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滿天肆虐的瓢潑大雨,一片蒼茫,巍峨的宮殿朦朦朧朧如在雲中。


    標榜帝王威嚴及驕傲的皇城禦道被鋪天蓋地的雨霧模糊了麵容。


    廬陵王夫婦二人撐著油紙傘,悠閑漫步在禦道上。


    李顯那張儒雅敦厚的臉上,此刻皆是春風得意。


    他舉著傘,感慨道:“這段時間得到的恩寵,比十幾年加起來還多。”


    剛剛才從皇宮覲見完畢,母皇又賞了十幾匹絲綢。


    這點東西的價值不算什麽,但裏麵代表著濃鬱的聖眷。


    “王爺,她可隻剩你一個兒子,你切記不要犯錯。”


    韋玉喜悅之餘,不忘叮囑道。


    “本王省的。”李顯彈去衣袍上的雨珠,漫不經心道:“說實話,還真得感謝玉城廢黜旦皇弟,要不然本王哪裏能坐收漁翁之利呢?”


    “不過母皇現在居然妄圖迫害隴西李氏,這不是自斷一臂是什麽?她真是被衝昏了頭腦!倒是牽連了玉城!”


    韋玉垂眸笑著,聲調軟柔:


    “雖然有朝廷聖旨,但以玉城之慧絕對不敢放肆。”


    略頓,她直視著李顯,悄悄說:“王爺,隴西李氏可是咱們的支持者,在沒登基之前,凡事都要順著他們。”


    李顯嗯了一聲,“玉城年少輕狂,始終不明白一個道理,朝堂從來不是打打殺殺,而是人情世故。”


    “氣勢洶洶跑到隴西郡,灰溜溜迴來,倒時他就成了個笑柄!”


    韋玉目光溫柔如水,心裏也湧起難以言喻欣慰。


    王爺如今愈發冷靜鎮定,不再患得患失,隱隱還學會幾分霸道。


    更有男人味了!


    李顯迎上她的眼神,不由握緊她的柔荑,感受著這種細膩滑嫩,心猿意馬道:“好玉兒,晚上可以換種姿勢滿足本王麽?”


    “啐……”韋玉麵色暈紅。


    兩人一路打趣恩恩愛愛,可快走到端門馬車時,三騎在雨幕中疾馳。


    泥濘街道飆射的髒水濺在李顯袍腿上,他登時勃然大怒,咆哮道:“放肆!豈敢視本王若無物耶?”


    這一聲喊,徹底驚動了來來往往的官吏。


    他們不由駐足觀望,暗讚一聲:廬陵王霸氣側漏!


    三騎拽緊韁繩,倉皇下馬,一人惶恐道:“稟王爺,卑職有十萬火急之事上達天聽。”


    “皇城重地,慌慌張張成何體統?下次再犯,本王饒不得你!”


    李顯一副嚴肅教訓的口吻,說完擺擺手。


    倒是身旁的韋妃柳眉微蹙,盯著驛站騎官看了一瞬,沉聲道:


    “急報上是什麽事?”


    騎官略默,擦了擦臉上的雨水,聲音低沉道:“隴西李氏無人生還,一夜覆滅。”


    靜!


    場中瞬間安靜下來。


    除了密集的雨聲,偌大的端門此刻卻像陰森的墓窖。


    韋玉整個人霎時間驚得目瞪口呆,那驚駭的表情,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不可思議的恐怖之事。


    禦道上,六部官員無不驚駭欲絕,感到渾身戰栗,頭皮發麻。


    一股涼氣從腳底板升起直衝天靈蓋!


    他們丟下傘,任由大雨洗刷渾身的恐懼。


    “絕不可能?!”


    李顯麵色徒然劇變,眼眸之中驟然湧現而起兇狠之色,下一秒便是大步上前。


    隨後暴虐無比伸手直接拽住了騎官的衣領,兇惡狠辣的把人摁在地上,殺氣十足怒聲道:“給本王再重複一遍!”


    騎官嚇得嘴唇打顫,艱難滾動著喉嚨:“王爺,邊塞傳來的八百裏加急,隴西李氏被昌黎王屠滅了。”


    李顯倒抽一口涼氣,臉孔唰地慘白。


    死了!


    隴西李氏死了?


    滿門無人生還?!


    天下第一門閥,頃刻間崩塌,被蘇宸直接從這個世上抹去!


    刹那間,李顯雙腿抖如篩糠,一股恐懼席卷全身,深入骨骼和靈魂。


    一旁的韋妃緊緊攥著手帕,溫婉秀麗的臉孔布滿了陰霾,眼底也閃過一絲震怖!


    那可是隴西李氏啊!


    就這樣消失了?


    消失得讓世人猝不及防,消失得讓世人肝膽欲裂!


    在得知隴西李氏覆滅的那一刻,端門附近所有官員如遭五雷轟頂,腦袋一片空白!


    步入唐朝以來,隴西李氏就是世家豪強的主心骨,甚至是世家政治的魂!


    一個在世間享有最崇高地位的家族,而今化作灰燼塵埃,就此不見。


    沒了隴西李氏,天下世家該何去何從?


    端門冗長的寂靜。


    旗官去皇宮向武則天稟報,官員將這個爆炸性消息傳開。


    神都城頓時掀起無邊波瀾,所有人為之轟動駭然,滿朝權貴都往皇城趕來。


    連聽聞消息的百姓都岌岌自危,擔心昌黎王陷入瘋魔,會殺戮四方。


    所有人從未想過,一個從秦朝傳承至今的龐大門閥,會在今天消失。


    沒有絲毫預兆,就這樣消失。


    ……


    甘露殿。


    武則天正在逗弄著一隻鸚鵡兒說話,教了幾遍,發音還是怪裏怪氣。


    “陛下,有急報。”


    上官婉兒入殿,旁邊帶著一個旗官。


    “什麽事?”武則天微微一笑,隨意地問道。


    旗官連忙趨身上前,從袖中摸出公文,恭聲道:


    “請陛下禦覽。”


    內侍接過呈上去。


    武則天展開,霎那,臉上的笑容凝住。


    她沒有說話,低著頭在殿內左右徘徊,可拳頭卻緊緊攥住,手背青筋隱現。


    厚重的銅鼎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青煙,狂風灌進直欞窗,將珠簾撥弄得叮叮直響。


    大殿眾人皆是大氣不敢喘。


    武則天走到窗前,伸手去接窗外拍打進來的雨滴。


    這一刻,她眼底全都是炙熱,那扣在窗欞上的手指骨節泛白。


    “哈哈哈哈哈哈——”


    尖銳刺耳的笑聲驟然響徹在殿廊,武則天再也無法隱藏她的那份激動興奮了。


    “這份魄力,朕自愧不如。”


    “這份勇氣和膽量,普天之下唯你一人!”


    她旁若無人的暢快大笑。


    上官婉兒倏然瞪圓了眼眸,精致玉頰浮現出震驚之色。


    見陛下罕見失態的模樣,她便能推測到公文上的內容。


    她的心跳如擂鼓般激烈狂熱,難以控製。


    自己究竟找了個什麽樣的男人啊?


    強勢絕倫!


    簡直霸氣到極致!


    數百年來,那些英武帝王不敢做的事,他不僅做了,還做得徹徹底底!


    一千多年,這個出過皇帝、出過幾十個宰相,出過無數公卿的世家。


    如今,被曆史長河給卷走。


    武則天凝視著窗外傾盆大雨,雙手十指交叉在腹前,輕輕拍打手背,她喃喃道:“躺入史書吧,朕一定會讓那些修史的文官,送你們家族幾句好聽的蓋棺論定。”


    ……


    皇城,聚集著無數大臣。


    他們冒著大雨,臉上流露出痛苦神色。


    曾經坐看曆朝曆代開國又亡國的頂級門閥,一夜成為過眼雲煙。


    曾經高高俯瞰世間的那些人,都成了冰涼的屍骨,那些榮耀權勢隻能存在史書上,被後人隨意翻閱。


    憑什麽啊?!


    蘇玉城,你就是一條瘋狗!


    最前方的崔玄暐,就如同一座冰雕一般,愣怔在了那裏,一動不動,神色閃爍著某種失魂落魄的情緒。


    一直明爭暗鬥的家族,突然就亡了。


    那種兔死狐悲之感像是決堤的洪水,傾灌他的五髒六腑。


    權勢,財富,地位,資源壟斷,鉗製輿論……


    一切引以為傲的東西,卻抵不過一柄刀。


    屠刀落下,什麽都沒有了。


    連根基都被劈斷了!


    “諸位,咱們應當仗義執言,為隴西李氏,為蒼生社稷說幾句公道話,不惜一死!”


    崔玄暐仰天大吼,聲音帶著嘶啞和淒涼。


    他闊步往前走,揮臂高唿:


    “誅殺惡獠!”


    所有世家大臣義無反顧的跟隨。


    他們還是低估了蘇玉城,低估了此人的絕情狠毒。


    伴隨著隴西李氏的覆滅,屬實震撼到了他們,驚嚇到他們,威懾到他們!


    尤其是那些世家官員們,更是人人自危,心驚膽顫,生怕家族是下一個罹難者。


    蘇玉城連隴西李氏都敢殺,更何況是他們這些小魚小蝦?


    隻要此獠一不高興,還不是隨手捏死?


    一定要誅殺此獠!


    必須要將此獠碎屍萬段,方能讓隴西李氏的英靈安息!


    大雨落在每個人臉上,他們神情複雜,有悲憫,有憤怒,亦有歎息。


    有的人活著就已經拚勁全力,有的人卻能輕易讓別人沒法活著。


    他憑什麽啊!


    平白無故讓一個門閥覆滅,很驕傲麽?


    夜幕伴隨著暴雨,無數大臣淋成了落湯雞,但他們表情決然,有著慷慨赴死的決心。


    這一刻,看著猶如蒼鷹的鳩尾宮簷,尖尖的頂端雨水橫流,就像鮮血在流淌一樣。


    崔玄暐砰砰地在玉階上用力叩首,額頭甚至擦出了血痕,慷慨激昂。


    世家大臣雙眼冒火,紛紛大吼道:“李昭德參與謀劃叛亂按律處決沒什麽不對,就算株連丹陽房也是應當,但隴西李氏其餘十二房有什麽罪過?”


    “陛下是天下人的君父,為什麽不憐憫寬恕他們呢?”


    “天下李姓百姓何其多矣,蘇玉城為了一己私利不惜將九州拖進動蕩之中,此獠是社稷的罪人!”


    “觀此獠往日做派,劣跡斑斑!難道大周帝國,輪到昌黎王操縱朝綱了麽?”


    “隴西李氏是一國砥柱,是定海神針啊,就這樣被殘暴之徒給虐害,蒼天你開開眼!”


    不知是誰說完,一聲巨響。


    “喀!”


    皇城驟然一亮,電閃雷鳴,閃電像一柄利劍把夜幕劃的七零八落。


    “正道的光!”


    “這是正道的光!”


    “蒼天終於開眼啊!”


    有佝僂大臣如若癲狂,仰著頭在雨中揮舞著雙臂,嘶聲力竭:


    “隴西郡祖輩父輩都為了中原豁出性命立下了滔天功勞,做錯一點小事又怎麽了?”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隴西李氏縱然有過錯,天下百姓也會原諒他們。”


    “陛下,你一手培植起來的鷹犬爪牙,絕對會被反噬,這個天下快要姓蘇了!”


    他頓了頓,突然猙獰著麵孔,指著蒼穹:


    “武婦人,你跟蘇玉城這對奸夫淫婦會遭天譴的,就在今晚,被雷劈死!”


    謔!


    聽聞此人的話,文武大臣噤若寒蟬。


    這麽快就逼瘋一個了。


    咻!


    不知從哪裏疾射而出一支利箭,穿過雨幕,釘在佝僂大臣的眉心。


    噗通!


    鮮血混著雨水,流淌在禦道上。


    一個禿頭青袍大臣目眥欲裂,放肆狂笑道:“複辟李唐!複辟李唐,複辟李唐!”


    說完咬牙,把頭狠狠撞在玉階上,當場斃命。


    又瘋了一個。


    群臣全身血液都幾乎凝固,一陣悲涼湧上心頭。


    夜裏的鮮血都是那樣的刺目,仿佛一朵朵血紅的花。


    轟隆隆——


    大地震動,一隊隊金吾衛身著明光鎧從禦道上疾馳而過。


    崔玄暐垂下眸子,竭力控製內心的憤怒。


    他知道這是清洗,神都城內還生活著一些隴西李氏偏房族人,這個老婦人要斬草除根了。


    “陛下,不誅殺昌黎王,臣等誓死不退!”


    監察禦史蕭鄴悲憤交加,用力嘶吼。


    “誓死不退!”


    “誓死不退!”


    “誓死不退!”


    群臣橫下心,堅決要伏闕諫諍到底,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不惜失去身家性命。


    陛下,你若不怕政治危機,就繼續躲在寢宮裝死吧!


    不知何時,場中響起了啜泣,俄而變成持續不斷的低聲哭泣。


    大臣循聲而望,見吏部主事一邊流淚,一邊撕肝裂膽的唿喊。


    眾人不由暗想,隻有把動靜搞大點才能讓陛下忌憚。


    大夥都是做官的,誰還不會假惺惺掉眼淚呢?


    “嗚嗚嗚,陛下,你要主持公道啊!”


    大臣強抑著又終於抑製不了的哭,一種撕裂人心的哭,哭在夜雨籠罩的皇城,哭在天下最有權勢的地方。


    哭聲像是會傳染,群臣嚎啕大哭,哭天喊地。


    有人顫栗的發出烏鴉般哀鳴的哭泣。


    有人想起隴西李氏的淒慘,不由悲痛欲絕,哭到昏厥。


    有人甚至哭咳出大片血跡,肺癆晚期,一命嗚唿。


    大雨慢慢停歇,哭聲響徹在皇城。


    可皇宮依然無動於衷,武則天甚至沒派內侍前來安撫,任由袞袞諸公哀嚎。


    夜色越來越深,鼓樓鍾聲響起,子時了。


    群臣哭得嗓子都沙啞了,心中有股衝動想衝進大殿,但他們知道,一旦衝進去就是謀反。


    隴西李氏悲慘的下場才剛剛發生。


    嗡嗡嗡——


    啪!


    監察禦史蕭鄴一掌拍在臉上,拍死一隻蚊蚋,臉頰也被叮咬出一個小包。


    臨近初夏,雨後的蚊蚋如春筍般洶湧,實在是恐怖,周遭嗡嗡作響。


    群臣苦不堪言,這小東西最是惡心!


    在府邸有蚊帳蒲扇、艾蒿香料還好,現在隻能到處撓癢,煎熬至極!


    “嗚唿哀哉,口銜鋼針鋒,力洞衲衣襲,啾聲先計議,著肉便噓吸。”


    蕭鄴整個人蜷縮著,鬱悶煩躁,脖子臉上起了十幾個大包!


    一個滿臉褶子的大臣更甚,臉上密密麻麻的紅腫,夾雜著血絲,望去煞是恐怖!


    他沙啞著嗓音道:“唉,和蚊蚋促膝長談,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感化都沒用!”


    “這東西無情無義,天生吸血,逮人就咬,某人就跟蚊蚋是同類啊。”


    謔!


    群臣相繼點頭,蘇玉城就是這種狠毒無情的吸血鬼。


    隴西李氏招惹蚊蚋了麽?


    沒有!


    礙到它了麽?也沒有!


    就因為身上血肉多,它就要過來咬?


    實在是喪心病狂!


    “殺了它!”


    有大臣怒發衝冠,手指狠狠碾著蚊蚋,就仿佛在折磨蘇玉城一般。


    等蚊蚋死翹翹了,他眼神才露出一絲快意,這種居高臨下操控蘇玉城生死的感覺,實在是太美妙了,精神得到極大的滿足。


    時間緩緩流逝,禦道上寂靜一片。


    有官員早就心生退意,可說好誓死不退,誰敢主動離開?


    幸好人多,蚊蚋不會單獨叮咬一個目標,要不然真有可能被活活咬死。


    ……


    天邊泛起魚肚白,幾百個大臣相互靠著睡覺。


    “鐺!”


    “鐺!”


    “鐺!”


    悠揚的鍾聲敲響,皇城外沒參與伏闕諫諍的官員魚貫而入。


    他們走過禦道,目光掃視著這群麵色紅腫的可憐人。


    婁師德恭聲道:“崔相,要不要先迴府休息。”


    “不必。”崔玄暐表情平靜,起身往朝殿走,“參加朝會,請陛下給個公道。”


    所有大臣拖著疲憊的身軀,浩浩蕩蕩往朝殿走去。


    咱們受了一夜的委屈,豈能不討要一個說法?!


    莊嚴的朝殿,群臣排好班列。


    武則天高坐禦座,神清氣爽,狀若無事的說道:“朕知道諸位愛卿心念著國事,但身體要緊,不能子夜就上朝嘛。”


    竟然敢跟朕玩伏闕哭諫這一招?


    可笑!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她威聲道。


    最前方的崔玄暐出列,憤憤道:


    “陛下,蘇玉城在隴西郡進行了慘絕人寰的殺戮,請誅其九族!”


    武則天麵不改色,淡淡開口:


    “此非昌黎王之過,此乃朕的旨意!”


    “隴西李氏謀反,必須誅族,昌黎王作為監察院院長,有先斬後奏之權,他所作所為並沒有逾越律法。”


    什麽?


    群臣大駭!


    好無恥的說辭!


    偏偏還找不到反駁之處!


    “陛下。”蕭鄴出列,神色有些猙獰,厲喝:“傳承千年的隴西李氏覆滅,陛下何以堵住悠悠眾生之口?何以止住沸騰的民怨?”


    武則天神情平靜,視線極其尖銳地望向他。


    雖然除去了這個根深蒂固的蛀蟲豪門,但造成的負麵影響很難根除。


    畢竟李是大姓,何況曾是國姓,在民間地位太高崇了。


    蕭鄴眼底泛著冷笑,言辭激烈:“陛下,如今唯有誅殺首惡,以泄民憤。”


    “請陛下誅殺首惡。”


    “請陛下誅殺惡獠!”


    “請陛下誅殺蘇玉城!”


    “……”


    群臣義憤填膺,聲音洪亮。


    武則天環視大殿,臉色陡然變冷,大叱道:“爾等身上臭熏熏的,當這裏是什麽?這是朝殿!枉諸位高居廟堂,連儀態都不顧了麽?”


    群臣麵麵相覷,皆能看到對方眼中的怒火。


    咱們淋了一夜的雨,被蚊蚋叮咬一夜,不就是為了勸諫你麽?


    你啞口無言,卻偏偏要拿這個轉移話題!


    “爾等若缺朝服,皇宮給你們采辦。”武則天神色陰沉,吼了一聲:


    “退朝!”


    可就在此時。


    “臣有事奏。”


    鮑思恭持象笏出列,迎著一道道目光,神情凝重道:


    “啟稟陛下,昨夜微臣收到昌黎王來信。”


    武則天有些狐疑,輕輕頷首,“呈上來。”


    群臣登時鴉雀無聲,死死盯著那封信紙。


    內侍遞給武則天,武則天展開一看。


    她表情變得異常怪異,鳳目有震驚之色,旋即想笑四卻強忍住,板著臉道:


    “念!”


    內侍彎腰,字正腔圓:


    “昨夜酉時,吐蕃率軍寇邊,臣必須帶天兵討伐,請陛下恩準,另調撥糧草。”


    轟!


    轟轟!


    這段話不啻於晴天霹靂,群臣腦海裏掀起了驚濤駭浪。


    好狠!


    蘇玉城太狠了!


    此獠這份心機,實在是恐怖!


    能站上廟堂都不是蠢貨,他們也擅長政治陰謀,一眼就看穿了蘇宸的陰謀。


    這是在內部矛盾無法調和的時候,發動對外戰爭轉移國內矛盾啊!


    他知道覆滅隴西李氏會引起民憤沸騰,會使情緒籠罩人心,甚至有可能爆發,造成天下動蕩的後果。


    於是乎,以民族矛盾的方式轉移出去,民族主義可以凝聚人心,將天下人發泄的對象遷移到吐蕃國身上。


    別再朝我發泄了,西南百姓苦不堪言,我現在要是不去製裁吐蕃,咱們大周有亡國之危啊。


    所以同心協力,助我滅敵,陪我一起喊——


    昭昭有周,天俾萬國!


    …………


    朝殿陷入詭異的沉寂。


    群臣的表情都是不可思議,震驚到駭然驚恐。


    宰相魏元忠低著頭,用僅自己聽見的聲音喃喃道:


    “當真是一世梟雄啊!”


    身後的婁師德慢慢平複震撼的情緒,不禁敬佩萬分。


    隻要不讓門閥世族煽動百姓,那隴西李氏覆滅的影響就能完全控製。


    群臣皆恍惚,班位後方初入官場的進士有些納悶,低聲問身旁的同僚:


    “我怎麽有點想不通?”


    同僚瞥了他一眼,甕聲甕氣道:“你爹和你娘吵架時,有人過來扇了你娘一巴掌,會發生什麽?”


    進士聞言陷入沉思,不久後恍然大悟,旋即表情變得震怖。


    這就是昌黎王的手段,未免也太可怕了吧?


    不愧是當世最富傳奇色彩的男人。


    他又疑惑道:“那吐蕃就是被選中的倒黴蛋?”


    同僚挨近一些,悄悄說:


    “我估計隻會發生小型戰役,昌黎王意圖讓吐蕃國賠款,有了錢,陛下這邊大赦天下再減稅,還能建設民生。”


    “你說到時候百姓會不會對昌黎王歌功頌德?什麽隴西李氏早就忘了。”


    “嘶!”


    進士倒吸一口涼氣,眼底的欽佩怎麽也消散不去。


    同僚感慨道:“這迴吐蕃有點無辜可憐,唉,人家啥事也沒幹。”


    殿內一陣死寂以後,響起了嘈雜的議論聲。


    “陛下!”


    武三思出列,慷慨激昂道:“蜀中李義珣叛亂還沒平定,豈能讓昌黎王去攻打吐蕃?蜀中淪陷的後果誰來承擔?”


    武則天鳳眸中迸射出淩厲殺機,聲線陰冷:“如果吐蕃虜掠大周子民,罪名由你來擔?”


    “臣……”武三思啞口無言。


    他哪敢蹚這趟渾水啊!


    蕭鄴麵色緊繃,硬邦邦道:“陛下,國庫嚴重空虛,沒有糧食支撐他討伐吐蕃。”


    武則天神色無波無瀾,平靜開口:


    “由各州縣調撥,戰事第一。”


    “還有蜀中,李逸飛擁兵數萬,犯下大忌,勒令他交糧草贖罪。”


    群臣啞然,無話可說,像是吃了蒼蠅般惡心。


    蘇玉城,實在可恨!


    希望能如你所願,萬一兵敗吐蕃,那不僅算盤落空,你的一切都將毀掉。


    天下人的唾沫能活活淹死你!


    蒼天開開眼,讓此獠兵敗吐蕃吧!


    想到這,群臣表情又有些黯然。


    能覆滅草原鐵蹄的精銳,怎麽會栽在吐蕃手裏。


    殿前一直沉默的崔玄暐臉色晦暗,陰晴不定,過了很久,像是下定了決心。


    他清了清嗓子,嚴肅道:


    “陛下,大敵當前,我崔家願意借糧,秋收後再由國庫歸還。”


    轟!


    轟!


    猶如平地起驚雷,黑室綻耀光。


    文武百官被震得頭皮發麻,神色中的驚恐駭然怎麽都掩蓋不住。


    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怎麽可能啊?!


    博陵崔氏竟然妥協了!


    眾目睽睽之下,這個名門望族向蘇玉城低頭了!


    所謂借糧當然是委婉的說辭,為了保留些許顏麵而已。


    哪有臣子敢讓國庫還糧?


    借其實就是變相的送。


    堂堂宰相當朝說出的話,自然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


    也就是說,博陵崔氏真低頭了!


    這是拿糧食賠罪啊!


    念及於此,群臣大腦陷入宕機狀態。


    禦座上的武則天不遑多讓,也是很久才艱難平複情緒。


    有那麽一刻她甚至懷疑自己的聽覺。


    五姓七望主動獻糧,這在以往絕不可能發生!


    這些躺在一國命脈上吸血飽腹的蛀蟲碩鼠,寧願讓糧食爛在倉庫發黴,也不願掃出去一粒!


    如今竟然心甘情願的捐糧,而且還是一個龐大數目的軍糧!


    武則天眯了眯鳳眸,不由有些感慨。


    利益博弈見效緩慢,終歸是殺人屠族最能震懾人心!


    身上的爛肉不能治,索性直接割掉!


    崔玄暐靜靜立在殿前,迎著四麵八方投注而來的目光。


    他僵硬的表情慢慢鬆弛,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波動。


    昨晚思考了一夜,他明白,眼下對博陵崔氏最有利的做法就是妥協。


    蘇玉城知道李義珣的叛軍之中有博陵崔氏的影子麽?


    極有可能知道!


    這就是把柄!


    蘇宸做事愈加瘋狂,但也緊握名正言順四個字。


    如果被蘇宸拿住把柄,博陵崔氏會迎來什麽下場?


    有可能步入隴西李氏的後塵!


    他不敢賭,不敢去賭蘇宸的心性!


    所以先捐糧,再把蜀中部曲私兵叫迴來,將博陵崔氏從此事徹底摘出去。


    往後低調蟄伏,隻有碰上絕佳的機會,家族才會出手誅殺蘇玉城複仇。


    隴西李氏的覆滅,讓他震怒的同時,心中發寒,覺得這個對手無比恐怖。


    他怕了!


    真的怕了!


    就算恥辱的低頭妥協,失去門閥的尊嚴,也比家族覆滅要好上千倍萬倍!


    暫時的屈辱,隻為等待最強一擊!


    “善!”


    禦座上傳來清冷的聲調。


    崔玄暐暗自鬆了一口氣,恭敬施禮退迴班列。


    “陛下,臣也……”河東薛氏的大臣連忙出列。


    “退朝!”武則天冷冰冰截住他的話,擺駕離去。


    博陵崔氏能量太大,隴西李氏剛剛覆滅,不可能再去動他們。


    所以既然願意妥協,暫時相安無事也好。


    相比之下,你們河東薛氏就是螞蚱,如果朕心情不好,正好讓玉城踩死你們給朕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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