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霧氣未散。


    朱雀大街四下寂靜,偶有犬吠之聲。


    掛著官幡的輕車從霧中走來,急馳一陣拐進一座坊裏。


    馬車內,氣氛很沉寂。


    左羽林衛將軍李湛靠著車壁,目光落在對麵那個男子身上。


    身材高大,皮膚有些病態的白,麵容清臒,但眼神卻銳利無比。


    其實他一直搞不懂,李多祚為什麽會答應參與政變?


    這位原來是靺鞨酋長,後來投降李唐,因為做戰時驍勇善射,屢立軍功,被高宗提拔為了羽林衛大將軍,駐守皇城北門。


    地位尊崇,已經位極武臣,何必冒身死族滅的風險呢?


    他喉嚨滾動了一下,低聲問:“大將軍,你圖什麽?”


    借著琉璃燈盞的火光看書的李多祚合了手中書卷,坐直身子,平靜反問:“那你呢?”


    我?


    李湛默了默,沒有迴答。


    李多祚盯著他:“你爹李義府出身微賤,沒有陛下的舉薦力保,你爹能夠高居宰相之位?”


    “而你蒙蔭進禁軍,也是賴得陛下信任,才能做到羽林衛將軍。”


    話落,李湛濃黑的眉毛顫了顫,沙啞著嗓音:“追求擁立之功,政變成功,李相許諾我郡王爵位。”


    似在意料之中,李多祚表情沒有變化,沉默了半晌,悵然道:“我與你相反,我的一切都是大帝給的,李唐複辟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李湛知道大帝是指高宗,他其實很想問一句——


    可沒有當今陛下的信任,你能位極武臣?能繼續鎮守皇城北門?


    李多祚目光幽森,仿佛在說服自己,輕聲說:“人總要有所為有所不為,是該報答大帝的厚恩了。”


    兩人沒再說話,馬車在城中轉悠半天,確認無人躡蹤跟隨,悄然駛入了李昭德府邸。


    張府角門處早有仆役等候,等車子駛入院子,他們迅速掃清了從巷口到角門的車轍。


    車子穩穩停在後院,李多祚和李湛從車上下來。


    二人一言不發,在管家的帶領下,神色冷峻地往密室走。


    密室早已人群濟濟,李昭德等人早就等候多時,一見二人,立刻迎了上來。


    稍稍寒暄,兩人便找位置坐下。


    李昭德指頭敲了敲桌麵,目光掃過眾人,緩緩道:“諸位,舉全族之命盡付於一役,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堂下沒人說話。


    “很好。”李昭德輕輕頷首,表情逐漸淩厲,冷聲道:“本不該走向極端,一切都是陛下咎由自取!”


    “她不想還政李唐,可以;她利用酷吏殺害李唐宗室,也可以。”


    “就算她想讓武周江山延續,立梁王為儲君,我們也能容忍,大不了往後再跟梁王搏鬥。”


    說到這,李昭德深吸一口氣,近乎將肺部嘶吼出來,咆哮道:


    “可陛下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寵信蘇玉城!”


    “此獠為人之霸道,態度之囂張,行徑之惡劣,天理難容!”


    “此獠讓天下活在恐懼之中,讓李唐陷入絕望之中。”


    “什麽都不做,我等就將被此獠逐個迫害,連廬陵王相王都難逃其手!”


    “可天下,除了陛下,誰能殺掉此獠?”


    “唯有政變推翻武周,讓陛下做太上皇,待在冷宮安度晚年!”


    “願先帝在天之靈庇佑,唐皇社稷,複於我手!”


    李昭德結束慷慨激昂的演說,拿起茶盞,潤了潤嗓子。


    堂下諸人表情各異。


    他們既然坐在這裏,早就反複權衡好利弊得失,此番勢必要進行政變。


    “李相,跟大家說說行動計劃吧。”張柬之沉聲道。


    李昭德挺直腰背,淡淡開口:


    “擬定蘇玉城出征四天後,發動政變。”


    他起身踱步到牆上輿圖,指著圖上的紅點:“我們必須迅速控製六個地方,皇宮、洛水軍營、太平公主府、梁王府,南衙禁軍,還有…監察院!”


    “李相。”右羽林衛將軍敬暉有疑慮,出聲道:“可我們人手明顯不夠啊。”


    眾人聞言麵麵相覷,眼神裏皆潛藏著憂慮。


    李昭德神情不變,胸有成竹道:“諸位且放心,一切盡在我的掌控之中。”


    他目光轉向敬暉,“敬將軍,政變之時,你派手下禁軍圍住梁王府。”


    “可……”敬暉剛想說話,觸及到頂頭上司李多祚的眼神,他旋即恍然大悟。


    眾人也相繼點頭。


    李多祚是右羽林衛大將軍,他一人就足夠統領右羽林衛,敬暉顯然作用遠不及他大。


    那還不如分派人手去圍住武三思府邸。


    李昭德臉色平靜的繼續道:“由李多祚,李湛,領兵衝進皇宮,逼迫陛下退位。”


    “武攸暨控製住太平公主府。”


    “武攸暨可靠麽?”李多祚緊皺眉頭。


    這個時候,堂下所有人都有些忐忑不安。


    他們不知道始末,隻以為武攸暨被李相糊弄了,他會不會驟然清醒?


    畢竟政變目的就是推翻陛下,而武攸暨隻認為是下旨誅殺蘇玉城。


    如果他攜帶的麾下精銳反水,那政變成功率必然減半。


    李昭德似笑非笑,“諸位,人家心急如焚,昨天還催促我什麽時候開始呢?”


    “嗬嗬……”


    堂下鬆了一口氣,露出輕快的笑容。


    真是愚蠢的草包廢物!


    武周江山就要葬送在此人手上!


    李昭德收起笑容,正色告誡:“但我們必須謹慎,不能在定王麵前露出絲毫破綻。”


    “等兵進陛下寢宮,到時候定王反悔可就遲了,隻能陪咱一條道走到黑。”


    “是!”眾人齊聲開口。


    李昭德踱著碎步,接著剛才的話題:“南衙禁軍,洛水大營,這兩處兵馬都需要陛下的旨意,當宮裏傳不出旨意,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王同姣,你是千牛衛檢校將軍,由你率隊迎廬陵王進宮,沿路倘若有阻截,直接殺!”


    眾人把目光投向一個容貌端正的青年。


    王同皎,太原王氏子弟,廬陵王的女婿,娶了定安郡主,雖然定安郡主不是韋妃所出,但王同皎一直是廬陵王府的嫡係。


    “遵李相之命!”王同皎抱拳施禮,神色隱有興奮。


    李昭德望了他一眼,目光又暼著其他人,幽幽道:“廬陵王是李唐江山第一法理繼承人,是該他登基,諸位不能起別的心思。”


    梨花案桌旁,有一半人目光微閃,情緒有輕微波動。


    他們當然希望迎相王登基,但眼下最關鍵是李唐複辟。


    等廬陵王坐穩江山,少不了一番龍爭虎鬥。


    不過那也是李唐內部的事,先剿滅武周勢力是頭等大事,首先必須解決主要矛盾。


    室內氣氛有些沉悶,桓彥範咳嗽一聲,開口道:“監察院呢?他們就在麗景門,得知政變,能迅速進駐皇宮。”


    “不必操心。”


    許是不想李昭德一個人掌握話語權,張柬之接過目光焦點,他雲淡風輕道:“監察院是蘇玉城的一言堂,但那也是此子自釀的苦果。”


    “沒有此子的命令,監察院不會有任何動作,張易之使喚不動,鮑思恭、屈貞筠也一樣。”


    是啊!


    眾人雙眼一亮。


    蘇玉城在前往蜀地途中,難道還能隔空使喚監察院?


    監察院幾千精銳,對政事堂不屑一顧,卻隻聽兩個人命令——


    陛下和蘇玉城。


    張柬之環顧眾人,拔高聲量道:“隻要政變成功,便假詔天下。”


    “監察院看到陛下詔書,便不敢妄動,同樣的道理,南衙禁軍和洛陽大營也一樣。”


    “所以關鍵地點隻有皇宮,那裏成功,大事可成矣!”


    話音落下,眾人琢磨半晌,皆點頭稱是。


    李多祚等人瞄了一眼麵色不悅的李昭德,暗忖:“看來兩位宰相想搶政變首功了。”


    “嗯,張相所言極是。”李昭德輕輕頷首,臉上的表情也恢複平靜:“這是大方向,具體細節等政變前夕,我們再商討。”


    頓了頓,他鏗鏘有力道:“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會讓一萬兵馬進城協助。”


    謔!


    此言既出,眾人驚駭。


    一萬軍隊?


    看來李相謀籌備已久,底牌也藏了不少,如今真正打算孤注一擲!


    這一萬兵馬裏麵肯定有隴西李氏的私兵,還有駐守長安的將卒。


    感受到李昭德堅定的意誌力,眾人神情一肅,胸膛慢慢聚攏著自信。


    這一萬個人就是天降神兵!足以改變神都城局勢!


    張柬之神情微不可察閃過無奈之色。


    看來這場名載史冊的政變,首功隻能是李昭德,他才是力挽狂瀾,恢複李唐社稷的絕對核心。


    侍郎薛季昶開口道:“李相,為避免城內失控,城門必須關閉!”


    “政變初始,政事堂就要下一道命令,關閉城門。”桓彥範附和道。


    政事堂有這個權力,但麻煩的是,如何放這一萬個人進城呢?


    或者先放人進來,再關城門?


    可給守城將領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私放軍隊進京師啊!


    李昭德智珠在握,神情平靜道:“這不用操心,我會聯係通化門侯門海,他是我的人。”


    桓彥範等人齊齊點頭,臉上也展露輕快笑意。


    李昭德雙手撐著桌沿,異常嚴肅道:“箭在弦上,等我們鬆開弓弦,我希望是攪動天下的滔天巨浪!”


    他目光徐徐掃視了眾人一遍,隻見眾人臉上有緊張、有興奮、有期待、也有忐忑。


    唯獨沒有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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