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破曉。


    神都城西門,八萬將卒集結於此,旗幟遮天蔽日,刀戟森森如林,浩蕩的軍勢衝天而起。


    禦駕上,武則天觀得這般鬥誌高昂的氣勢,她連連點頭。


    玉城此番出征,必將把虺義珣這隻螻蟻給徹底碾死!


    蘇宸立在點將台上,高聲念著討反賊檄文,聲音隆亮,眸光冷冽。


    透著超然的氣度,被數十萬道目光,神情亦是從容不迫。


    仿佛可挽天地之將傾。


    “蘇郎……”


    太平公主癡望前方,口中喃喃。


    不知何時,她水汪汪的美眸之中,已然全是這個背影,久久無法移開。


    她輕咬著下唇,渾身有些酥麻。


    念完檄文,人群爆發出喝彩聲,百姓眼裏盡是崇敬,甚至有些狂熱。


    在他們眼裏,蘇大帥已然成為了安穩的代表。


    有他在,一切危難都可被鎮壓。


    蜀地造反的王爺,也不例外!


    武則天從禦駕走下來,遞過魚符,盯著蘇宸,威聲道:“義珣被身邊奸佞蒙蔽,才會行大逆不道之舉,可他畢竟是朕的孫兒,所以切莫傷他性命,否則朕饒不得你!”


    無數百姓聞言麵麵相覷,一瞬間詫異,而後神色皆變成敬佩。


    連造反都能被寬恕,咱們陛下還有多麽仁慈啊!


    群臣垂首不語,李昭德等人暗露冷笑。


    真是荒謬絕倫啊!


    這江山都快崩塌了,陛下您還在樹立仁君形象?


    就算聲望達到巔峰又能怎樣?


    幾天過後,您就隻能在寂寥空蕩的冷宮安度餘生了。


    武周社稷,曇花一現罷了!


    蘇宸接過魚符,點了點頭,抱拳走下點將台,率軍浩浩蕩蕩朝西而去。


    望著隊伍漸行漸遠,李昭德繃緊的身軀慢慢放鬆。


    大事成了一半!


    他很不想承認,但不得不承認。


    此獠帶給他們的壓力太大了。


    就像一柄淬毒的利器懸在頭頂,隻能把它拿走才敢挪動步伐。


    “你這輩子,已經沒機會再踏入神都城。”


    李昭德負手而立,神情充滿自信,眸中的野心毫不掩飾的迸射而出。


    …………


    東城牆角樓。


    侯門海身著鎧甲站在最高處,眺望著遠方飄揚的旌旗。


    他看得入神,憔悴的麵容上不禁有了一股迷茫。


    內心備受煎熬,這股煎熬日夜折磨著他,像蟲蟻慢慢吞噬著心髒。


    可是他還是很難做出選擇。


    縱然心底湧起了不甘,為什麽偏偏選中我?


    不過侯門海知道,再不下決斷,就晚了。


    涉及到政變謀反,別人也許可以做騎牆派,但自己不能。


    開城門,迎一萬兵馬入京,倘若李相兵諫成功,那他侯門海便是滔天之功,就能憑借此進入新帝的視線,甚至邁進核心圈。


    後果呢?


    依照蘇玉城冷血無情的性子,夫人和孩子必然沒有好下場。


    再說政變一定會成功麽?


    這天下,真有人能跨過蘇玉城這座大山?


    侯門海突然萌生可笑的想法,能不能都迎進來?


    李相的一萬兵馬跟蘇玉城不可能同時到達,總有先來後到,迎一波再迎一波?


    不過轉眼,這念頭就被侯門海否決了。


    投機取巧就是兩邊不討好,別說功勞,死後連完整屍體都保不住。


    所以必須做出選擇。


    這場關於武周江山的博弈,他要拿全族性命去押注,賭誰能笑到最後。


    如果下注李相,那現在必須去宰相府,通知李相等人,蘇玉城早有察覺防備。


    若下注蘇玉城,現在也要出城,將李相兵諫之事全盤托出。


    該相信誰,又該押誰?


    “我隻要安穩過日子,你們為什麽要把我牽扯進去。”


    “我矜矜業業守護京師門戶,我努力辛苦愛護自己的小家,究竟犯了什麽罪孽啊?”


    “難道小人物在大勢麵前,根本不值一提麽?”


    侯門海臉色呈現劇烈扭曲,凸起眉骨分外猙獰。


    他攥緊拳頭,一拳狠狠砸在混淆著水泥的牆壁上。


    砰!


    砰砰砰!


    一拳接著一拳,直到手背血肉模糊。


    他雙目赤紅,用拇指沾著血跡,放進嘴裏舔了舔。


    淡淡鹹腥味似乎刺激了大腦。


    他恐懼慢慢消失,神色變得決然。


    血液,也是欲望的味道,是活下去的欲望。


    既然小卒被大潮挾裹著過河,那他侯門海一定要上岸!


    侯門海緩緩轉身,走下角樓。


    在跺牆的休息室裏等到傍晚,換下鎧甲,走進衣料鋪子。


    不多時,一個頭戴鬥篷,身著布衣的男人牽著駿馬站在城門。


    他看了眼皇城方向,又看著城外。


    “駕!”


    身影漸漸消失在官道,朝西駛去。


    ……


    夜涼如水。


    如若潑墨的蒼穹下,諾大的軍營,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火光。


    八萬將士已沉沉入睡,大營之外,斥候尚在往來不斷的夜中巡偵。


    中軍帳。


    蘇宸看著蘇七,沉聲道:“你持我印章去新野驛站,若有飛鴿,立刻帶信找我。”


    蘇七是蘇家家生子,最為可靠。


    “是!”蘇七接過印章,領命而去。


    蘇宸捏了捏眉心,那不安的情緒愈來愈強烈。


    看來快了。


    正此時,卻聽到腳步聲響起,帳外傳入裴旻的征詢聲:“啟稟公子,斥候在軍營外抓到一個人,他自稱侯門海。”


    蘇宸神色微變,眯了眯眼睛:“請他進來。”


    須臾間,裴旻帶著侯門海步入了帳中。


    看著對方還布著血絲的眼眸,蘇宸親自為他倒一杯熱茶:


    “坐吧,什麽事讓你急著趕過來。”


    侯門海欲言又止。


    蘇宸擺手將裴旻屏退。


    而後審視著他:“你不會無緣無故來找我,有事直言無妨。”


    侯門海坐在椅子上,平複緊張的情緒,啞著嗓子道:“前些日子,李昭德找我,說到時候要我開城門,放他一萬私兵入城。”


    政變!


    果然如此!


    那兩個一直思考的疑慮迎刃而解。


    為什麽羽林軍底層禁軍調換,因為政變必須掌握玄武門的羽林軍。


    李隆基不可能做到。


    而李昭德不一樣,李昭德在李唐舊臣心目中威望非常高,他完全能慫恿蜀中李義珣起兵謀反。


    一明一暗,手段高超。


    想顛覆江山社稷?


    想讓我死?


    這一次,都拿命來填吧。


    昏暗的燈火下,蘇宸神情陡然間冷得像是寒冰一般,仿佛能冰凍世間萬物。


    侯門海看了他一眼,竟脊骨發涼,渾身打著寒顫。


    “確切時間,知道麽?”蘇宸聲音異常涼薄。


    侯門海腦袋搖得像鍾鼓,低聲道:“他隻讓我隨時等候通知。”


    蘇宸盯著他,目光像是能看透人心,“什麽都不知道?”


    “真……真的。”侯門海垂著頭,聲音顫抖。


    蘇宸起身,在大帳內徘徊良久,淡淡開口:“你至少一個國公爵位,右羽林軍由你掌舵,你夫人將成為公主。”


    轟!


    像是驚雷在侯門海耳邊炸響,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整個人竟陡如篩糠,那是激動到極致的模樣。


    那些煎熬煙消雲散,換來是無止盡的欣喜。


    天大的賞賜!


    夢寐以求的東西似乎唾手可得!


    最關鍵的是,他能感受到對方那磅礴的自信。


    仿佛能輕易摧毀朝堂那些野心家。


    蘇宸走到他麵前,身子微傾:“你這個決定,能保你一世富貴。”


    說完坐迴位置,喝了聲,“裴小子。”


    裴旻聞聲入帳,蘇宸指著他:“你到時候隨時聽我指令,我會派他跟你接洽。”


    侯門海抬頭看了眼裴旻,重重點頭。


    “避免被人查到行蹤,立刻迴城。”蘇宸表情嚴肅。


    侯門海竭力控製興奮,聽到這話,躬身行禮。


    而後抱拳離開,他背影不複來時的佝僂,現在卻挺拔如出鞘的利劍!


    蘇宸收迴了目光,眸子之中一片平靜深邃。


    無心插柳柳成蔭!


    其實當時他想法很簡單,麵對堅固無比、且澆鑄水泥的洛陽城牆。


    李隆基在內,他在外,靠人力攻城要耗費很長時間。


    所以他才找到侯門海,這個人顧家的弱點太明顯。


    隻要控製住此人,就能保證城門暢通。


    運氣總會終歸留給有準備的人。


    自己那隨意布下的棋子,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蘇宸突然想起前世看過的史書,每逢曆史大變局,總有小人物闖進前台扮演關鍵角色。


    他們或許被曆史車輪碾碎,與草木同腐;或者抓住機遇一飛衝天。


    蘇宸此刻很感激侯門海這個小人物,沒有他,自己差點就要等待命運的裁決。


    先前準備的飛鴿傳書就是笑話,這可是政變,等急信到手上,黃花菜都涼透了!


    一旦武則天下台李唐複辟,他蘇玉城就真正稱得上舉目皆敵。


    單憑個人力量能抵抗國家機器麽?


    就算僥幸逃出生天,可神都的家人該麵臨什麽下場?


    你們全都該死!


    所有參與政變的人都得死!


    一個都活不了!


    燈火下,蘇宸俊美無儔的臉龐,透著可怖的魔性和妖邪之感。


    裴旻緊盯著蘇宸,目光有些憂慮,不知為何侯爺的狀態異常癲狂。


    過了很久,蘇宸表情恢複平靜,聲音沒絲毫起伏:


    “卸甲。”


    裴旻趕緊去箱子裏取了一身月色白袍,幫著公子脫去金色鎧甲。


    “去召集將領前來議事。”


    說完後,蘇宸負手走出軍帳,他抬頭望著夜幕。


    這片天不該是黑色的。


    身上的衣服也不該是白色。


    都應該是猩紅色。


    是那種染滿鮮血的顏色。


    ……


    時間一天天過去。


    神都城。


    李府密室。


    氣氛寂靜無比,宛若無人絕域。


    在場諸人都清楚,今天將決定命運,未來如何,尚無人知曉。


    李昭德坐在中央,目光環視眾人,沉聲道:“君上昏庸,小人把持權柄,致使朝堂糜爛,而今天下已亂。”


    “亟待我們出來挽救社稷危亡,挽狂瀾於既倒!”


    “政變是大義所在,我等問心無愧!”


    桓彥範懷著滿腔憤怒,怒斥道:“蘇玉城把持權勢,目無法紀,心無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以自肥,是以民不聊生!”


    “此等禍國殃民之徒,必須鏟除,我等願為先驅!”


    張柬之不急不緩的開口:“諸位,是非功過有青史,善惡斤兩問閻王。”


    其餘人聽完此言,皆沉默下來。


    曆朝曆代的史書,不過是由成功者書寫,成王罵敗寇。


    是啊,成王敗寇。


    贏了,不僅能誅殺蘇玉城,還能將此獠釘死在恥辱柱上,遭受後世萬萬人唾棄,永世不得翻身!


    輸了……


    所以不能輸,也不會輸!


    眾人目光燃起熊熊信心,每個毛孔都振奮無比。


    準備如此充分,怎麽會輸?


    又從哪來輸起?!


    這是一項千古功業,他們將是李唐江山的英雄,將名垂青史!


    李昭德揉了揉鬢角,深吸一口氣,厲聲道:“這種關鍵時刻,一絲一毫的差錯都會改變整個局勢。”


    “細枝末節早就商議過無數遍,所以萬萬不能出差池,牢記自己的任務。”


    略頓,他起身深鞠一躬:


    “今夜,就靠諸位了。”


    “請李相放心。”


    眾人齊聲開口。


    話落,李多祚等人起身:“時間差不多了,我們這就迴玄武門當值。”


    李昭德鄭重點頭,不忘叮囑,“李大將軍,到時候武攸暨會配合你。”


    “嗯。”


    李多祚朝眾人拱手,而後帶人離去。


    餘下的人閉目養神。


    密室內陷入詭異的沉寂,隻能聽見漏刻“滴滴”的響聲。


    漫長的等待。


    李昭德睜開眸子,啞著嗓音:


    “到了。”


    亥時入定,夜深人靜,時間到了。


    眾人紛紛睜開眸子,起身隨李昭德走出密室,來到院落。


    寬闊的院子裏,眾人已經各自集合了最可信任的心腹死士,總共一千人。


    人人披甲持戈,腰佩短刀,渾身聚攏著殺氣。


    李昭德表情沒有波瀾,接過一盞燈籠,提著大步往外走。


    眾人緊隨其後,一路無一人喧嘩。


    到了門外。


    李昭德止步,眺望遠方輝煌的宮殿,喃喃道:“過了今夜,除舊迎新,換人間!”


    他驀然轉身,猙獰著臉龐,歇斯底裏咆哮: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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