕臨死亡的絕望慢慢消失,而後複雜的情緒充斥全身。


    被赦免了,該感謝那個人麽?


    可滅族之仇,他們如何也說不出感恩戴德的話。


    “條件呢?”李長風率先迴過神。


    他不信蘇宸會這麽寬宏大量。


    唐休璟直視著他:“終生駐守西域,不得踏入中原。”


    眾人登時沉默。


    “在安西待久了,早就不念故鄉了。”


    李長風說完抱拳,踏步離去。


    其餘族人也神色黯然的離開。


    不能迴去也好,將隴西李氏塵封在記憶深處,能偶爾懷念已經夠幸運了。


    ……


    三天後。


    大周安西四鎮兵馬齊動,席卷漫天黃沙,在沙漠疾馳。


    滅掉了一個擁有三萬兵馬的倒黴小國,國王淪為階下囚。


    整個西域震動,諸國瑟瑟發抖,不知道大周那根神經搭錯了,為什麽突然暴虐發瘋?


    難道打算彰顯帝國在西域的聲威?


    下個受害者將會是誰?


    戰爭結束之後,碎葉鎮守使韓思忠傳告西域,立刻遣使前來碎葉鎮,否則後果自負!


    諸國不敢耽擱,聽到消息立即起身。


    幾天後。


    碎葉鎮一座酒館。


    蘇宸對麵坐著一個身軀寬闊,滿臉橫肉的將軍。


    “韓將軍,陛下和王爺可說了,端門外的頌德天樞,有你韓思忠一份功勞!”


    他把玩著酒盞,輕聲笑道。


    嘩!


    韓思忠把酒杯甩在地上,瞪圓了銅鈴大眼,激動萬分:“特使,果真?昌黎王真誇了某?”


    蘇宸輕輕頷首:“嗯,我親耳所聞的,王爺欣賞你四處朝諸國耀武揚威的作風。”


    話音落下,韓思忠滿臉紅光,臉上的橫肉更是抖動幾下。


    他怒拍胸脯,興致勃勃道:


    “某這就去搶個金發碧眼的公主,給王爺做暖床小妾!”


    “不,搶五個!”


    “這個就算了。”蘇宸擺了擺手,“王爺連突厥公主都不屑一顧,豈會要腋下狐臭的西域公主?”


    聽到突厥二字,韓思忠眼神裏皆是向往之色,敬佩萬分道:


    “覆滅突厥,踏破草原,封狼居胥!此等驚世駭俗之功績,可惜某沒能參與,更遺憾未能一睹昌黎王風采。”


    “你知道西域諸國聽聞消息,瘋狂往安西四鎮送錢送糧,這群孬貨!”


    “嗬嗬……”蘇宸臉上露出一抹譏笑,“他們是欠收拾的賤骨頭!”


    “啥時候還有滅國的好事,某將帶頭衝鋒!”


    韓思忠緊攥拳頭,身上隱隱有著嗜血的氣息。


    他對昌黎王幾乎是盲目崇拜,實在是太霸道了!


    蘇宸眉梢微揚:“等著吧,以後肯定少不了。”


    “李客,上酒,再燒幾道拿手好菜!”


    酒壺見底,韓思忠吼了一聲。


    不多時,一個容貌清秀的掌櫃端著幾壺酒、幾碟菜肴過來。


    “姓李?”蘇宸隨意問道。


    掌櫃嚇一跳,慌忙解釋,“將軍,小的跟隴西李氏沒任何聯係啊。”


    韓思忠接過酒壺,一邊斟酒一邊說道:“這位曾是蜀中遊俠,刺傷了一個官員,被朝廷流放到西域,釀酒手藝極好,在碎葉鎮開了家酒館。”


    “朝廷多次大赦天下,為什麽不迴中原?”蘇宸奇怪。


    李客摸了摸後腦勺,耿直道:


    “將軍,胡商夷狄有錢啊,等賺夠了,咱再迴蜀中置田。”


    “哦。”


    蘇宸目光轉向酒館走廊,走廊上鋪滿書卷,一個一歲左右的小孩趴在書卷上打滾,不時嗷嗷大叫。


    他笑著道:“你孩子麽?挺靈動的,你賺夠了錢早點迴中原,讓孩子進學,長大了光宗耀祖。”


    “借將軍吉言。”李客作揖,跑到走廊抱起孩子,“白兒,快跟將軍道謝。”


    小孩睜大著天真無邪的眼睛,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好半天。


    “李白,這個名字倒是顯得有些平平無奇了。”


    蘇宸感慨了一下,繼續跟韓思忠暢飲。


    半個時辰後,鎮守府校尉前來稟報,稱西域使節都來了。


    “記賬!”


    韓思忠丟下這句話,跟蘇宸快步朝鎮守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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