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北站,就如沸騰的海洋,每天都有疲倦的遊子歸港,又有多少人,肩負著使命離鄉,高德全肩扛著行李,一手拉著小輕輕的手,而小輕輕身背黃軍包,一手提著紅綠相間的塑料網兜,東張西望地下了火車,他們隨著人流才走了幾步,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就喊住了他。

    “全哥……,全哥,我們在這裏。”高德全止步望邊上一看,母親正和一個比她高半個頭的姑娘站在一起,母親很顯然,沒有從這一色服飾的人群中,發現他們。

    “奶奶……!”小輕輕撒手跑了過去。

    “媽……,你們怎麽可以進來啊!?”高德全也迎上去,大聲地叫著母親。他向剛才叫他的姑娘笑著,點點頭說:“你……是……,你,你……。”他突然想起什麽來了,張著嘴,但仍然沒有叫出她的名子來。她很顯然,有幾分失意,又有幾分得意,因為大姑娘十八變,她變得出奇的漂亮,許多數年不見她的朋友,再聚首時,都會由衷地讚歎,她的變化,和美貌。一句話,當年的醜小鴨,現在已經成了白天鵝了,她曲線玲瓏,衣著得體,舉至高雅,笑容可掬,她說:“我是呂建中的妹妹,呂建華,你不記得啦……,還幫我補習過中考……,不過我現在改名叫呂文化了。”

    ‘呂文化’,一個文化大革命的產物,她作風果斷,思想敏銳,能寫一手好文章,而且文筆犀利,在運動中,很快從一個在校的闖將,成為上海革委會的一個槍手,很多刊登在紅旗雜誌,解放軍報和人民日報的文章的第一稿,大都出自她們幾個姑娘的手,她們的另一個任務,是陪同市領導出席各種關鍵的場合,她們工作在半保密狀態。她也是偶然從哥哥嘴裏知道,高德全節前要迴來探親,當她開著那輛黑色的紅旗轎車,出現在上海北站邊門時,早有人為她開門,讓行了,她的車牌就是通行證,她的車就停在月台的左側,高德全媽媽,也不知道是占了誰的光,硬被她拉上,帶了來。

    當年小小的呂建華,準備中考時,得益於她哥哥的同學,也就是高德全的輔導和幫助,那時的她,已經情竇初開了,對高德全暗戀已久了,她喜歡他在她背後看她的作業,她的背可以感受到他胸前散發的體溫,她會在‘無意中’猛地抬起,靠進他懷裏,這種感覺能叫她心情愉樂好長一陣,成績也突飛猛進,小小的她已認定,他就是自己今生的男人。高德全自己忙著高考,無奈他全不解風情,木納的石頭一塊,加上難了的時世,她從來沒有機會向他表白過,但少女的心,一旦種下了愛的種子,不管有多硬的土地,她都能破殼而出的,幻想和夢想,在她心中,交織成一張美麗的網,裹住自己,還要來網住他人。今天,她準備開始下網了。

    高德全做夢,也不會想到是她會來接自己,當工作人員,熱情地幫他,把行李放進驕車的後背箱的時候,他感到人在雲裏霧裏,他還沒迴過神來,小車已經開出了北站,這種感覺,不是他一個人有,他母親也感到了這種不適,和小輕輕坐在後麵,隻感到小車在地麵上飛,一切車都會給它讓道,當車在祥福裏弄堂口,停下時,那麽多人圍著車,不知道要下來什麽樣的大人物,這種感覺,真是和要來抓什麽人差不多。

    當他們下車時,引起的驚詫多於羨慕,“啊……!是高家的兒子和孫女迴來啦,我還以為是誰呢……。”高德全媽媽,趕快拉著他們迴家,一麵擠出笑容向鄰居打著招唿。弄堂口電話間的大嫂們出來一看車牌說:“嗨!這還是市裏的車呢……!剛才下來的是誰……?”

    呂文化也幫著他們,拿行李進了家門。

    “全哥,我先迴去了,我還有事,你們晚飯別做了,我已經安排了,晚上為你接風。”她沒坐一下就走了。高德全和母親麵麵相視,不知該說行,還是不行。

    “媽,我迴來,她怎麽會知道的,您真多事啊!”高德全說。

    “你怪我,我怪誰去,可不是前幾天,你那個老同學在菜場碰到我,他問起你來,我隨便一說,誰知搞得那個排場,還真把我……。”高德全媽媽也不高興地說。

    “媽,那我先去澡堂了,東西等我迴來再收拾,輕輕一起去好嗎?”高德全邊說,邊拿衣服。

    “不行!輕輕多大了,還往男澡堂跑,輕輕在家洗好嗎,奶奶早為你燒好洗澡水了,對吧。”小輕輕點點頭。

    高德全一身幹淨地迴來了,一進門就聽見有人在說話,是建中,看來,要逃走也是不行得了,這麽早就有人來監視了。

    “建中,你這個壞家夥,今天是給我開洋葷,還是出洋相啊,你這是來看我老同學,還是來監視我們,你說……。”高德全還是很高興地喊著進了門。

    建中說:“大全,你總算迴來了,想你啊……!怎麽樣?還好嗎……?”

    高德全說:“好是好,老百姓坐紅旗車迴去家,自己也受不了,哈……,哈……。”

    “你輕一點,輕輕睡著呢。”母親嗔怪地說。

    “你說我那個妹妹啊,現在可是我們家裏的大人物,她叫我早點來,我能不來嗎?我們全家都怕她。”建中笑著說。高德全真不知道他是苦笑呢,還是有點得意,還是兩者兼而有之。

    建中說:“你把外衣換了吧,我給你帶了一件來。”

    高德全邊收拾邊說:“為什麽?我這件茄克式工作服是新的呢,還是第一次穿,在新疆能穿這樣的工作服,多神氣,就是上海也不掉價吧!”

    母親在木盆裏放上洗衣粉,把換下的衣服分內外,先後放進盆裏,就聽見門外皮鞋聲,點著節奏由遠而近地來了。

    呂文化進門就問:“都準備好了嗎?”她的出現,叫大家眼前一亮,一身籃滌卡,中反領,裏麵一件鵝黃色襯衫,架著白玉般的脖子,臉上看不出一點化妝,卻精致的令人目眩,不知是大家黯然失色,還是她成了光彩奪目的中心。

    “這個阿姨好漂亮啊……!”輕輕在床上揉著眼睛說。

    呂文化走過來說:“不是叫阿姨,以後叫姑姑好嗎,姑姑漂亮嗎?你喜歡嗎?”

    “我馮叔的阿姨比你還漂亮!我見過,她看上去是甜甜的。”輕輕邊穿衣服邊說。

    一盆冷水從頭到下,把呂文化淋了個透,但她今天心情很好,隻說了聲:“你這個小壞蛋,快下床吧,我們要去吃飯了。”

    高德全一家三人,穿戴停當,正準備出門。呂文化說:“哥……!我讓你帶來的衣服呢?怎麽全哥沒換!”

    建中說,“在桌上擺著呢,他說,他穿的也是新的。”他朝高德全使了個眼色。

    呂文化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高德全的外衣給脫了,拿出一套同樣的藍色滌卡的中山裝,給他穿上,又是抬他胳膊,又是給他翻領子,高德全像木頭一樣,任她擺布。這種感覺太遙遠了,這種人間溫情幾乎被遺忘了,來得又太突然了,以至自己臉紅心跳地一陣不安。

    “還要我幫你換褲子?”呂文化也有點臉紅地問。要是這裏沒有其它人,她真會幫他換褲子,這種感覺和衝動,她在夢中不止出現過多次,她甚至,已經熟悉了每一個細節和動作。

    高德全這才從空中掉到地上來,趕快自己換上褲子,在櫥櫃鏡子前一照,感到裏麵的兩人是那麽地相配,呂文化站在邊上一陣得意,又暗自高興,她的第一步已經開始了。

    黑色的紅旗車,開進了市委邊上一個大院,門口兩個軍人立正敬禮,白手套,刷地一下,向裏一擺,呂文化駕車進了大院,幾個彎後,在一個大禮堂門前停下了,立刻有司儀過來開門。高德全心想,今天可是劉姥姥進了大觀院了,但怎麽看,怎麽不協條,牆上濃烈的政治色彩,和燈紅酒綠的男女,滿桌漂香的嘉肴,怎麽也無法統一起來,不停地有人前來,討好地向呂文化打招唿,戴著白色小禮帽的小姐,把他們帶進一間小包箱裏,這裏到沒有什麽政治色彩,四周全是沙發,中間圓桌上擺了十個涼菜,和大大小小,小巧玲瓏的酒杯,放香檳酒的籃子裏,裏麵放著許多小冰塊。

    大家落座後,建中像主人一樣‘嘭’地一聲,打開香檳的瓶蓋子,雙手交到呂文化手中,呂文化左手掖著衣襟,右手接過香檳,先後給高德全,母親,小輕輕,哥哥,最後是自己斟上美酒,她說:“伯母,今天我越俎代庖了,您別生我的氣,我和全哥多年不見了,很想他,沒有他當年的幫助,我進不了重點高中,也不會有今天。

    母親點點說:“他跟你哥是同學,那是應該的,你還這麽客氣。”

    “來……!我們舉杯,為全哥今天迴來幹杯。”呂文化站著說,

    呂建中舉著酒杯說:“高媽媽,那時光,我常來吃你做的麵條,今天小輩也來敬您一杯。”

    母親剛把酒杯舉起,呂文化已轉過身來,對高媽媽說:“高媽媽,其實我很想當您的兒媳婦,不知道您,給不給我這個機會?”她笑容可掬,卻又落落大方,一點沒有姑娘的害羞和矜持之意,驚得高德全差一點沒站起來。今天從下火車到現在,他已經被她搞得暈頭轉向了,出人意了的驚詫,令他心悸。母親一時也無法說清楚,自己是喜歡她還是不喜歡,一種本能告訴她,更多的是擔心和害怕。母親舉起酒杯說:“小呂啊,今天我無論如何也應該感謝你,給我天大的麵子,誰家不想,有你這麽一個漂亮能幹的兒媳婦啊!隻是要你來當一個後母……,棄不太委屈我們的大姑娘啊!”母親到底是久經沙場,隻輕輕一句話,就把飛來得一張五彩鴛鴦網,挑一邊去。呂文化自從心中有了這個小秘密,從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她一直沉靜在自己編著夢幻裏,‘我隻是想嫁給高德全,和孩子有什麽關係呢?’後母?!她就連夢也不會想到的,當有人在她麵前把這兩個字,一下子提出來了,她這才想到她要去做的角色,無數可怕的麵孔向她壓來,她感到有東西掉進自己的酒杯裏,她看了一眼,什麽也沒有,又是一滴掉入杯中,是汗水,她已經嚇出了一身的冷汗了……。

    呂文化也不知是如何結束這頓晚飯的,她隻記得和小車班長說了聲,送他們迴去。自己就鑽進樓上招待所,進了房間,反鎖上門,靠著門,流下兩行淚來,後又脫得一絲不掛,任衣服落了一地,放了一池涼水,慢慢地躺在裏麵,窗外下起年前的最後一場雪,她的心也像這雪花,潔白,卻是冰冷。

    文化大革命造就了一批很特殊的人,他們拿得起,也放得下,今天可以死命保你,明天又可以死命鬥你,再踩上一隻腳,心髒也決不會為你多跳一次。在感情上也一樣。呂文化決不會去當什麽後母的,如果在情感的浪慢中,翻起有幾朵浪花,她或許是會欣然接受的。無奈高德全不是那樣的人,當他們再見麵時,是在北站的站台上,看著小輕輕清澈的眼睛,她放棄了想擁抱他的欲望。流著淚水,目送著遠去的列車。

    馮君瀚接到高德全的電報,就幫他聯係返廠的車子。高德全總算一路順風地迴來了。當天晚上,馮君瀚騎車就到了那個半地窩子。一見輕輕,他就把她抱起來,在原地轉了幾圈,高興的小輕輕‘咯……咯’直笑。

    “晚飯你們吃了嗎?”馮君瀚問。

    “下午在新合吃了點,現在也不餓,上海帶來路上吃的也沒吃完,等會餓了下麵吃,湯湯水水的吃了舒服。對了,這幾包煙,你幫我帶去,給那個駕駛員師傅,他人真不錯,給他煙,他死活不肯收下。”高德全邊整理床鋪邊說。

    “你說老袁啊,好人一個。車子開得穩嗎?小輕輕。”馮君瀚親著小輕輕說。

    “二馬叔,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小輕輕趴在他耳朵邊上說了半天。

    “啊……!有這擋子事啊,那你喜歡不喜歡那個阿姨呢?”馮君瀚問。

    “她不要做阿姨,她說要做姑姑。”輕輕說。

    “那你叫了沒有呢?”他問。

    “沒有。”輕輕搖搖頭。

    “為什麽?……啊!”馮君瀚很認真地看著她說。

    “我也不知道。”說完她從他身上滑了下來,去抱住高德全的腿。

    馮君瀚看了她半天,想說什麽,最後卻沒有開口。

    等高德全把一切雜事做完了,爐子上的水也開了,坐了三天汽車,小輕輕累了,抱著書包就睡著了,這是她外公外婆送的的禮物。

    高德全泡上茶,兩人這才坐下說話。

    “這次迴去和解了嗎?”馮君瀚問。

    “和解算不上,大概是看在孩子麵上,沒趕我走,年三十晚在一起吃得飯,她父親已經工作了,就是臨走都沒有和我說上一句話,她母親對我一直不錯,差一點不放輕輕迴來,票都買了,還是不放輕輕,我隻能帶一本書去,輕輕一看就明白,她吵著要迴來念書,這才放她迴來,到時間上不了學,小輕輕可不放過你啊。”高德全說。

    “這種小事早搞定了,初三我就去了校長家,下半年報名時,我陪你去一次就行了。不說這些,說說那個開小車的是怎麽會事啊?”馮君瀚問。

    “一定是輕輕說的,她可不是個開小車的,她現在是,上海革委會寫作班子的成員,他們幾個人負責寫初稿,上麵還有幾個人寫定稿,然後再用那三個筆名發表在兩報一刊上。當然文章犀利,人也漂亮了,到底有多大的權利,我也不知道,反正到市委,如入無人之境,拍馬屁的人,就多了去了。是我同學的妹妹,當年我幫她補過課,誰知道姑娘大了十八變,出入得如此水淋,我也想不到,算是對我有點暗戀吧,你知道的,我現在心裏除了她,沒別人。”他向床上看了一眼,滿是柔情。

    “中間有什麽故事發生啊。”馮君瀚問。

    “故事!?那來什麽故事,一到上海,她來接我,我根本不知道,當晚請我們一家吃了一頓飯,她哥哥作陪,她是提了,我娘一句話就把她擋迴去了,直到我迴來,在站台上才見了一麵,車到是她安排的,就這麽多。”高德全放下手中的杯子。

    馮君瀚用右手食指,在鼻翼右側上下來迴地擦著,這是他想問題時的習慣動作了,過了好一陣子他才說:“如果她現在有問題,你幫不幫她?”

    “那還用說,一定會幫她,一碼是一碼,她又不壞。不過她現在正春風得意,問題……!?現在那來的衝突啊……!”高德全有些不解地說。

    馮君瀚很認真地說:“你給她寫封信,就叫她趕緊脫離那個,什麽狗屁寫作班子,去幹什麽都好,就是不能再寫一個字了,用不了三年,這幫人,準拉青單。”

    “喂……!喂,喂?為什麽呀?你說得那麽可怕,別故弄玄虛好吧,能說服我,我立馬就寫。”高德全多少也有點緊張。

    馮君瀚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說:“這幾年老帥們走了不少吧,你真相信老人家能活到一百二到一百五?你沒看和尼克鬆談話的記錄片?現在是小平在主持工作,在抓什麽啊?在抓整頓,抓生產,全國有一大批中堅力量的人,從心裏支持他,這是為什麽?是人心思治,人們想結束這場運動,這股潛流相當強大,一旦老人家先走一步,那些在這場運動中的,即得利業者,必定完蛋,全世界的政治鬥爭,都是用血寫的。你探親迴來,一路上,在火車沿線沒有看到那麽多要飯的,兩邊的莊稼長得怎麽樣?一個解放了二十五年的國家,應該是這種情況嗎?在你探親期間,我出了一次差,總廠有個保衛科付科長,讓你幫他帶一些東西迴去,你知道帶得是什麽嗎?是大米啊!是十公斤大米,我到了陝西他老家,才聽說,最近這裏才發生了一件大事,中央一個什麽部長,在開會期間迴老家來看看,看當年一起參軍加長征老戰友,誰知村裏想盡一切辦法不讓他看,為什麽,是因為縣裏丟不起那個人,這裏的老紅軍,每月的黨費,要靠家裏養的一隻老母雞下的蛋,才能交黨費,隻給養一隻,黨費是雞蛋。你知道嗎,他們每月每人隻能分到七斤糧食,全是玉米粉,做一個窩窩頭,要加百分之七十的紅薯葉,或者其它所為的雜糧,要用開水把玉米麵燙粘了,才能把這些東西團成團。最後那個部長,還是見到了那些一起長征的老人,了解情況後,臨走每人給了八塊錢,部長前腳走,村裏後腳來收錢,要他們把錢拿出來,建設新農村,這其中有個老人想不通,上吊死了,部長還在縣裏呢,這事一直鬧到總理那裏,當總理了解情況後,你知道總理他說了什麽?他說,‘要不是共產黨威信,這裏的農民早就造反了,我們的農民好啊!’後來總理從部隊,調了一個遠輸師,給那裏的百姓遠糧食,每人增加十斤。我帶去二十斤大米,小孩子見了眼睛都發綠啊,這就是我們要的社會主義?所以一定會變,這是必然的,隻是時間問題了,所以你要叫她離開那個狗屁寫作班子。”

    高德全疑惑地看了他半天,才說:“你這麽肯定?”

    “你看看林彪那班人馬,今安在?”馮君瀚不想多說什麽了。

    隻有爐子上的開水在使勁地翻滾著,發出一連串長長的‘咕咕’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上海知青部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夢逝菊花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夢逝菊花黃並收藏上海知青部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