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港碼頭是長江北岸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小碼頭。母親當年曾在這裏留下傷心的淚,鼠人送小姐姐到南京就從這裏乘過船。這裏沒有躉船,隻有幾間小平房,賣票、供旅客短暫停留。普通木船、機帆船出港或過江,就在港邊放個跳板上船。特別的是,從上海到高港的長航大客輪往返都在這裏上下客,這給百姓往來大城市帶來了方便;但輪船隻能在近北岸的江中停泊,乘客上下,都需用小木船接駁。今天鼠人和大批民工起大早冒雨朝這裏趕,是集中乘船前往工地,不用買票的。


    大約七點鍾左右,民工們已把小小的碼頭附近的空地占滿了。起初,有興致的還聚在一起打打牌、聊聊天,隨著時間推移,開始有人抱怨起來:


    “怎麽到現在船還不來?”


    “到這時船都不來,要那麽早死催我們幹什麽?”


    “真他媽的不把我們民工當人,什麽‘水利戰士’,說的好聽!”


    ……


    沒有人出來解釋說明做工作,隻是自怨自艾發牢騷罷了。


    江霧蒙蒙,冷風陣陣,天陰沉沉的。畢竟已是深秋初冬,出了汗的身子在這冷風的吹拂下,有的已經直打寒噤了。於是跳跳腳暖身,或找避風的地方歇息。


    鼠人沒有這麽悠閑。他一到碼頭,馬上喊住厚鳳,讓他幫看行李擔子,自己先到茅廁解後顧之憂。開始還擔心輪船說到就到,來不及去呢,現在輕輕鬆鬆舒口氣,解除了後顧之憂,也加入與大家一起苦等的行列。


    八點,九點,十點,時間在人們焦急的期待中過去。偶有一兩艘輪船從江上過,但都沒有鳴笛,不是民工們所盼望的。希望——失望——罵幾句娘——再去追求新的希望,大家就在這樣不斷的情緒起伏中冀盼,實實在在是一種“望眼欲穿”。


    “嗚、嗚——”當密雲中模糊的太陽影子快到頭頂時,終於傳來了低沉的汽笛聲。民工們的情緒一下由低迷變得驚喜興奮起來,雖然等得很苦,可畢竟船還是來了。大家爭先恐後上船,駁過去。鼠人知道,大輪右側,吃水線上方約一米高的地方洞開一道小門,駁船上的人就通過門口放下的軟梯從這道門進入。鐵鍬臉盆叮叮鐺鐺,行李擔子碰碰打打,一次又一次駁過去再返迴來,終於都上到大船了。所有的人全都鬆一口氣。


    這船真的很大,碼頭上那麽多人,上到船裏卻並不見多。船上的人全有座位,行李擔子全放得下,而且樓上還有其他碼頭上的民工呢。鼠人不是第一次乘大輪,他看出這一層似乎是貨物艙加座改裝為客艙的。不過,這也不錯了,地方大,放東西,坐人都隨心,一個大隊的民工坐一塊,打牌、閑談,一會兒就熱火朝天。鼠人出了汗的身子在岸上被冷風吹得透涼,到船上又覺得燥熱,坐在椅子上隻是昏昏欲睡。


    “哎,二呆子,天掉下來了!”不知什麽時候,正當鼠人睡著覺得很舒服,突然一聲叫,把他驚醒了。睜眼一看,麵前的人全對著自己笑。原來,鼠人張嘴睡覺,樣子有點好笑,厚鳳打牌時看到了,就當眾出他的洋相。鼠人心裏很反感。這個厚鳳,常會在人前講冷話,弄得自己很難堪,可也拿他沒辦法。鼠人裝作迷迷瞪瞪沒睡醒,照舊閉目養神,不去理會他。沒人理會,他們又專心致誌研究五十四張去了。其實,船上除了民工自己鬧騰,還是很靜的,沒有廣播報時或告知到達目的地,更沒有音樂歌曲可以欣賞。所以,有時鬧騰靜下來了,會突然感到一片寂靜,隻有輪機不知疲倦的“通通通”悶響不停。


    打完牌,厚鳳他們吃飯了,問鼠人,鼠人說不想吃。其實不完全是吃不下,也還是怕吃了會拉。“拉肚沒藥醫,餓到太陽歪了西。”他相信老農的這個傳教。他以前也便常常這樣幹,確實有效。


    但有人見這情況不放心,說這是去幹苦活的,不吃飯怎行?“不舒服要去找醫生,船上有的。民工上路,便是全包,看病不要錢,連掛號費都不要;藥也好,不比合作醫療。”一位頭發稀疏,臉色蠟黃,個子高而瘦的老民工走近前來,關切地說。


    厚鳳聽說,趕緊去為鼠人找醫生,但一會兒便迴來,後麵沒跟醫生,也沒拿到藥。“船上就一個醫生,帶了一點藥,早沒了。說堅持一下,到工地就有了。”厚鳳說。


    鼠人笑,他感覺還沒有到要堅持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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