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膳廳裏。


    蕭氏給兒子剝了一隻水煮蛋,欲言又止。


    一旁的蘇雲也低頭喝粥,偶爾抬起頭看了眼兄長的特意穿的精致白袍。


    是為了染成猩紅吧?


    其實他搞不懂兄長的思維,為什麽要跟佛教作對。


    不止是他,滿朝權貴,全城百姓都很疑惑。


    僧人弘揚佛法,他們真的做錯了麽?


    蘇雲略默,低沉著聲線道:“天下各地都有僧人,他們有無數信徒,那是一股龐大到令人恐懼的力量……”


    “住口!”蕭氏截住他的話頭,拍了拍筷子,尖聲道:“吃飯還堵不住你的嘴!”


    蘇怡鼓了鼓腮幫子,“就是呀,搞得大鍋怕了那群禿驢一樣。”


    說完小嘴貼著小貼著碗沿,哧溜哧溜的喝著粥,又伸出爪子搶了蘇宸碗裏的水煮蛋。


    她緊緊握住蛋,大聲打氣:“大哥,我支持你!”


    “宸兒,從今以後,娘再也不信佛了。”蕭氏也給了兒子一個鼓勵的眼神。


    蘇宸搖搖頭,莞爾一笑:“佛法並非一無是處,它也會勸人行善。”


    “那你為什麽……”


    蘇宸放下碗筷,起身而走,忽又止步,平靜道:“人來世上一遭,既身居高位,總得為天下人做點事。”


    踏出府邸,一列披甲侍衛分立兩側,最外圍站著上千黑騎。


    蘇宸環顧眾人,用威嚴冷冽的聲音喝道:“先禮後兵!”


    ………


    “唏律律!”


    蘇宸一勒馬韁,目視前方。


    金碧輝煌的琉璃瓦,朱紅色的牆,巍峨的門樓莊嚴肅穆。


    門上“東魏國寺”四個赤金大字,赫然醒目。


    每間佛殿門媚正中高懸金匾,殿宇佛堂光彩奪目。


    四周石欄杆上還鑲嵌著白玉浮殿,那些飛龍走獸,就像活的一樣。


    “貴廟真是豪奢至極,既然沒人出來迎客,那便直接闖。”


    蘇宸冷笑了一聲,駕馬奔襲!


    身後無數人疾馳。


    “大膽!竟敢擅闖東魏國寺!”


    這時,一身灰色僧袍的中年和尚從寶殿中衝出來,怒聲大喝。


    蘇宸俯瞰著他,一字一句道:“聽清楚,再不滾出來,我屠了東魏國寺!”


    知客僧眼底閃過一絲懼意,感受著蘇宸身後肅殺的氣氛,他轉身朝裏麵走去


    不多時。


    方麵大耳的法明住持緩緩走出,後麵浩浩蕩蕩的一群袈裟子弟。


    所有和尚的目光都怨毒深沉,連身上僅存的佛性都澆滅了!


    蘇宸下馬,背負著手來迴踱步,不急不緩道:“政事堂有令,僧人需交稅服徭役,東魏國寺是神都城香火最旺的寺廟,所以我就特意走一遭。”


    說著掃了眼這幾百個和尚,目光停在一人身上。


    一個身材臃腫的長眉老僧臉上還帶著火紅的唇印,身上滿是脂粉的氣息。


    生活真是豐富呢。


    蘇宸望著他,譏笑道:“這高僧不事生產,一天到晚無所事事,精氣腎水實在是讓男子豔羨。”


    “阿彌陀佛。”法明半闔著眼,手滾念珠道:“檀越,僧人交稅有違祖製。”


    “有違祖製?”


    蘇宸轉頭直視著他,“哈哈哈,有違祖製,有違祖製,哈哈哈哈——”


    沉寂的場中響起了尖銳刺耳的笑聲。


    東魏國寺所有和尚都麵如沉水,對方的笑容,卻從骨子裏透著一股邪異的氣息,令人心頭發寒。


    蘇宸笑容驟然消失,滿臉森然,“夷狄之教傳入炎黃九州,在這片大地,你配跟我談祖製?”


    法明蒼老的臉龐毫無波瀾:“佛曰……”


    “嗬…”短促的笑聲截住他的經義,蘇宸就這樣看著他渾濁的眸子:“給我聽清楚,就算滿天佛佗來了也沒用。”


    頓了頓,他冷聲道:“東魏國寺窩藏九個反賊,怎麽解釋?”


    法明情緒終於有了變化,他拔高聲量:“寺廟蒙在鼓裏,昨日監察院前來搜查,寺裏也主動配合。”


    “一句蒙在鼓裏就能脫得了幹係?”蘇宸笑問。


    法明壓了壓心頭火氣,聲色俱厲地道:“蘇施主,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隻是在為暴政找借口罷了。”


    “蘇施主,你遊走在規矩邊緣,已經逾越了。”一個健碩魁梧的大和尚怒聲道。


    藏經閣長老雙手合十,誦了聲佛號:“施主,你執念太深入魔了,藏經閣隨時為你開放,讓你洗滌心靈,去除魔性。”


    其餘和尚合十,滿臉虔誠道:


    “我佛慈悲為懷。”


    聲音洪亮莊嚴,響徹在雲霄。


    “好一個暴政。”蘇宸輕輕頷首,旋即誠懇請教:“我也希望朝廷仁慈,可如果天下百姓都不交稅,國家的錢又從哪裏來?”


    “那是朝廷的事,與僧人何幹,大不了將作監繼續鑄銅。”一個肥胖和尚滿臉昂然。


    蘇宸循聲望去,快步走到說話人身邊,順勢一把扼住此和尚的脖頸:“看看,這種滿腦肥腸的蠢貨都能穿上紅色袈裟。”


    “住手!”


    東魏國寺和尚紛紛大喊。


    蘇宸加大力道,那和尚感覺脖子要被掐斷了,一張臉快速漲得通紅,無法唿吸,整個人顫抖著,以求救的目光盯著法明住持。


    “弓箭手準備,誰敢動,直接射殺!”蘇宸冷視著一眾和尚。


    旋即掐住脖子的手有發力的趨向,在東魏國寺駭然的目光中,收得更緊,猛地一扭。


    “哢嚓!”


    輕微的骨裂聲,肥胖和尚翻了翻白眼,氣絕身亡。


    最終,蘇宸鬆手一推,神情極度淡漠:“言行愚蠢,也會死的。”


    望著同門死不瞑目的屍體,場中靜作一片,宛若無人絕域。


    空氣中彌漫著怨毒和仇恨的氣息。


    蘇宸走幾步,身子前傾,盯著嘴唇顫動的法明:“住持,整座神都城都在貫徹我的意誌,而我這個人又比較冷血,可我真不希望出現不愉快的一幕。”


    “你們東魏國寺做個表率吧,服從旨意皆大歡喜;若是不服從,休怪我無情無義。”


    話落,法明抬起眸子,用近乎於咆哮的聲音怒吼:“老衲絕不屈服於暴政!”


    此刻,神都城無數寺廟都在看著這裏,無數人都在關注東魏國寺。


    這裏意味著象征,絕不能向惡獠卑躬屈膝!


    “看來談不妥了。”


    蘇宸點了點下巴,情緒沒有變化,聲音依然平淡:“現在是辰時初,限申時末,東魏國寺來端門簽訂納稅服徭役文書,倘若沒有赴約。”


    頓了頓,他做了一個口型,“砰!”


    所有和尚都目光駭然驚恐。


    他們知道這個字的恐怖,類似天雷一般的火器!


    蘇宸拂袖離去,轉頭望了眼恢宏的佛殿,語氣有些遺憾:“到那時候,傳承幾百年的東魏國寺將成為廢墟。”


    這一刻,所有和尚如墜冰窖,從頭到腳一片冰涼,冷汗打濕袈裟,他們似乎能預想到傾覆的悲慘局麵。


    “速度聯絡高僧商議對策。”法明腦海裏隻剩這一個念頭。


    ……


    監察院。


    張易之滿臉疲憊,說道:“有和尚在城內散播謠言,也有和尚持武器反抗……”


    “結果。”蘇宸端起一杯茶,緩緩飲下。


    張易之略默,“都殺了,具體數目是……”


    蘇宸擺手止住他的話,“不必說了,變革總會經曆衝突流血的階段。”


    張易之嗯了一聲,接著道:“但還是沒有寺廟願意交稅。”


    蘇宸俊美的臉龐有些陰沉,“動了蛋糕,遭到既得利益者反撲,我倒要看看他們撲得有多猛。”


    這時,一個百戶敲門而入,恭聲道:“兩位院長,殿下、狄相、李相求見。”


    張易之沉默片刻,冷冰冰道:“不見。”


    “咳!”


    門外傳來清亮的咳嗽聲,太平公主率先入內,其餘兩人緊隨其後。


    張易之和蘇宸鎮定自若的坐著,也沒打招唿,更沒施禮。


    “玉城!”


    狄仁傑率先開口,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收手吧,此舉有傷天和。”


    一直冷眼旁觀的朝臣終於按耐不住。


    陛下崇佛,導致神都城和尚太多太多了。


    可現在走在大街上,血腥味又太……重了。


    “怎麽?狄公要做救世主?”張易之反問。


    李昭德皺眉,插嘴道:“你應該用更溫和的手段!”


    如果狄仁傑代表文武百官,那他就代表世家豪強。


    本來立場都是儒派,如果能讓佛教受挫,他們樂見其成。


    可僅僅一天,麵對慘不忍睹的一幕,任誰都會生出惻隱之心。


    內心最深處卻是恐懼,恐懼蘇宸的殘忍,他們突然不希望佛教納稅。


    如果今天佛教僧人在跪倒在屠刀下,有朝一日,世家官員會不會也要納稅?


    蘇宸瞥了他一眼,冷冰冰道:“非常時期,隻能用非常手段。”


    “就是殺人麽?”李昭德勃然大怒。


    蘇宸雙手撐在桌沿,慢慢站起身,陡然露出邪氣盎然的笑臉,“不錯,就是殺人,除非李相有更好的辦法。”


    氣氛陷入沉寂。


    李昭德張了張嘴,旋即儒雅的臉龐鐵青一片。


    張易之身子前傾,盯著他的雙眸,肅聲道:“說我們惡毒殘忍也好,沒有人性也罷,但我二人無愧於天下百姓,就算後世史書將我們列為奸臣傳首位,也無法抹除我們的功績!”


    低沉暗啞的嗓音,仿佛蘊藏著磅礴的自信,以及勢不可擋的意誌力。


    狄仁傑垂首不語。


    什麽功績?


    自然是讓和尚交稅服徭役。


    這一舉措,甚至不利於陛下統治,文武百官也得不到利處,更與門閥望族無關。


    唯一受益的隻是天下百姓。


    上千萬貫的稅收用於民生建設。


    將百姓從精神世界解救出來,還遏製住寺廟土地兼並。


    最重要的,由於和尚不事生產還能過得逍遙快活,民間漸漸滋生出懶惰,越來越多的人想阪依佛門。


    而交稅服徭役,能將這種懶惰扼殺,不給它發展的土壤。


    種種功績,後世記錄史書的筆杆子根本無法抹除!


    “行了。”蘇宸重新坐下,情緒恢複平靜,指了指那道門:“此事不勞二位宰相操心,請迴吧。”


    “哼!”李昭德冷哼一聲,甩袖離去。


    狄仁傑略默,歎了口氣,勸誡道:“切記收斂鋒芒,老夫不想看到血流成河,盡管僧人有諸多不是,但他們都是大周子民。”


    說完轉身而走。


    蘇宸望了眼他的背影,淡聲開口:“狄公,心軟是做不成事的。”


    狄仁傑停住腳步,滯了幾息後,疾步離開。


    “你呢,殿下?”


    張易之將目光轉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一襲淺紫色長裙,胸線上青色刺繡的束帶飄垂而下,頭戴了精致的鬢唇,顯得清雅美豔。


    她沒有迴答,隻是靜靜地看著蘇宸,眸子明淨清澈,如一汪深不見底的幽譚。


    “我先走了。”張易之識趣告退。


    “殿下也想勸我?”蘇宸上下審視著她。


    太平公主抿了抿紅唇,在斟酌措辭,隨後輕輕的聲音氣吐如蘭地飄來:“你是不是看本宮討厭佛教,所以才有此舉動,不需要這樣的。”


    蘇宸:“???”


    為了你……特麽的,你究竟在腦補什麽?


    “你認真的?”蘇宸緊緊盯著她。


    太平公主玉頰有些酡紅,薄嗔了他一眼,軟語道:“這顯而易見,衝冠一怒為紅顏嘛。”


    蘇宸漆黑的眼眸彌漫開無盡的笑意,突然出奇的平靜下來,“殿下,我整個人沒有壓力,不必刻意逗我笑。”


    太平公主表情瞬間恢複正常,瞪眼道:“下午在端門決定成敗,本宮怕你精神緊繃。”


    蘇宸笑了笑,成熟女人就是體貼,懂得疼人。


    見他情緒真的穩定,太平公主便切入正題:“哦對了,道家為了感激你,十家正統道觀商議了一個晚上,給你擬定一個道號。”


    “嗬嗬……”蘇宸眯了眯眼。


    太平從香囊裏拿出一張符籙,照著上麵念道:“蘇玉城,乃九天弘教普濟生靈掌陰陽功過大道思仁紫極仙翁。”


    聽完拗口的道號,蘇宸敲了敲桌沿:“這倒是至高無上的美譽,殿下去轉告他們,我會奉上贈禮。”


    “什麽贈禮?”太平公主好奇。


    蘇宸麵無表情:“交稅。”


    太平公主一下子就跳腳了,咬牙切齒說:“好個忘恩負義的小人,道家何曾得罪過你?”


    蘇宸直視著她:“政策要一視同仁,不過如今道家勢力衰弱,考慮到這種情況,稅賦減半。”


    “倘若不交呢?”太平公主鼓脹脹的胸膛劇烈起伏,以尖銳的語調逼問。


    蘇宸緩緩起身,在屋內踱步,跟她擦肩時,低聲道:“放心,今天過後,他們不敢不交。”


    盯著那雙透著無盡狷狂的眼睛,太平公主氣炸了!


    蘇宸冷聲道:“殿下,想爭儲靠自身實力,而不是將宗教卷起漩渦。”


    被他說破意圖,太平公主有些難堪,“可母皇呢?”


    “陛下登基的難度是泰山,她利用各種手段爬上山腰,借助佛教才能登頂。”


    “她開創曆史先河,你的難度隻是一座小山丘,隻要自身夠努力,踏上去就能看山頂處的風景。”


    蘇宸冷淡地說道。


    小山丘?


    太平公主錯愕片刻。


    “今晚就讓你知道是不是小山丘。”


    含羞帶怒說完這句話,又踹出一腳,她才擺腰離開。


    蘇宸摸了摸鼻尖,嗅著那股殘留的幽香,心情變得愉悅起來。


    他走迴座位,背靠著椅子,緊繃的心弦徹底放鬆下來,不一會竟睡著了。


    期間有人想匯報狀況,見他睡著了,皆不敢打擾。


    ……


    申時。


    雪後的暖陽被鏤空細花的紗窗簾篩成了斑駁的淡黃,落在桌上。


    蘇宸悠悠醒來,他看了眼漏刻,走到窗戶前掀開窗簾。


    從端門處傳來清晰的誦經聲,蘇宸知道,那應該是幾萬個和尚匯聚在一起的聲音。


    死諫?


    奮命一搏?


    “不管怎樣,我絕不會退。”


    蘇宸自言自語,神色逐漸變得陰冷,跟暖陽似乎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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