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下。


    蘇宸身姿筆挺立在前方,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瞳孔冷肅又深幽。


    李家族人麵色猙獰,通紅充血的眼珠死死盯著他。


    此刻,隴西李氏所有族人隻有一個念頭。


    要將此獠千刀萬剮,再生啖其血肉,斬首刨腹侮辱其全家,還要刨此獠的祖墳鞭屍!


    可麵對一排排鋥亮的刀戟,麵對衝天而起的殺意,這絲念頭瞬間消散,轉而是無邊的恐懼。


    死亡。


    對一個正常人來說無疑是最為可怕的一件事情。


    尤其是身居高位,有著無數榮華富貴的人更是畏懼死亡!


    隴西李氏正是如此。


    家族傳承一千多年,積累的財富數不勝數,地位,名聲,權勢統統都有!


    他們還有大把的時光去享受人生,怎麽可能願意去麵對死亡?!


    冗長的沉寂,猶如陰森的墓窖。


    蘇宸負手而立,一步踏出,風輕雲淡道:“諸位,是自裁,還是繼續負隅頑抗?”


    轟!


    猶如平地起驚雷,聽聞此話,無數李家子弟心髒驟緊。


    此獠為什麽能用輕描淡寫的口氣,說出喪盡天良的話語!


    簡直讓他們後背發寒,毛骨悚然!


    幾個青年雙目赤紅蓄滿淚水的眼眶,此刻仿佛含著血淚!


    他們曾在國子監進學,也曾與此獠是同窗。


    初見此獠的時候,一身白衣勝雪,超然而脫俗,仙清神雅,豐神如玉,可謂不似凡塵之中人。


    但是為何手段竟冷酷到了這個地步,是真的不給他們留下活路來?!


    明明隴西李氏並沒有做錯什麽啊!


    這時。


    “惡獠,你好膽!”


    姑臧房家主李弼戟指,聲音之中蘊含無盡怒火。


    蘇宸循聲而望,凝視著他:“晚輩膽子一向很大,所以親自請前輩慷慨赴死。”


    “念在在座各位都是體麵人,便給你們體麵的死法。”


    話落,伸開手。


    身旁的親兵遞過來一柄長刀。


    蘇宸持刀,神情無波無瀾,緩緩走到李弼身前:


    “自刎。”


    李弼沒有接,死死盯著他,眼底的恨意幾乎要傾瀉而出。


    這種冰冷的生死危機感,他六十年未曾感受過。


    如今淪為砧板之魚,終於真切體會到什麽叫做深淵!


    “你難道不想死的有尊嚴些麽?”蘇宸平靜問。


    “真是好大的口氣!”


    李弼竭力控製恐懼,麵色鐵青:“且不說李昭德謀反與其他十二房無關,就算要株連整個血脈,也該由皇帝審判,該由朝堂定議!”


    “聖旨呢?請拿出蓋有政事堂章印、天子玉璽的聖旨!”


    “如果沒有聖旨,你的行為與造反無異,你就是擁兵自立的逆賊,試圖拿我隴西郡祭旗!”


    他的聲音越來越嘶啞,也越來越激昂。


    李家所有子弟攥緊雙拳,頹然的神色隱隱有絲期待。


    這是最後的希望了。


    他們知道,皇帝必然要顧全大局,不敢下這個旨意,而朝堂袞袞諸公更不會坐視隴西郡覆滅。


    劍門關擋不住此獠,邊塞和郡城也攔不住,唯有皇帝的聖旨,或許能熄滅此獠殺戮的意誌。


    “別給我扣上一頂造反的大帽子,我離京時,陛下就命令我清洗謀反家族,既有聖命,便不再需要聖旨。”


    蘇宸冷漠掃視他們,聲音不急不緩,卻流露著恐怖威壓。


    李氏子弟麵容有些發白,恐懼不已。


    他們如今就像一條被扯上岸的魚,命懸一線。


    從來沒有族人想象過眼前這幅場景。


    尊貴的隴西李氏竟然會淪為待宰的羔羊,權勢滔天的隴西李氏會成為弱小的螻蟻。


    可能麽?


    但的確發生了。


    他們仿佛身在亂世,命賤不如太平犬,生死隻在這個人的一念之間。


    “惡獠,你休要再掩飾你的暴戮心性,你視人命為草芥,可這裏是隴西郡!”


    “這裏是衣冠文化的傳承之地,你若眼裏還有尊卑之分,就立刻跪下道歉,再帶兵滾出去!”


    李弼驟然發狂,麵孔劇烈扭曲,近乎於歇斯底裏。


    他實在無法忍受低賤之人在這裏耀武揚威!


    是誰給他們勇氣拿刀指著隴西李氏?他們怎麽配?


    這些低賤人怎麽敢的啊!


    蘇宸靜靜看著他,眼神仿佛在看一個死人,嘴角掠起一抹殘忍的冷笑:


    “你讓本王跪下?”


    李弼聞言,恨欲發狂:“惡獠,在這片高貴的土壤,你不配站著!你這個狗東西不配站……”


    話沒說完,隻見寒芒驟閃。


    刹那間,偌大的李家祖地,陷入死寂。


    “住手!”


    無數族人震怒,幾乎目眥欲裂。


    姑臧房的族人眼睛猛然睜大,透著驚懼絕望,以及難以置信。


    噗——


    蘇宸持刀猛劈下去,李弼怔在原地,鋒利的刀刃穿過脖頸,直接削去首級。


    鮮血狂湧,頭顱在地上滾動幾圈緩緩停下。


    昌黎王居高臨下俯瞰著死不瞑目的頭顱,漠然道:“本王心存善念,既然你不想體麵,本王很樂意成全你。”


    全場鴉雀無聲,一絲聲音都沒有。


    李氏族人一陣絕望湧上心頭,心口絞痛如撕心裂肺般。


    鏘鏘鏘!


    銳不可當的朝廷大軍高舉手中武器,弓箭手箭在弦上。


    誰敢傷害王爺一根毫毛,就要將他們斬盡殺絕!


    昌黎王表情無波無瀾,彎腰端詳著半截身軀,戲謔道:“血怎麽是猩紅色的,不應該是金色的麽?”


    “怎麽一刀就死,按理說尊貴的身軀應該刀槍不入才對啊?”


    頓了頓,有些心不在焉的怔怔出神,仿佛是在感受什麽,然後有些失望。


    “原來命都一樣,你們也是普通人啊。”


    蘇宸有些無趣。


    說完起身環視著所有李氏族人,看著這些寬衣博帶,頭戴大冠,足登高履,敷粉施朱的“普通人”。


    “既然都是普通人,你們憑什麽霸占特權?又憑什麽壟斷天下?”


    “憑什麽站在金字塔頂端,還要拚命悍死通往金字塔中層的通道?”


    蘇宸臉上愈加冷冽,指著朝廷數萬鎧甲將卒,厲聲吼道:“你們有什麽資格不給他們機會,有何資格不給天下百姓一個機會?”


    “我倒要看看,今日滅掉你們隴西李氏,天下百姓難道會凍死餓斃?這個世道難道會更糟糕?”


    帶著嘶啞殺意的嗓音響徹在場中,無數李家子弟肝膽欲裂,幾乎絕望到窒息。


    他們感覺到那股強勢,強勢裏裹挾著誓殺之氣。


    噗通!


    有族人嚇得雙腿發軟,癱跪在地上。


    越來越多的李氏子弟匍匐在地,在死亡麵前,他們沒有傲骨,更沒有赴死之心。


    “惡獠,你就不怕蒼天有眼麽?”


    有李氏族人目眥欲裂。


    蘇宸斂眸,平靜道:“如果上天有眼的話,你們早就沉寂於曆史長河了。”


    頓了頓,神情略有些不耐煩,聲音變冷:“先交出族譜,朝廷不會濫殺無辜,也不會放過一人。”


    說完揮揮手:“列陣,弓箭手準備,炮台準備,先鋒隊準備。”


    霎時,仿佛一台冰冷的機器運轉,軍陣中將卒各司其職,凜然的殺意對準李家所有族人。


    李氏族人閉著眼,淚如泉湧悲憤填膺,絕望徹徹底底席卷全身。


    場中時而傳來拚盡全力壓抑著的椎心飲泣,心如刀割。


    就算沒痛到流淚,他們也是喉嚨發緊,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末日即將到了。


    以往他們高坐山巔,居高臨下俯瞰著世間的起起落落。


    而如今輪到他們,才知道這種滋味何其悲痛絕望。


    千年之間,不同的高門起起伏伏,有的如曇花一現,有的卻可以頑強地存在千年之久。


    而他們不管處境有多麽艱難,依舊站在權勢的最高處,享受著其他世家大族難以享受的榮耀。


    今天,這一切都將結束。


    “咯吱咯吱”——


    村口,一個身形傴僂的白發老人,拖著一輛板車蹣跚前行。


    車上裝著的都是靈牌。


    老人慢慢拖著,一步步走到蘇宸麵前,他抬起頭,臉上的皺紋就像盤踞的老樹根。


    “昌黎王剛剛白黑混淆,昌黎王應當知道世道有黑有白,我們李家族人亦如此。”


    “隴西李氏地處邊疆,西邊是吐蕃西域諸國,草原是蠻子異族,李家子弟世代從軍,清一水兒的軍人。”


    “多少鐵衣裹枯骨,多少白骨纏草根?史書上那些西北狼煙,邊陲戰事,那些慷慨赴死,那些壯闊畫麵,留下多少李家男兒的屍體?”


    “他們非帝王將相,也非黃紫公卿,都是一些默默無聞的人,卻不得不舍生忘死,擋在那裏,守護中原。”


    “我們李家有的族人迷失在權勢欲望裏,有的族人卻依舊為天下百姓而戰,他們何其無辜?”


    老人嗓音飄忽不定,變得含糊不清,低著看著靈牌,滿臉自豪。


    蘇宸麵無表情地十指交錯,輕輕互叩。


    老人輕輕撫摸著幾十塊靈牌,老眼含淚道:


    “他叫李信。”


    “他叫李廣。”


    “他叫李靖。”


    “……”


    “他們都是史書上赫赫有名的武將,他們畢生都在保衛中原領土。”


    “還有這些老祖宗,他們在劫難中保存文明的火種,讓華夏文明重新站起來。”


    “昌黎王,謀反有罪,可一定要株連隴西李氏十三房麽?我們祖宗為神州大地貢獻了一切,後人就得了這麽一個迴報?”


    “你要他們在地下對著中原說一聲:不值得?”


    說到最後,老人嘴唇顫抖,已是泣不成聲。


    無數李氏子弟哽咽,痛至極致,互相抱著哭哭笑笑。


    李氏滿門何其何辜?!


    這滿門的忠骨,滿門的熱血,竟要被盡數葬送於祖地。


    朝廷將卒也沉默下來,那一個個名字太震撼了。


    飛將軍、軍神……


    “然後呢?”蘇宸平靜的目光直視著老人,聲線冷冽道:“你為什麽不繼續說李陵降匈奴,漢末李傕屠城?五胡十六國,你們祖宗做過多少喪盡天良的事,他們都不是你的祖宗?”


    “軍神他們自然是流芳百世,後世也不會有史官肆意給他們潑髒水。”


    “就算再過一千年,他們也是習武之人的最高榜樣。”


    “他們的功績永垂不朽,我等炎黃子孫應當銘記歌頌。”


    “就算隴西李氏滅了,世人也不能抹去他們的功績。”


    略頓,蘇宸竭力平複憤怒,可表情還是有輕微的扭曲,他直視著老人:“我蘇家老祖宗,有人一輩子都在行醫救人,他救活了幾千個百姓,他提著藥箱走遍天下,最後累死在桑梓地裏,無人問津。”


    “還有人捧著書卷,拿著戒尺,在江南教書育人,整整五十年就守著破舊的私塾,最後老死在講桌下,無人埋葬。”


    “如果孔子是聖人,那他們何嚐不是?他們為了天下那些微不足道的民眾,傾盡所有,奉獻了一切。”


    “如果那晚李昭德政變成功,隴西李氏會不會看在他們的份上,饒過我們這些蘇家後人,會不會?!”


    蘇宸一步跨出,死死盯著老人,咆哮道:“告訴我,究竟會不會?”


    老人低下頭,臉上的皺紋緊緊擠在一起。


    李氏族人漲了滿腔的滔天憤怒,如同泄氣一般,他們軟綿綿跪坐下去,涕淚橫流。


    “哈哈哈哈哈……”


    蘇宸仰天大笑,笑聲異常冰冷森寒:“不會,你們也不會!”


    “曆史不分好壞,隻有成功與失敗,唯有成王敗寇而已。”


    老人聽到這話,眼底最後的光芒漸漸有所渙散。


    他猶不甘心,顫聲道:“自南北朝以來,從來沒有人敢這麽屠戮門閥望族,你一定會遭到反噬。”


    蘇宸凝視著他,跟那雙渾濁的眼瞳對視很久。


    “隋煬帝想滅你們,他被你們滅了。”


    “英明神武的唐太宗,雖自稱隴西子弟,但他每時每刻都想滅了你們,可他終究做不到壯士斷腕。”


    “如今陛下,千古唯一女皇帝,論陰謀無人能出其右,可她手段再猛烈,也做不到我這個份上。”


    “為什麽?”


    蘇宸一邊說話,一邊掃視著李氏子弟每張臉龐:“因為玩權謀鬥爭,我真玩不過你們,但如今我拳頭硬。”


    “何不在根子上徹底消滅?解決問題最直接有效的方法,那就是殺殺殺!”


    “有朝一日,如果事實證明我錯了,我會跟你們一樣的下場,我蘇玉城自無怨言。”


    話音落下,鴉雀無聲。


    老人眼睛一片死寂。


    李氏族人的麵孔無比蒼白,似乎世事的冷酷無情令他們內心失望而徹底冰冷。


    蘇宸眼神再無起伏,最後說道:“言語在這個時候最是蒼白無力,你們老祖宗李暠是西涼興聖皇帝,既然祖上是帝王,那你們應該比我更清楚謀反的下場。”


    “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既然天下無人敢站出來,本王責無旁貸,當仁不讓,做這個先驅者,做天下人不敢做之事。”


    說完轉身,背影是那般決然。


    身形稀薄至極的老人沉默很久,從袖中拿出一把匕首,貼著脖頸。


    輕輕一抹,鮮血飆射。


    老人感覺自己的生機在緩緩流逝,他閉上眼睛。


    在神魂消散之前,這位看守祖祠的老人,好似在緬懷沉醉往昔的榮耀,又像是在想象未來的淒慘。


    最後他輕輕說道:“對不住了。”


    噗通跌倒在地,眼中光芒消散。


    也許他對不住祖宗,沒有守護好基業。


    也許是對不住那些被隴西李氏欺壓過的人,隻有他自己知道。


    所有李氏族人悲憤欲絕,他們的眼睛正視蒼天,好像有無窮的請問。


    他們有悲涼與冤情要訴諸神明,他們的雙腳發出劇烈的抽搐、掙紮。


    仿佛要抓住那能挽救全族性命的稻草,又似乎要去撕碎施暴的兇手。


    蘇宸眯眼仰起頭,微風吹亂這位年輕王爺的鬢角發絲。


    “是非功過,本王說了算。”


    他緩緩揚起手臂,再狠狠揮落。


    咚!


    咚咚——


    戰鼓聲驟起,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急重高度,喊殺聲驟起。


    朝廷精銳殺意衝天,唿聲如雷,有排山倒海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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