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玨妹一中一下兩個臥鋪,高德全是一個中鋪,在對麵,他們地喧嘩,特別是,一個會說上海話的維族女人,引來了不少好奇的聽客,列車不停地在下坡中減速,時不時地拉響氣笛,“喔……喔……。”

    唐玨妹的臉色漫漫地沉了下來,那個曾經不堪迴首的望事。

    “那一年,農場開始搞運動了,新疆到處在武鬥,農三師這麽窮,也在鬥,連隊也是一樣,我十分害怕,媽媽叫我迴上海,我怎麽迴得去呢!就想逃迴去,又不敢跟人講,後來我娘把錢寄來了,我就做了準備。那時天還不太冷,我一個人,隻帶了個小包,就一個人到了團部,找了三天汽車,沒有一輛是到烏魯木,當然沒找到。記得是第四天的早上,我在刷牙,這時,一個三十多歲的,四州男人,就跟我講,他說,他是團部的采購員,認識許多老鄉駕駛員,看我已經等了三天了,沒有找到車,原意幫助我,問我敢不敢坐老鄉的車,到烏魯木齊,我也實在沒有辦法了,隻好硬著頭皮點點頭,就是河豚魚,今天也隻好拚一下了,那天下午,他騎了一輛舊自行車,帶著我到老鄉那裏去,他騎了兩個多小時,到了一個全是老鄉的地方,那裏到是有三輛汽車,還有人在修車,看到有車,我也就放心了,他帶著我東找西轉,又走了半天,到了一個老鄉家裏,跟我講,讓我等他一下,他去了半天,在裏麵又吃又喝,他們講話,我又聽不懂,天都黑了,人又冷,心裏又怕,他吃完了,才叫我進去,叫我別拿包,吃點東西馬上就走,他也搭車迴團部去,我也不太放心,但也沒辦法,隻好跟他進去,我那裏吃得下,他後來又要去小便,到了門口,他騎上車子就走,我當時都沒有反應過來,等明白是怎麽迴事,再追出去,他已經騎的很遠了,我沿著老鄉的籬笆牆,一直追到路邊的小橋邊,他消失在森林的盡頭,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了,我就在渠道上哭啊……,哭,哭得昏天暗地,還引來了一群老鄉的狗,也跟著一起叫,我真是怕死了,這些狗,趕也趕不走,我也不知道哭泣了多久,一個小老鄉提著馬燈過來,給我披了一件羊皮襖,一直在邊上陪著我,他講了半天,我也聽不懂,就知道一個怕,心想這下完了,那時心裏的怕,真是不能用話來說了,到了下半夜,天就很冷了,我也哭累了,那個老鄉在邊上守著,一直到天亮時,我已經寸步難行了,我也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可以再迴到團部,那天早上,我被老鄉帶到了他家,他給我吃了一碗糊糊,碗是那種木頭的,我反正也餓了,也不知道是怎麽吃下去的,大概是餓昏了吧,反正是吃了,他把一天吃的東西,放在桌子上,就出工去了,門也不鎖,我又沒敢逃,身無分文,不知往那裏逃,晚上他收工迴來,他燒了一壺開水,我又吃了一點饢,他又把第二天吃的東西,準備好,他睡外間,自己點了個破油燈,把馬燈給我,拿了個破盆進來,給我晚上用,又給我一根棍子,比劃了半天,我才知道,叫我晚上頂門,晚上我像一隻貓一個地倦了一個晚上,那裏敢睡啊!他也沒有到裏間來。以後也天天如此,我不能總吃白食呀,我就開始幫他做一些家務,發現他有很多高中的維族課本,知道他也是個高中生,慢慢地,這個家就變了,老鄉的狗,看見我也不再叫了,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他父親迴來了,他父親能講幾句漢語,我這才知道,我被那個四州人賣給他了,他說是我的哥哥,母親死了,沒有錢迴不去了,把我買了好迴去奔喪。要買陸佰元,老鄉沒有那麽多,隻給了他伍佰多一點,所以就做了一頓飯給他吃,他還搶了我的包,裏麵有貳佰多元,是我媽媽寄來的,給我迴去的路費,我已經一無所有了……。”唐玨妹臉色蒼白,當時的驚恐和絕望又浮現在她臉上。大家靜靜地聽著,隻有列車的車輪在輕輕地吟唱,‘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大概第二個月吧,家裏能做的事,我都做了,多少年沒擦拭的窗子,都擦得明明亮亮,我就跟著他去出工了,在連隊什麽樣的活,我都幹過了,所以在地裏,我也幹得很出色。那裏沒有運動,生活也很平靜,隻是每天一到地裏,姑娘們總要問長問短,慢慢的我也學著說維語,會說一點維語了,晚上就有了交流,他有一個姐姐在當兵,父親在巴楚工作,不久他父親又迴來了,帶了一些衣服,和一個大卡盆,三個多月了,我都沒擦過一次澡啊,看到半盆熱水,真得,我又哭了一會,我想,我欠了他們那麽多錢,錢沒還清以前,我是不能走的,但要還到猴年馬月,我也不知道,這裏沒有武鬥,平靜祥和,慢慢地,我也不想走了,入冬了,又過了二個月,快過春節了,那天夜裏,外麵下著好大的雪,我們都睡下了,他爸爸突然半夜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迴來了,他在外麵把我叫起來,我出門一看,我被他們父子倆,深深地感動了,老人半夜迴來,隻是為了給我偷偷地送一快豬肉,白天根本不敢送肉迴來,老人什麽話也沒說,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這一夜,我又哭了一晚上,是我第三次痛哭,哭的很暢快,那一晚我想的很多,他對我這樣好,從沒欺負過我,在連隊,是女的多,男的少,連對像也找不到,好多女孩子為了有個男朋友,隻要男的,什麽人都可以,好幾個女的追一個男人,所以我也想通了,剛來時,是我欠他們錢,不能走,現在是我不想走,因為幾個月在一起的生活,我認識了他,慢慢地了解了他,從心裏真正愛上了他,新疆都來了,在兵團和在地方,又有什麽區別呢?第二天我問他,外麵太平了,你送不送我迴去?他看了我很久,終於點了頭,我看得出,他心中的不舍,我第一次抱著他哭了許久。過年了,他父親迴來了,帶來了一些衣服和糠果,我們花了十五塊錢,就結婚了。剛開始很窮,現在好多了。老大十歲了,女兒七歲。我們在一起生活了這麽長時間,孩子的爸也學會了不少漢語,他到縣城做翻譯去了,我也當了一個老師。”

    這,就是那代人,當年的道德,欠了人家的錢,自覺地用勞動來補償,這,就是那代人的情感,簡單的像一碗清澈的天山雪水,潔白得如一束雪岩下的雪蓮花,沾不得一星半點銅臭的氣味。

    她講的很簡單,也很平靜。好像在述說別人的故事。孔憲邈摟著她的兩個孩子,已是淚人一般,周圍旅客都跟著一起唏噓不已,紛紛發表著自己感受。“孩子啊…你碰到好人了,要珍惜啊!”一位老人拉著她的手,久久沒有鬆開。

    孔憲邈等大家散了才說:“開始的幾個月,你在一個完全默生的環境裏,你能挺過來,實屬不易,這種心靈的煎熬和感受,隻有你自己才能體會,你就像新疆的紅柳,你用頑強的生命,紮根在邊疆,是你生命的讚歌,是你丈夫的大義和善良,是人性中純樸的美德,在維係兩個不同民族的血脈,是你們夫妻在詮釋人與人的,人間真愛,你是新版的田螺姑娘……。我被孩子的爸爸,深深地感動了,我迴去一定要寫一篇報導。它以欺騙和殘忍開始,但因為主人公的善良,和人性中的大愛之炬,一個原本會悲劇結尾的故事,被你們彼此一起跳動的心,改變了軌跡,有了美好的結果。這個故事,實在是太美了。”說完,她仍意有未盡。

    高德全聽她講完,心想,你還真能總結,但又說的很對,讚許地看她一眼說:“這個任務你一定要完成得好,如發表的話,寄一份給我。”他想了想又問:“玨妹,你以後沒給家裏寫過信嗎?”

    “寫過,第一次寫信,是結婚前,這封信退迴來已經過了四個多月了,以後也寫過幾次,都退迴來了。以後再沒寫過信了。本想這次到上海先去你家再說,沒想到,在火車上,就碰到你們了。”他接過話說:“這全要感謝孔憲邈,不是她,我們怎麽可能相認呢,彼此變化太大了。”他和她交換了一個眼神,她迴以平靜笑容,她全然忘記,自己留在車上的初衷了,她隻靜靜地坐在鋪上,看著他們兄妹倆,隻是更多地把目光停在他身上罷了。

    孔憲邈本來準備在哈密站下車的,她很想和他說說話,現在她感到該返迴去了,雖有一絲遣憾,但今天的收獲對她來說,已經空前豐富了,她一時還難以完全消化掉。

    列車減速了,前方是‘十三間房’一個小站。孔憲邈站起身來準備下車了,是女兒,夢婷叫了起來:“阿姨你要下車嗎?”

    “是啊,阿姨該下車了,阿姨想和你們一起迴去,但阿姨要工作呀,下次阿姨迴上海一定來看你好嗎!迴去好好念書,聽爸爸的話好嗎。”她完全以母親的口吻在和他們告別,短短的一個白天,她已容進了他們的生活,從中午買飯,到找人補辦臥鋪票,這種角色的變化,她絲毫沒有察覺什麽不妥。

    高德全心裏明白,孔憲邈身上,有一種他十分熟悉而久違的東西,既遙遠,又在眼前飄忽。她決定下車,多說已無必要,他起身準備送她。唐玨妹也站起身來。

    孔憲邈把照相機拿出來,說:“今天我很感動,你們坐好了,我要給你們留下一個記念。”大家趕快坐好,他們五個人,在下鋪靠窗的位子分別就坐。她按下了快門……。

    站台上人不多,隻停短短的三分鍾,唐玨妹沒下車,想多給他們一些時間,他們父女下了車,依依作別,高德全說:“東西都托運了,身上沒什麽值得溜戀得東西,下次吧。”

    “有。”她說,她用眼睛深情地看著他,慢慢的伸開雙臂,他遲疑了極短的一個瞬間,伸出有力的雙臂,把她摟進懷裏,她把頭盡量深地埋進他的胸前,以至差點至息,隻到汽笛拉響,他放開她。她說了一句:“你是我第一個擁抱的男人。”高德全又上了車,她目送著列車,帶著他,消失在大漠的盡頭……。

    臥鋪車箱已進入夜間遠行,三個孩子,都進入夢鄉了,車箱裏暗暗的,這兄妹兩人全無睡意,對高德全來說,今天好事一下來的太多,十多年來的探親假,他從未坐過臥鋪,首先是太貴,其次是更本買不到,每次探親路上都十分疲憊,今天能躺在酣睡的女兒身邊,實在是孔憲邈的成全,要花去她近一個月的工資呢,她的熱情和真誠,叫你無法拒絕,而她從沒有任何的索求,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他想問問玨妹。他一扭頭,見對鋪的唐玨妹正看著他。

    “哥你還沒睡啊。”她輕聲地問。

    “睡不著,大概不習慣吧。”他說。

    她又問:“哥,我嫂子是什麽時候走的。”

    他把右手食指放在嘴邊,‘噓’了一下,說“……有十一年了吧,孩子才四個月,就……”“……”

    過個好一會,唐玨妹又說:“哥,你多不容易啊,當爹又當媽,十來年了,哥你還放不下嫂子麽?”

    “是啊,放不下。……”他輕輕地歎口氣,算是迴答。

    “哥,你們廠裏就沒有好女孩子了?”她睜著眼不解地問。

    “那當然有了,多了去了,怎麽會沒有呢。”高德全說。

    唐玨妹想了一下說:“哥,我看孔憲邈對你有意思,在連隊裏,她可清高了,我們連隊本來男的就少,所以她更是獨來獨往,她平時很靜的,下班就是寫,一個勁寫,終於寫出明堂來了,當記者了。”

    他閉著眼睛說:“不會吧,也許她就是個外冷內熱的人,上次也這樣,也許和上次……。”他無法做出判斷,她身上多少有一點神秘的色彩,也有一種他十分熟悉的氣質,她一定也是個極其優秀女人,這點他絲毫不懷疑,慢慢的孔憲邈和袁夢珠合而為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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