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魯木齊,火車站。

    高德全滿頭大汗地上了火車,安排好女兒,匆忙返身下車,下車去向送行的段賢昌致謝,沒有他的幫助,又不知要在烏魯木齊多待上幾天。段賢昌,一個63年進疆的老知青,他是65年直接從上海工作組,調入氨廠的老人了,現在是總廠,長住烏魯木齊市辦事處的主任,一個十分熱心的人,他深知交通的不便,他以知青的心,做人的良知,給每一個人,提供來迴的方便。從吃住,到購票,甚至聯係迴廠的汽車,他留給所有知青,去探親假的人,是暖暖的一團火,也不管認不認識,隻要是廠裏的人,一事同仁。而高德全卻是很不熟識他。

    當他再迴到車箱時。穿過嘈雜的人群時,猛然感到,後背一陣灼熱,他本能地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他。“這會是誰呢?”他邊想邊向前擠過去,當他走到坐位時,轉身坐下時,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那是一個剛過而立之年,身材高挑的漂亮女人,成熟而健康,像一支白中帶青的鬱金香,在擁擠的車廂裏,她擁有一份幽雅,身背一個大挎包,站在車箱的連接處,“她是誰?”他努力搜索記憶中的每一個人,一個畫麵定格在他腦海裏。

    車箱裏擠滿了人,列車員提著空水壺,艱難地穿梭在人群裏。女兒懂事聽話,已有他齊肩高了。他默默地看著窗外,向後閃過的荒涼戈壁。心中無限感慨,十七年前,他和一群熱血知青,從上海支邊到了新疆,十七年的青春,悄悄地從身邊溜走,如今,他卻一個人,帶著女兒,獨自迴上海了,卻把她一個人,留在冷冷的戈壁灘上,叫他如何迴見江東父老,再見了,新疆!再見了農一師!再見了我的青春……!再見了,我親愛的愛人……!他鼻子一酸,眼淚就充滿眼筐。“爸爸,你怎麽哭了……,迴家你不高興麽……?是不是又想媽媽了嗎……?”女兒高夢婷,她伸出小手,幫他擦拭著眼淚。

    車箱門的連接處,一直有個中年女子,在注視著他們父女倆,她也在努力迴憶十年前的那個晚上,一個從農一師,建化廠,來找唐玨妹的人,是他嗎?那身工作服,和今天的一模一樣,隻是多了幾分人生的蒼傷,這眼神經過風沙的打磨,冷月的揉搓,已經少了幾分清澈,多了幾分老辣,看到他,讓你聯想到沙漠深處的瘦駝,雖瘦卻是筋強骨悍。他那一身工人的形象,曾在她少女的心中,留下過深深地印痕,要不然那天,她不會一大清早,從夥房裏,買三個饅頭,在路邊等他,送給他在迴去的路上吃,這三個饅頭,是否也依稀寄托了一個姑娘,懷春時一絲飄渺的情感,她自己,並不知道。他們素不相識,沒說過一句話,僅僅是知青的緣故?!十一年來,他的影子,隨著風沙漠糊了,十一年後,他又出現了,身邊多了一個女孩。但在看見他的那一瞬間,當年的那份曾經心悸得感覺,又悄然地迴到了心中。是否上蒼的一種刻意安排……!?不管如何,一種它鄉遇故人的衝動,和記者本能,使她想和他談談。她擠過人群,向他那四人坐的位子擠去。

    高德全第一次上車時,並沒有看到她,剛才一看,也沒有想起在那裏見過,當他坐下後,閉上眼睛,靜靜一想時,十一年前遙遠的記憶,猶新地出現在麵前。記憶正是個神奇的東西,無數的畫麵在眼前閃過,時間一下向前推進了十一年,正是那個冬天的早晨,一個還十分青澀的女孩,和畫麵重合了。

    為了找表妹,他去了‘農三師,’四十八團十五連。真是農一師,富二師,窮三師,所言一點不差,就連團部,都沒有一間像樣的房子,連隊更是如此了,找到唐玨妹所在的班組,已是深夜了,班長講,唐玨妹離開已二三個多月了,大家都認為她自己逃迴上海了,都說她平時不太講話,膽子倒很大。誰知到,現在上海也沒人,到現在還在找她,可能太遲了。

    無奈,他在連部將就地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在出連隊的路口,就是這個,像三月迎白楊的姑娘,給了他三個饅頭,隻留下一句話:“給你路上吃吧。”不等迴話,她就像一陣風,隨風而去了。他當時就努力地想,迴憶那張清白的臉,想牢牢地記住,但是,一直是模模糊糊的。但是此刻,模糊的印象,一下清晰起來了,時間並沒有,把她青春的生命磨滅,想反,她變得更靈動,在擠滿人的車廂裏,她像一枝,破雪而出的雪蓮花,潔白中帶著一縷嬌豔,高雅地昂著頭,在人群中是那樣的耀眼。他站起來,轉過身去。而她正向他擠過來,眼前向他走來的真是她,“饅頭姑娘。”他心中一陣激動,他迎上去。“你好!”兩人同地向對方問候,都認出了彼此。相隔了十一年的手,穿過時空,握在一起了,彼此都有點激動。“你探親?”兩人又是同時開口。

    “我到吐魯番出差去,我已經調烏魯木齊工作了。”她說。

    “啊!不錯,真要祝賀你,那你是臨時上車的了,沒坐位,來來……,那你坐吧。”高德全說。

    “阿姨一起坐。”女兒拉著她的衣服說。

    “謝謝你,阿姨很快就下車了,你是女兒吧,叫什麽名子啊?”她問。

    “我叫高夢婷,我和爸爸迴上海去,就不來了。”夢婷說。

    她問高德全。“孩子是送上海讀書去嗎?”“不,我們調迴去了。”他答。

    她有點驚奇問。“是調迴上海嗎?”

    他點頭說。“是,這次是調動,我頂了我母親的職,我母親退休了。”

    她看看孩子問:“那你愛人呢?”

    他意味深長地說。“她留在新疆了……。”口氣是那樣地無奈和肅穆。

    “我媽媽死了,她迴不去了。”女兒迴答。

    “啊…對不起,我真不該問。”她坐下摟著女兒說:“阿姨今天什麽也沒帶,下次阿姨一定補上好嗎。”

    女兒懂事地說。“不用了。”

    “你也坐吧,人多,我們擠一下。”她臉突然紅了一下說。她把夢婷抱在腿上。

    人實在太擠,這樣站著,確實不便,他隻能坐下說:“好吧。”

    火車在一個小站停下,許多搭便車的老鄉下車了,車箱稍稍鬆了一些。高德全,削了個蘋果給她,說:“這是我們廠裏自己種的,口味很不差的。”

    “謝謝你。”她接過蘋果給了夢婷,夢婷不接。“那我們一人一半好嗎!”她把蘋果剖開後,又問:“你表妹後來迴上海了嗎。”

    “沒有,一直沒有她任何消息,十多年過去了,每次探親假,我都不敢麵對她母親。……不說這些了,說說你自己吧,我都不知……。”他打住了話頭。

    她笑了一下說:“我叫孔憲邈,憲兵的憲,邈是藐視的藐,去個草字頭,加個走字邊,64年來的,一直在農場,那個時候,我根本看不到有什麽出路,我自己又喜歡寫一點東西,就拚命寫稿子,到處投,剛開始時,我寫得比較實,更本沒人要,後來寫的虛一點,到有人要了。”她不好意思的笑笑,接著說:“十年來總算有點收獲,調令早來了,連隊壓著不給走,直到去年上半年,連隊壓不住了,才調到兵團報社,後來差一點我……”她突然黯然失色。“是連長的小舅子,死纏爛打,如魂附體,我一直從團部告到師部,才告贏。”她臉上沒一絲開心的喜色。

    “就你一個人?”他問。

    “是啊,就我一個人,一個人還不夠啊?”她孩子氣地笑了起來,笑得那麽陽光。

    “你真不容易,一個人打拚。”他讚許地說。停一下又說:“我和她母親都是從團校來的,這中間呢……,發生了許多,說不清是與非的事,最後,我把她母親一個人留在那裏了……。”他看窗外,深邃的眼神看得很遠很遠。

    她動情地看著他的眼睛沒有再問,憑女人的感覺,她相信,他們之間,一定有一份驚心動魄的愛情,那是誰也無法代替的,這份感情,已填滿了,他整個生命的空間,那是一份怎樣叫人嫉妒,而又不敢奢望的感情啊……!。

    她就這樣陪他坐著,什麽也不說,也不問。吐魯番很快到了,高德全寫了張條子,留下名字和上海的地址,她認真地收好。高德全說:“你以後探親,給我聯係吧,你那份情,也許我永遠還不上了,希望你多少給我一點機會吧……!讓我少一點遺憾行嗎……?”

    她淡淡地看著他,說:“都是過去式了,永遠不要提它了,讓我們另起一行吧。”她說的很輕。

    “另起一行?”他問。

    她認真地點點頭,火車拉響了長笛,開進了吐魯番站,車廂裏騷動了起來,她絲毫沒有下車的意思,女兒在她懷裏睡的熟熟地。“你該下車了。”他提醒她。

    她抬頭看著他,朝他笑一笑,說:“隨它去,我明天再迴來。”

    “哪……”他一時語塞。

    她笑著問。“哪什麽,你不會趕我走吧。”

    “不會,哪當然不會,隻是你的工作……。”高德全沒往下說。

    她輕鬆地說。“沒事,記者都是自由人。”

    “這不,又……”又欠上了,他沒說出口。眼看火車停了又開出站。竟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火車開出站不久,送飯的餐車來了,高德全剛想買飯,她阻止了他說:“別買,等一下我到餐車去買,常坐他們的車,很多人我認識,你培著孩子。”

    她一動,女兒醒了,她親了她一下:“醒了,你坐好,阿姨去買飯好嗎。”女兒懂事地點點頭。他目送著她的背影,心中暗想,她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真是一個好女人。

    “爸爸,這個阿姨你剛認識嗎?”女兒問。

    高德全很認真地說。“認識,認識有十年了。”

    “那怎麽她從來沒來過我們家?”女兒張大了眼睛。

    “那個阿姨原來在農三師,和你的表姑姑在一起,就是太遠了。”他說。

    “噢……。”女兒應了一聲。

    那年頭,在餐車裏就餐的人,永遠不會太多的,她從一家就餐的,維族母子三人身邊走過,吃驚地聽到,身後有人在叫她,她本能地迴頭看了一眼,並不見有熟人,她迴頭又走,那個維族母親在身後,用上海話喊她:“孔憲邈。”她又一次地迴過頭來一看,簡直就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那個一身維族服裝打扮的女人,極像唐玨妹,她試探地喊了一聲:“唐玨妹。”

    “孔憲邈!”

    “唐玨妹!”

    “真是你啊!”兩個女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全不顧周圍驚詫的目光。“你這身打扮我根本不敢認你啊,這都是你的孩子……?!”孔憲邈激動地說。

    “是啊,是啊……!”她朝孩子們看看,說:“你沒變,所以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兩人都有無數的問題要問對方。一陣激動過後,孔憲邈才想起問,“你在幾號車箱?”

    “在6號臥鋪。”唐玨妹說。

    “那你別走開,我等一下,再給你一個驚喜,現在我要辦點事。”說完,她又向前麵走去。

    她不大一會,就迴來了,看見她們已經吃完,就說:“你們母子三人別走了,我還沒吃,他們菜送來,就放在邊上桌子上好了,等我去去就來。”

    高德全見她激動的滿麵紅光地迴來,不知她見到了什麽熟人了。她說:“你把行李收一下,我們走了,東西一件別掉了。”她完全像女主人一樣向他說,她話音剛落,立刻有人熱情地幫著他們,把他們的行李,從行李架上搬下來了。她幫著把行李背上,拉著女兒的手說。“我們走吧,東西沒少吧?”女兒剛站起身,立刻就有人坐下來了。“我們要到那裏去?”高德全仍不放心地多問了一句。她也不答,帶著他們父女穿過了三節車箱,來到了餐車,唐玨妹就迎了上來,他們在擺滿了菜的桌邊放下行李,孔憲邈指著唐玨妹問高德全:“你認識她嗎,”他搖搖頭答:“不認識。”她又迴頭問唐玨妹:“那你呢?”唐玨妹同樣搖搖頭說:“不認識。”孔憲邈手按心口,激動地說:“你們聽好了,我要叫你們的名字了,……高德全……唐玨妹……。”這六字一出口,兩人都大吃一驚,半天沒迴過神來。當年少男少女的身影,彼此都已十分地遙遠,而如今,已拖兒帶女,加上唐玨妹已是一身維族服飾的打扮,高德全就是見了她的麵,想也不會想啊。好半天才迴過神來,大叫著:“表妹!表哥。”他們倆激動地抱成一團。無數的問題,潮水般地湧來,孔憲邈說:“你們兄妹倆,慢慢再說,先吃了飯,到臥鋪裏慢慢說吧,行嗎?我也要聽聽呢。”

    高德全從舍不得在餐車裏吃飯,看著一桌子菜,竟不好意思起來,孔憲邈說:“買也買了,你不吃可就浪費了,玨妹他們剛才已經吃過了,這有大肉的菜,兩個孩子也不會吃的,你下筷子吧。”她帶頭吃了,並給女兒碗裏,挾了塊迴鍋內片,女兒正是能吃的年齡。

    高德全邊吃,邊不停地看她們幾個,心裏傻傻地笑著。飯畢,列車長來了,送來了剛補的臥鋪票,孔憲邈千恩萬謝地送走了列車長,高德全要把補票的錢給孔憲邈,誰知她卻執意不接受,女人的固執,也真叫人頭痛。她避開話題說:“我要是下車了,你們就錯過了,她十多年沒迴上海的家,迴去了能找得到家嗎?”

    高德全猛然驚到,說:“她家早搬了,我們兄妹倆,欠你的情,那就太大了。”三個孩子已經哥哥姐姐地開心在一起了,好不熱鬧。

    在列車長的幫助下,臥鋪調整好後,大家重新坐定。孔憲邈舉著杯子說:“咱們以水代酒,為你們兄妹相遇幹杯。”“幹杯!”“為小妹和哥哥嫂嫂在火車相與幹杯。”孔憲邈先一愣,接著開心地大笑起來,一直笑出淚來。搖晃著手說:“你搞錯了,錯了,我們不是,不是夫妻。”她抱著唐玨妹的肩說,口氣中的遺憾,流露於詞。

    “那你們怎麽認識的呢?”唐玨妹有點奇怪地問。

    “你哥因為來找你,我們就認識了,有十多年了。”她隱去了她心中的故事,又說:“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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