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以蝸牛的速度前行,經過一片又一片斷壁殘垣、瓦礫堆、煙霧牆,終於在夜半時分到達公館街口。這條街在城裏還算比較幸運的一處,隻燒了十之七八,火已經完全撲滅,剩下最遠處一間餘煙嫋嫋。街口有人清理過,掃出一條容一輛車過的通道,直通胡家的公館。

    看到自己家幸免於難,湘湘和小滿繃緊的神經終於鬆了下來,到了門口,等不及停穩就跳下車。門開了一條小縫,奶奶把皺紋遍布的臉擠出來,看清楚兩張臉,手裏的菜刀咣當落地,一個踉蹌撲到兩人中間,一手抱住一個,淚流滿麵。

    顧清明默默下車,把奶奶輕輕扶起,奶奶認出他,灰暗的眸中掠過一道光亮,就勢跪到他麵前,咚咚咚猛磕頭,嗚咽道:“長官,求求您救救我家薛君山,他隻是個跑腿的,火不是他放的,真的不是他……”

    顧清明心驚不已,連忙扶住她,沒想到這一會工夫,奶奶的額頭就已經鮮血淋漓。顧清明何曾見過這等陣仗,瞪圓了眼睛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湘湘連忙抱住奶奶,哀哀喚道:“姐夫沒事,真的沒事!”

    奶奶怎麽肯相信,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猛地把湘湘推開,還想去求顧清明。顧清明終於反應過來,和小滿一同攙扶奶奶,一字一頓道:“奶奶,薛君山救火有功,真的沒事!”

    仿佛是為了證明他的話,湘君嘶啞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奶奶,君山迴來了,快來接人!”

    湘湘偷偷摸摸出門一趟,很快被小滿拽迴來,猶如在地獄裏走了一遭,臉色發青,目光發直。

    一直在門口做事兼望風的奶奶霍然而起,滿臉驚惶,和小滿交換一個眼色,又坐下來,冷冷道:“桌上有粥和辣椒蘿卜。”

    湘君聽到聲音,急匆匆而來,剛探出頭,奶奶喝道:“別理她,太嬌慣了!”

    湘君腳步一頓,又把頭縮了迴去,小滿拖著湘湘走進家門,湘君接過箱子,輕輕歎了口氣,轉身走進自己的房間。

    薛君山剛好醒了,睜著朦朧的眼睛,目光始終不離她身上,等她把箱子放好,揀出幹淨衣裳放在一邊,才輕咳一聲,湘君渾身一震,猛撲到床邊,捉著他的手,把臉藏在他手心嚶嚶低泣。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人生真是圓滿,薛君山仿佛做了一場大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什麽話也不想說,慢慢閉上眼睛,眼角不由得濕了。湘君伏在他肩膀,在他臉頰蹭去淚水,輕輕戳了戳他的鼻子,輕柔微笑。

    薛君山輕歎一聲,掀開被子把她塞進來,將她安置在懷中固定的位置,看著她眼下濃濃的黑,心頭一酸,用最輕柔的手勢催她入眠。

    她仍然有幾分掙紮,輕聲道:“湘湘怎麽辦?”

    盛家父子雙亡,家業俱成灰燼,慘不忍睹,薛君山這才想到這事,不由得擰緊了眉頭。湘君突然有些後悔,賠笑道:“別擔心,小孩子不懂什麽情啊愛的,過去就算了。”

    薛君山朝她擠出笑容,剛想開口,才發現嗓子過度使用,疼痛難忍,幾乎說不出話來,不敢再讓湘君操心,連忙裝作要睡,果不其然,靜默不到一分鍾,湘君唿吸漸漸深長,終於沉沉睡去。

    雖然也想陪她睡一陣,到底還是有事情放不下,薛君山起身梳洗,摸摸下巴,才知道臉早被她刮幹淨,俯身想去親一下,又怕吵醒了她,在她發上親了一記,躡手躡腳出門了。

    湘湘正坐在台階上發呆,小滿以從未有過的好脾氣端著一碗粥在喂她。薛君山在心頭歎了又歎,轉身去後院洗漱好,也端了一碗粥出來,一邊吃一邊四處“視察”。

    門口,奶奶斜了他一眼,朝他招招手道:“你嶽父和嶽母去找熟人,要你暫時休息兩天,把精神養好。姓顧那孩子也說了,出了事,肯定會要找些替罪羊堵大家的嘴巴,上頭對你印象還好,不過這個時候是沒道理可講的,打死的都是出頭鳥,他會幫你看著。”

    薛君山似乎吃了定心丸,把粥一口氣喝幹,蹲在奶奶身邊,壓低聲音道:“沒想到我誤打誤撞,還真找到大靠山了,多虧您老人家的好手藝啊!”

    奶奶冷哼一聲,“少講屁話!看你做的什麽事,湘湘搞得這個樣子,早曉得還不如跟胡家那邊結親家,嫁到鄉裏還有飽飯吃!”

    薛君山訕笑兩聲,左思右想,還真是有些發愁,抱著碗呆了。劉明翰挑著兩個籮筐過來,看到門口的兩人,腳步突然有些不穩,旁邊的秀秀見狀,連忙抓住劉明翰扁擔上的繩子,低聲道:“哥,他是好人。”

    薛君山所做種種,劉明翰何嚐不知,他隻是厭憎自己沒本事,還要靠仇人照顧一大家子,一直以來心結難解。不過,活著都不容易,以後兩人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躲是躲不過去,幹脆爽快一點吧。

    下定決心,劉明翰臉色稍緩,一步步把籮筐挑到門口,奶奶起身讓路,看了看籮筐裏的破書爛裳,伸手攔在門口,歎道:“這些留著做什麽,我不會少你們吃穿!”

    秀秀鼻子一酸,哽咽道:“家裏燒得隻剩下這些,總得留點什麽有個念想。”奶奶笑道:“傻孩子,人生一世,沒有什麽比命更重要,這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們有這個挑東西迴來的勁頭,還不如把路早點挖通,是不?”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劉明翰滿臉尷尬,挑進去就找了鐵鏟出來,從街口開始往家這邊拓寬道路,把磚石瓦礫清走。小滿一會也扛著鋤頭出來了,薛君山躍躍欲試,剛想進去找工具,一輛吉普車氣勢洶洶而來,正停在家門口,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兩人衝下來叫道:“薛君山,張主席有請!”

    這一天終於來了,奶奶第一個醒悟過來,顫巍巍地去撿菜刀,薛君山連忙扶住她,壓低聲音道:“奶奶,別慌,肯定沒事!”

    說完,他把奶奶往秀秀那邊一推,大步流星跟兩人上了車。

    湘湘追到門口,隻看到一縷黑煙,愣在當場。奶奶往台階上一坐,一下下打在大腿上,絕望地嗚咽。幾人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根本不知道何時湘君出來,湘湘猛一迴頭,隻撈到一絲散落的長發,就聽到一聲悶響。

    幸虧身後有梧桐樹擋著,湘君後腦撞在樹上,一下坐在地上,滿臉淒惶。湘湘撲通跪在她身邊,強忍痛哭的衝動,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劉明翰腳一頓,立刻去找胡長寧想辦法。胡長寧夫妻帶著平安出門,明為訪友,實則想讓平安博同情,留在長沙城的朋友寥寥,他們尋訪了幾日,也才找到一個湖南大學的教職員而已,根本幫不上什麽忙,倒是平安跑得苦不堪言,一聽說要出門就哇哇大哭。

    秀秀蹲在兩姐妹身邊,第一次恨自己的嘴拙,根本不知如何安慰,揪了揪自己小小的辮子,過去扶起奶奶。奶奶清醒些許,一眼掃過去,家裏都是孩子,知道此時不是哭的時候,擦擦淚水,撐著她的手起來,看腳邊的菜刀已經沒用,彎腰拾起,顛著小腳徑直走進廚房,把從老家捎迴來的骨頭剁得震天響。

    小滿還守在街口,看著車消失的方向發呆,秀秀過去拉拉他的衣袖,小滿朝他擠出一個笑容,拉拉她的辮子,揮手讓她迴去,秀秀怯生生道:“小滿哥,你讓二姐去找顧大哥幫幫忙吧!”

    小滿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的眼睛,有了奶奶的話,秀秀臉一紅,垂下眼簾輕聲道:“我昨天起夜,聽到顧大哥跟大姐說話,顧大哥說知道姐夫的意思,讓她不要擔心,他會盯著這事。”

    小滿猛地抓住秀秀的手腕,急急道:“顧大哥早上去哪裏了,你知不知道?”秀秀苦著臉道:“他一大清早就走了,我其實也問過,他隻是說去見個客人,我還問他會不會迴來,他沒答話,還是那個當兵的小哥哥說看情況。”

    小滿撒腿就跑,看到院中的湘湘和湘君,腳步一頓,慢慢走到兩人身邊,湘君突然扶著湘湘起身,強笑道:“瞧我,丁點事就慌成這樣,顧先生既然說過沒事,自然不用擔心什麽,你們快去收拾一下,馬上要吃飯了。”

    言罷,她轉身就走,從房間拿出一件軍裝大衣,恍恍惚惚往外走。小滿示意秀秀跟上,把湘湘拉到一旁嘀咕,湘湘的全部家當都被湘君沒收,口袋裏還剩下幾十塊錢,也是一筆巨款,小滿從櫃子裏搜出存的十幾塊錢,繞進廚房,訥訥道:“奶奶,你身上還有沒有錢?”

    奶奶渾身一震,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衝進房間,把錢袋子整個交到他手裏,問都沒有問一聲,又迴去做事。兩人把錢分成許多份,用紅紙包好,分別裝進口袋,招唿一聲,狂奔而去。

    奶奶又拿著菜刀慢騰騰踱出來,往門口一坐,淚珠子立刻斷了線,啪嗒啪嗒往下掉。

    兩人如無頭的蒼蠅,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裏去,小滿不敢把她往南邊帶,怕引出她的傷心事,隻得一個勁朝北邊走,好在一路問過來,有好些人說在東郊看過許多小轎車和許多官兵,兩人才算有了目標。

    經過坡子街口,一個年輕男子背著個黑乎乎的米袋子迎麵而來,小滿看得有些麵熟,堵在他麵前賠笑道:“請問……”

    男子似乎受驚不小,連退三步才穩住身形,抬頭一看,突然滿臉堆笑道:“原來是薛副處長家的小公子,你們還待在長沙做什麽,都燒成這樣了,趕快逃吧,日本鬼子馬上打過來了!”

    小滿這才想起,原來他就是德園的跑堂小陳,悶悶道:“我姐夫被抓走了,你見多識廣,能不能告訴我該找哪個官?”

    小陳苦笑道:“你也太抬舉我了,我隻是耳朵尖,在客人聊天的時候偷聽幾句,現在館子不開門,我耳朵再好也沒用啊!”

    湘湘想起那天在街上碰到的傷兵,趁兩人說話,抬腳就往狼藉的街巷走,小陳瞥見,用無比尖利的聲音大叫,“站住,不要去!”

    湘湘嚇了一跳,轉頭看看小陳,從他滿臉冷汗中察覺出不同尋常的氣息,悄悄往後退了一步,被小滿迅速拽到身後。

    麵對兩雙同樣清澈的眼睛,小陳滿臉尷尬,低頭就走,小滿正要問個究竟,小陳走了幾步,突然退到街口,朝那片餘燼未消的斷壁殘垣撲通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哽咽道:“這裏的傷兵兄弟,一個都沒跑掉。”

    湘湘大張著嘴,似乎聽到自己恐怖的驚叫,又似乎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那麽多淳樸的笑臉,那麽多活生生的人,一個也沒跑掉!竟然一個也沒跑掉!怎麽能一個也沒跑掉!

    小滿咬著牙跪了下去,有兩個行人經過,在街口駐足片刻,又長歎著離開,他們之後還有一個老者,在小滿肩上重重拍了兩記,蹣跚而去。

    良久,小滿霍然而起,抓住湘湘的手就走,小陳在後麵高聲叫道:“小公子,去容園碰碰運氣吧,自己當心!”

    容園在長沙東郊,是一片幽靜的園林住所,前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鍵所造。路上全是廢墟,時不時還能看到來不及收殮的焦黑屍體,讓人嚇得渾身冷汗直流。兩人又餓又渴又累,走走停停,幾近黃昏時分才到。容園現在重兵把守,又豈是隨便能進的,遠遠的路邊有幾家沒被燒,兩人討了口水喝,坐在街邊遙望那方,幾乎成了雕塑。

    天色漸漸黑了,廢墟中透出微弱的光亮,容園的方向燈火尤其多,路上車來車往,一刻不停,每一次聲響都令人心驚膽戰。

    車他們當然不敢攔,好不容易看到有落單的士兵,小滿連忙衝上去打躬作揖,往人家手中塞錢,拜托他找一個叫顧清明的參謀,那人收了錢也並不見好臉色,揮揮手就走了。

    兩人也沒有抱太大希望,一見到有士兵過就攔下塞錢。看到是一對衣著貴氣,相貌相似的男女,大家也沒有怎麽為難,大多收下來敷衍著應下,也有的像趕蒼蠅一樣轟走兩人,要在平時兩人可受不得這種氣,今天兩人總是滿臉堆笑,直至臉上的肌肉發僵。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輛黑色轎車從容園駛出,徑直停在兩人麵前,司機探頭出來,用沒有任何溫度的聲音道:“上來!”

    兩人爭先恐後地上了車,各自看向窗外,不敢讓對方看到自己的恐慌。

    司機停下車,招手示意兩人下車跟上,進了最邊上一間,讓小滿等在外麵客廳,帶湘湘走進一個黑漆漆的房間。房間裏很快燃起兩支蠟燭,一個頭發發白,身著長衫的老者坐在藤椅上喝茶,光線太暗,老者的麵目看不分明,隻是那挺直的坐姿和手勢讓人無比壓抑。

    湘湘坐在下首,低垂著頭,連大氣也不敢喘,老者放下茶杯,幽幽道:“你叫胡湘湘?”

    “是!”

    “顧清明去過你家幾次?”

    湘湘微微一怔,輕聲道:“三次。”

    “你對他印象如何?”

    湘湘心中漏跳了幾拍,正色道:“他很優秀!”

    老者嘴角勾出高高的弧度,頷首道:“你姐夫是個聰明人,相信你也不會太笨,我見你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我幫你這個忙,你負責幫我勸住他,和他一起離開,如何?”

    “為什麽?”她聲音低微得仿佛在自言自語。

    老者歎道:“我近五十才有這個兒子,不想讓他死在我前麵,這個國家的事情我看得最清楚不過,不想讓我的兒子深受其害,為他們做炮灰。”

    話音未落,湘湘已經跪在他麵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沉聲道:“爸爸,拜托您了!”

    老者突然笑出聲來:“傻孩子,是你姐夫自己運氣好!其一,全城的官員得到消息,都隻顧自己逃命,搶車搶船者眾,趁火打劫者眾,難看至極,隻有你們一家留下來;其二,失火後他的所作所為有目共睹,確實盡了最大努力減少損失;其三,他讀書少,焚城計劃本就跟他沒什麽關係;其四,他曾說過與長沙城共存亡,這句剛好落到委員長耳中,就憑這一句,他這條命就算保住了。”

    湘湘近乎虛脫,硬撐著起身,低眉順眼,垂手而立,老者也是滿身心的疲累,並不想開口,兩人相對沉默無語,老者趁此機會細細觀察,雖然對長沙女子的潑辣性格有幾分忌憚,此時此刻,也隻有性格強悍的女子才能製住顧清明,讓其離開長沙,況且所有跡象表明,顧清明對她頗有興趣,甚至還不惜親自跑去鄉下接雙胞胎迴來。

    “你家雙胞胎是遺傳麽?”老者很突兀地問了一句。

    湘湘抿抿嘴,強笑道:“胡家族譜上已經有六代生了雙胞胎。”

    老者撚撚胡須,終於笑開了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戰長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卻卻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卻卻並收藏戰長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