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河畔,古隴郡。


    連綿的村莊外有一棵茂盛的槐樹,此刻樹下匯聚著數千人。


    每個族人的表情都是絕望和悲痛,他們從未想過,隴西李氏會遭受滅頂之災。


    更從未想過,這座巨山會驟然倒塌,瞬間分崩離析,甚至讓人根本來不及補救。


    遠方傳來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就好像是鍾晨暮鼓敲擊在他們心上一樣。


    每一聲都顯得如此沉重!


    壓抑著他們的心髒幾乎快要無法唿吸!


    姑臧房家主李弼緊緊攥著手中的龍頭拐杖,混濁的視線看向遠處,深吸一口氣,厲聲道:“各房將剩下的死士私兵全部派去守城,我隴西子弟世代從軍,豈能容許蘇惡獠在這塊土地上肆意妄為!”


    此話,讓一些族人眼底燃起了鬥誌。


    來自血液裏處高貴的基因,他們絕不會坐以待斃,成為任人宰割的魚肉!


    縱然那惡獠手持刀俎,也要將此獠的手臂給砍斷!


    城內,早已湧出許多手持刀劍的死士。


    他們麵無表情,毫無情緒波動,完全就如提線木偶一般!


    這就是死士。


    世家花費無數資源訓練豢養的機器。


    這也是他們世家保衛自己最後的底牌,最後的力量!


    如果沒有武裝力量,他們隻會是任人宰割的肥羊而已。


    這些東西,不被朝廷所允許,一直都隱藏在暗中,隻有到迫不及待的時刻才會啟用。


    而現在。


    就是隴西李氏生死存亡的時刻了。


    李家完全顧不得這麽多,隻能做最後的殊死一搏。


    李弼沉默了半晌,抬手召集其餘幾房家主,走到偏僻的地方。


    他雙眸微紅,平複幾乎失控的情緒,啞聲道:“舉一郡之力,也無法擋住那惡獠的八萬精銳,隻能拖延時間。”


    “眼下,隻能掩護嫡係孺童分散逃到吐蕃、以及西域諸國,為咱們隴西李保留血脈。”


    李弼說完平靜環顧四周,在他眼中,隴西郡人與物依舊,隻是李家在這裏積攢的那股氣。


    沒了。


    世上男女,氣數人人皆有,隻分多寡。


    隴西李氏濃鬱的氣運,即將被那個人一搬而空。


    ……


    城外,硝煙四起。


    城內,亂象橫起。


    要知道,這座城,叫做隴西郡城啊!


    整整三百多年以來,從未有大軍敢攻打這座城池!


    “攻城!”


    “王爺傳令:攻城!”


    “王爺傳令:攻城!”


    “王爺傳令:攻城!”


    號角聲與戰鼓聲齊聲雷動,響徹大地,一萬精銳組成的軍陣,齊齊發出唿喝聲。


    樓車裏,蘇宸扶欄遙望。


    他能看到城牆上每個鎧甲將卒的臉,上麵有恐懼,亦有慷慨赴死的決然。


    為家族死,在他們心裏,也許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吧。


    轟!


    轟!


    霹靂火球和神火飛鴉的威能驚天動地,火焰硝煙瞬間遮蔽城牆。


    仿佛滅世的雷霆,讓所有李氏族人駭然,有種發自靈魂的顫栗,如同麵對天威。


    這根本就不是人所能抗衡的力量。


    血肉四濺,斷肢殘臂,場麵血腥至極。


    爆炸過後,城頭上幸存的將卒進驚慌失措,這是出於本能的恐慌,而這也出現短暫空白。


    朝廷精銳冒著箭矢爬上雲梯,猴子一般矯健的往上攀去。


    “殺!”率先攀上城頭的精銳,殺入城上李家武卒群中!


    這座西北堅城,輕而易舉就被攻破。


    ……


    西北的陽光別有一番韻味,少了幾分蕭索,多了幾分柔和希望。


    蘇宸在親兵護衛下,走上城頭,朝廷兵馬正在城頭清理戰場。


    數不盡的屍體與斷肢殘骸,抹不去的血跡與火痕,讓這午後的隴西郡城看起來,多了幾分慘烈與厚重。


    “惡獠,你手上沾滿無辜者的鮮血,你死後永墜餓鬼道,你全家都不得好死!”


    城頭上傳來淒厲的嘶吼聲,聲音恨意滔天。


    數百個俘虜中,一個獨臂男子仰起頭,用充滿怨毒的目光盯著蘇宸。


    而朝廷李楷固和沙叱忠義等將軍,定定的看著他。


    蘇宸負手而來,平靜道:“你們認識?”


    “嗯。”李楷固擦了擦臉上的血跡,喉嚨滾動了一下,有些不忍道:“迴王爺,他原是駐守幽州城的武威將軍,三年前,在與突厥一役中身負重傷,便辭官迴隴西郡。”


    李銳立許一頭撞在城牆上,撞的頭破血流,咆哮道:“蘇宸惡獠,你這個喪盡天良的狗東西,我李家有十三房啊!”


    “丹陽房李昭德作的孽,為何要其餘十二房償還?你為何要朝無辜者亮出獠牙啊?!”


    他臉龐肌肉扭曲,額角青筋一根根凸起,顯得異常猙獰。


    蘇宸踱步到他身前,居高臨下俯瞰著他,一字一句道:“漢武帝屠得,本王屠不得?”


    話音落下,不止李家俘虜,連朝廷一眾將領都脊骨發寒。


    隴西李氏傳承戰國先秦,在漢武帝時期,李陵兵敗草原投降匈奴,隴西李氏遭受了滅頂之災。


    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西晉至北周時,隴西李氏再次興起,累世為官,成為功著關隴的隴西豪族。


    到唐朝雄踞西北,已經是天下第一門閥。


    砰!


    李銳立又一拳砸在城牆上,像一隻被刺激到的老獸,又猙獰又發狠:“惡獠,你這個嗜血魔頭豈能與漢武帝相提並論?你配嗎?你這個廢物,跟老子單挑,老子一隻手都能宰了你!”


    他一拳拳的捶打城牆,捶的拳頭鮮血淋漓。


    昌黎王默默看著李銳立。


    這一刻,在周遭人眼裏,昌黎王看似神情自若,但那雙深邃眼眸之中綻放出的光彩,讓人很難不印象深刻。


    偏執,癲狂,狠厲。


    這是一個仿佛不帶任何感情的人,不然不會這般走火入魔似的陰冷偏激。


    某些方麵,昌黎王比漢武帝更甚。


    蘇宸收迴目光,遙望郡城四處逃竄的人群,輕聲道:“本王自然不敢跟漢武帝相比,但本王明白一個淺顯的道理,要麽不做,要麽做絕。”


    話音落下,如同驚雷一般在眾俘虜腦海之中轟然炸響。


    所有人都被一種無與倫比的恐懼所充斥,包圍著。


    “王爺,謀反的是丹陽房李昭德,跟我們沒關係,就算依照律法株九族,我們也是三代之外……”


    一個俘虜顫抖著嗓音,哽咽哭饒。


    蘇宸略默,淡淡述說:“製定連坐法的實踐家商鞅曾說過,重刑連其罪,則民不敢試。民不敢試,故無刑也。”


    九族在中國曆史上的實際事例中,往往隻是一種虛稱,在傳統文化中,“九”代表至高之數,故九族之說並非實指。


    說白了,就是沒有理由的斬草除根、消滅一切可能存在的複仇力量,以絕後患。


    聞言,李銳立的怒火就如同火山爆發一樣洶湧而出,淒鳴道:“惡獠,你濫殺無辜,遲早要遭天譴,此舉你以為能堵住悠悠眾口麽?”


    “李昭德該死,可我們其他十二房的族人,犯的哪條罪名?”


    蘇宸麵上如冰山一般,沒有流露出任何情感,冷視著他:“李昭德一人就能號召一萬李家武卒?沒有你們隴西李氏的一致支持,沒有隴西李氏做後盾,他敢政變麽?現在想撇清關係不覺得荒謬麽?”


    “成功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甚至化家為國,輸了自然要承受後果。”


    “高風險,高迴報,很公平的買賣。”


    “若是李唐複辟成功,那你隴西李氏獨占半壁江山,族人飛黃騰達封王封侯……”


    頓了頓,蘇宸已沒有多少耐心,轉向李楷固,“先派人嚴加看管,等清點李家族譜後,再殺再放。”


    說完邁步就走。


    那些話,像是一記重錘砸在李銳立心裏,砸得他血液都幾乎凝固。


    他噗通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道:“別殺我族人,王爺,求求你了,別殺啊,他們是無辜的,朝廷要土地要錢財,我們都雙手奉上,求求你……”


    “我為朝廷立過功,我守著中原門戶十年,我也殺了很多突厥蠻子,我們李家有很多忠臣良將,你看在我們的份上,不要屠戮殆盡……你真的不能這麽做。”


    蘇宸鐵石心腸,視若無睹,闊步走下城牆。


    殘酷,有很多時候指的是對別人,更多的時候指的是對自己,要學會控製自己的感情。


    古代的株連刑罰是殘酷慘烈,但就能因此全盤否定麽?


    對於能夠權衡利害的人,避免其作惡的唯一有效途徑就是其作惡對自己有害。


    所謂的道德教育、仁愛思想,在人的欲望麵前,經得起考驗麽?


    別說百姓,就連儒家官員熟讀四書五經,受著數不清的道德教育,但如果作惡對他們毫無風險,他們會不會毫不猶豫作惡?


    《紅樓夢》很好展示這一點。


    四大家族,盤根錯節,利益均沾,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有利益的時候,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有禍難的時候,你說賈府能夠超脫嗎?


    在人治大於法治,在以家族的方式生存的封建社會,在涉及謀反麵前,唯有一殺到底!


    轟隆隆——


    這時,急促整齊的腳步聲響徹,大規模的死士靠近城牆。


    短短時間,城門街道包圍圈一層層累加,愈發厚重起來。


    但這些蛛網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在這個男人麵前,他們不過是用一萬條人命去略微拖延時間的小卒子而已。


    昌黎王神情依舊平靜無波,大風吹拂,衣袍飄蕩,依然豐姿如仙。


    他揮揮手,大軍就迅速列陣,迎上這些死士。


    朝廷精銳就如同降世的魔神,揮舞著手中的刀槍,無情的斬向死士,在人多勢眾麵前。豈能不將死士壓倒?


    隻堅持了半刻鍾,這些死士便土崩瓦解,沒有四散而潰,也沒有當場伏地投降,皆死在城門各條街道上。


    那裏已是一片血腥,遍地的屍體橫七豎八躺在那裏,地麵已染成了血腥的泥沼。


    在麵對即將洶湧而至的朝廷精銳之時,隴西李氏的反抗,就是一個笑話,不堪一擊。


    但昌黎王神色的寒意愈來愈濃,冷冷掃視著麾下士卒。


    “集合!”


    一道命令傳下去。


    身著鐵甲的士卒叮叮哐哐的匯聚在一起,他們身上鮮血淋漓,全都是死士的血液噴濺所至。


    蘇宸環顧周遭,冷冰冰道:“攻城時,就比預計時間多耗費了一個時辰,現在殺這群螻蟻,竟然也要這麽久,你們到底在做什麽?”


    他對軍心戰意很敏感,察覺到有不對勁之處。


    畢竟是封狼居胥、踏破草原的精銳,在隴西郡表現出的戰力實在是不堪!


    城門周圍,無數士卒相顧對望,沉默下來。


    那些將軍校尉亦是低著頭顱,不敢言語。


    過了很久,沒人說話。


    蘇宸目光盯向身旁的裴旻。


    滿身鮮血的裴旻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公子,士卒中有姓李的,他們的親朋好友也有姓李的,他們覺得天下李氏出自隴西,奉隴西郡為尊。”


    話音落下,蘇宸眯了眯眸子,臉色變得極度陰沉。


    他掃向一張張堅毅的臉龐,突然笑了,很久才收斂住笑容,雷霆震喝道:“是,沒人不喜歡往臉上貼金,誰都希望有個好祖宗,跟人吹噓時能挺直腰板。”


    “連李唐皇室也一樣,他們都是借隴西李氏來提高身份,何況天下人呢?”


    “可你們要明白,像李王趙張這些姓氏都是大姓,天下到處都是,彼此都有血緣關係麽?”


    “也許追溯往上若幹代是同一個祖宗,但這有何意義?按照漢人的說法全天下的人追溯上去都是炎帝黃帝的子孫!”


    “咱們都是炎黃子孫,為什麽還會有戰爭?為什麽不能你一畝田,我一畝田,大家同甘共苦?”


    “既然都是姓李,他們生下來錦衣玉食,長大了蒙蔭做官,你們卻是麵朝黃土背朝天,唯有靠著拚命才有一絲出人頭地的機會?”


    “憑什麽?他們為什麽不把富貴權勢分給你們?”


    帶著沙啞和咆哮的嗓音在場中響起,數萬士卒怔怔看著城牆下那個男人。


    原本心理這層關卡始終過不去,聽完這一席話,許多姓李的士卒都釋懷了。


    隴西李氏再高貴,以前與俺們無關,以後更扯不上關係。


    “隴西李氏是謀反首惡,必須誅殺!”


    蘇宸怒吼了一聲。


    “殺!”


    “殺!”


    士卒高舉武器,聲音仿佛能掀破天際。


    ……


    長街盡頭的槐樹,鴉雀無聲。


    李家族人滿臉絕望,渾身被頹然和死意充斥著。


    城門被攻破,他們無處可逃。


    就算要躲在城內,也隻能把珍貴的機會留給孩子,或許隻有婦人和孩子才有機會瞞過蘇玉城,逃過一劫。


    長久的沉默寂靜,仿佛這世間隻剩腳步聲。


    踏踏踏——


    越來越近,好似驚雷炸響,就要摧毀這個地方。


    李家族人看到明亮的鎧甲,還有鋥亮的長刀,仿佛是死神準備揮舞鐮刀。


    那走在最前方,身著象牙色的白緞袍子的男子,周身淩厲而內斂的殺氣逼人。


    那男子身影挺拔,他的冷漠是無數次從屍山血海生死一瞬中磨礪出來的,冷漠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厚重且氣勢磅礴,讓人無法逼視。


    “哇……”


    槐樹下,一群垂髻孩童被濃鬱的血腥味嚇哭了。


    他們是旁係,血脈稀薄,逃亡的資格輪不到他們。


    有膽大的孩童驟然衝出去,一邊跑,一邊用仇恨的目光盯著那道白袍。


    蘇宸見跑來一個小孩,他也愣了愣,麵上條件反射地露出了一個“虛偽”的笑容。


    孩童突然止住腳步,他被大軍的氣勢給嚇到了,下意識就嚎啕大哭。


    蘇宸負手前去,離他幾步的距離,彎腰用溫和的語調道:“別怕……”


    “呸!”孩童吐了口唾沫,惡狠狠道:“惡獠,你全家不得好死!”


    說完又跑迴人群,躲進親人的身後。


    蘇宸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直起身,迎上前方一雙雙怨毒的目光。


    “我曾說過,要帶兵踏破隴西李氏的祖宅,如今也算兌現諾言了。”


    蘇宸平靜看著他們,麵帶微笑。


    可說出的話語,讓李氏族人膽寒,生出可怖的寒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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