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內趙匡胤倨坐在地上,身前放著一個小幾,幾上擺了三四盤肉食。趙徳昭被抬進來他也隻是略抬了一下頭,輕輕揮了揮手,示意旁人全部下去。


    待殿內隻剩父子二人,他才緩緩開口,“能坐?”


    “睡了一覺好了很多。”趙德昭很自覺地爬起來,走到趙匡胤對麵坐下。


    “何苦來哉?早幾年聽我的把身體練開,現在哪要吃這苦頭。”


    趙德昭正了正身子,“爹爹找我有事?”他一聲爹爹叫得毫無心理負擔,原本想象的難以啟口根本就不存在。


    趙匡胤笑了笑,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陪我喝酒。”


    趙德昭跪坐著探出身子,拿起酒壺幫趙匡胤滿上,然後給自己倒了一杯。


    趙匡胤看著兒子,似乎有些感傷,“吾為天子時,你還不滿十歲。”


    “爹爹想說什麽?”


    “你娘死得早,而你從小就性子孤僻,不與任何人親近。雖無大過,但也沒甚出彩的地方。當時四方未定,亂世之中平庸就是最大的過錯了。”


    “兒子讓爹爹失望了。”


    趙匡胤擺擺手,表情有些落寞,接著又道:“而晉王屢曆功勳,軍中朝中多是他的袍澤。如今更是以親王爵兼京兆尹,位在宰相之上。


    我屢次想要遷都洛陽,結果都為大臣所阻。你可知道他們為什麽要阻止朕遷都嗎?”


    “我要是晉王,我也會阻止爹爹遷都。去了洛陽會有新的京兆尹,這開封府尹也就沒那麽值錢了。再加上一些人事變動,到時候晉王在朝廷內哪還說得上什麽話。”


    趙匡胤有些意外地看著趙德昭,眼前的兒子讓他有些陌生。


    “你不覺得可惜?”


    “至少知道爹爹也曾為我綢繆過就可以了。兒子現在隻想將來能夠保全性命。”


    趙匡胤站起身來,在殿內走來走去,突然間大聲問道:“你現在連想都不敢想?”


    麵對這樣一個身高一丈,腰圍也是一丈的大漢,趙德昭的壓力還是很大的,他匍匐在地,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道:


    “兒臣鬥膽,敢問花蕊夫人何罪?她身為爹爹的寵妃,隻不過勸說爹爹早立太子,便被三叔一箭射死。而爹爹卻沒有絲毫怪罪,你讓兒子如何敢想?眼下的局麵都是爹爹一手造成的。”


    趙匡胤勃然大怒,“你放肆!你要逼朕做一個連兄弟都不能容的天子?”


    趙德昭猶豫片刻,沉默不應。雙手舉杯虛敬趙匡胤,然後將杯中酒飲盡,“兒臣失言了。”


    趙匡胤看著跪在地上的兒子,終究還是冷靜下來,歎了口氣道:“起來吧,這也不能怪你。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再給朕十年,待朕滅了北漢,收複燕雲十六州。總會給你二人一個交待。”


    趙德昭幽幽歎了一口氣,心中忍不住感歎,“是啊,再給你十年,或許你真的能夠做到兩全其美。問題是你隻有不到一年的壽命了呀,猝死,我便是想要救你,也不知從何處著手。隻是這些話又要我如何對你明言?”


    在趙德昭看來,皇帝就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你和他講禮數,他就和講感情。你要是信以為真,和他真性情了,他又會因你尊卑不分,找機會砍了你的頭。哪怕你是他的兒子。


    趙德昭不會因為趙匡胤對他說了幾句肺腑之言,就飄飄然。他心底一直很清明,說話雖然比平時放肆,但一直很好地把握好了這個度。


    “我從來沒有怪過爹爹,也相信爹爹最終能夠一統天下。不過我對於做不做皇帝,根本沒有什麽執念。


    在我看來皇帝就是一份工作,三叔想做,讓他做好了。爹爹也不必為難。”


    趙匡胤盯著趙德昭,似乎在辨別他話的真偽,“那你又是施粥放糧,又是招人的,意欲何為?”


    “人皆有惻隱之心,我自己錦衣玉食,災民凍死、餓死無數。拿點錢出來放糧施粥,一則我心裏也能好過一些;二來也想為爹爹分憂。


    至於招人……我怕死,我想訓練一批自己的侍衛來保護我。”


    趙匡胤不屑地說道:“你三叔若是繼位之後,真想殺你,憑你那幾個人濟得了甚事?”


    趙德昭知道是時候了,連忙離席向趙匡胤叩拜道:“兒臣想向陛下求個恩典。”


    “高官厚爵,金銀財寶,你想要什麽?”趙匡胤有些慶幸,又有些失望,看向趙德昭的目光也冷淡了幾分。


    “兒臣想要出京!離開大宋!”


    趙匡胤圓睜雙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明白趙德昭為何怕到了這個程度。要知道在大宋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離開大宋他就什麽也不是了。


    “癡兒,你就如此篤定晉王以後容不得你?若是朕下一道旨意,指明晉王之後由你繼位呢?”


    “那樣隻會讓兒臣死得更快。兒臣所言皆出自肺腑,絕非逼宮之意。若是爹爹允準,我可以立誓,永不踏足宋土。”


    趙匡胤沒有說話,他知道趙德昭說的是對的。關係皇位,父子尚且不容,何況是叔侄?隻是讓他舉起屠刀,為兒子繼位掃平障礙,他又委實下不了這個決心。


    偏殿之中,父子二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不知道哪裏進來的寒風吹得燭火不住搖曳,火爐裏的石炭借著風勢燒得嗶剝作響。


    趙匡胤裹了裹身上的衣袍,第一次對於一件事他感到有些力不從心。


    酒已經冷了,趙德昭跪得有點酸,借著燙酒的機會,起來活動了一下膝蓋。


    將殘酒倒掉,為趙匡胤和自己重新續了一杯,順勢就坐到了位子上。


    “你想要去哪?北漢朕勢必滅之。遼國你想也不必想,去了不過成為他們拿來要挾朕的棋子。


    大理、交趾乃朕的冊封之國,你去了和在大宋有什麽區別?吐蕃蠻荒,扶桑遠隔重洋,你若是自絕於趙氏,天下雖大,哪裏有你容身之地?”


    趙德昭等的就是這句話,他長身而起,侃侃而談,“河西,兒臣去河西。黨項族首領、定難軍節度使李光睿,擁兵自重,在大宋與遼國之間搖擺不定。


    兒臣願為王前驅,替爹爹拿下此地,永除後患。黃河九曲,惟富一套。河套之地在手,一來可以緩解大宋少馬之患,二來若爹爹與遼國開戰,兒臣亦可以發兵從西路策應。”


    趙匡胤在殿內走來走去,顯然趙德昭描繪的前景讓他有些心動了,不過他早就過了熱血一湧,提刀就幹的年齡。


    前景雖好,隻是要達成這個目標又何其艱難?李光睿擁兵數萬,要拿下本就不易,要是逼急了他,他反投遼國,這河套之地,再要奪迴來就千難萬難了。


    本來想一口否了,不過他對趙德昭心懷愧疚,終究還是不忍冷了他的心腸。


    “你口出大言,小覷天下英雄,有何良策虎口奪食?”


    “兒臣有上、中、下三策,取河西之地如探囊取物,反掌觀紋一般。”


    如不作驚人之語,如何唬得住趙匡胤。至於計策自己先知先覺,迴去研究研究總會想得出來的。


    趙匡胤沒有被他唬住,反而冷靜下來。他是馬上的天子,怎會被別人三言兩語輕易打動。


    “哦?你且說來聽聽。若是有一策可取,朕準你所奏。”


    趙徳昭聽得趙匡胤言語鬆動,當即大喜,拱手行禮道:“言語說來,恐有疏漏,且容兒臣明日奏表上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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