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指導員辦公室裏,沈貴卿把一隻女表和一封信交給葛一鳴,說:“這是她在最後幾天給你寫的信,並托我把這隻女表交給你,說你知道把這表給誰的。”葛一鳴接過信和表,兩眼長久盯著沈貴卿看了許久,那是一雙在重創中,仍不失真誠的眼睛,他收迴目光,說:“謝謝,你節哀吧,還有孩子要你照料。”沈貴卿點點頭,心中卻惶惶,因為,袁夢珠希望孩子由高德全去帶養,廠裏條件比這農場強多了。

    葛一鳴心中明白,這表是要給大嫂張招娣的,信的字跡雖有走形,但依然娟秀,沒有封口,信封上寫著,‘轉葛一鳴收。’他從裏麵抽出信看。

    請允許我真心地叫一聲,大哥:你好!

    當我知道自己的生命時鍾,沒有幾圈好走了時,我審視自己所走過的路,我無怨無悔……。

    我本可以和許多人一樣,留在上海工作,因為我是獨生女,但我卻偏偏來了,成了成千上萬知青中的一員,這當然有很多一部份的原因,是為了高德全,但也不盡然。記的在上中學時,每當有老革命來校,給我們講革命傳統時,我總是在想,‘我怎麽就沒有生在那個時代呢?’後來也想通了,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社會責任和使命,這才是我來的真實動因。十分有幸地是,我認識了你這樣一位哥哥,蒙你不棄,接納了我這個妹妹,說起來,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都很少,每當我最需要你幫助時,你總會出現,我難以描述,人家兄妹之情如何,但我真實的感受到了,你兄長般的愛護。

    在愛情的道路上,我走得十分艱難和辛苦,沒有愛情的婚姻,固然是一種時代的悲哀,但太多的感情,也是一種人間的磨難,有時,我無法麵對現在的生活,愛情到底有多重,沒有人稱過,但她足以壓的我,可以窒息。

    在我婚後的一年多裏,我無法麵對這種靈與肉體分離,婚姻生活,就如同精神對肉體的強奸一般,我每一天,都在恐懼和煎熬中渡過,我害怕日落,害怕我的床,我知道自己沒藥可救了。沈貴卿,也同樣給了我全部的愛,而我不能徹底忘記老高,這是我的一個,不幸中的大不幸,也因為忘不了,我連人為製造一點理由,都辦不到,越是要找,越是想起他的許多好處來,以至我無法在他們倆人中,找到一條楚河漢界來,在恍惚中,我時常叫錯人,這對沈貴卿來說,是天大的不公平,也是天大的精神災難。然而,他沒有指責我,有時我真氣他不大罵我一場,或許……。他越是如此,我內心的壓力越大,也越重,成了一種可怕地折磨,我真的受不了了。

    有了孩子,可惜沒有奶,多謝指導員留下了兩頭母羊,不然“輕輕”真不知如何熬過去,女兒我還沒有想到起個什麽名字,就有勞哥哥給起個名字吧,“輕輕”是我給她起的小名,她出生隻有五斤多一點,也希望她長大以後,不要像她媽媽一樣,背上太重的感情生活,能輕裝麵對人生。

    沈貴卿是個好人,在我死後,千萬不要為難他,他也夠苦得了,年紀輕輕就死了老婆,哎……。

    哥哥,小妹實在沒有什麽,可以留下給你作紀念的,這塊表,是我母親特意為我買得,給你們作個紀念吧。

    我父親是個好中醫生,不知何故叫他掃地去了,難道造反派不生病?我搞不懂了……。

    我母親是個信教的醫生,她總是祈禱每個來看病的人早日康複,現在也每天在打掃廁所,無事可做了。我也……。

    我隻希望父母親晚年健康,我死後,暫時不用告訴他們,以免給他們打擊太大,我已提前寫了四封信,可以慢慢寄給他們,信在沈貴卿手中。他們知道我在新疆認了個哥哥,以後哥哥到上海的話可以去看看他們。

    我好累,好累喲。

    葉落歸根,根就是大地啊。

    我要先走了。

    預祝哥哥,和未來的嫂子幸福

    小妹袁夢珠

    葛一鳴深深被這封,毫無一點修飾的信打動了,麵對死神,她萬般無奈,又平靜如水,她在靈與肉的分離中熬幹了自己,可她還關心她身邊的每一個人,她端莊質樸,智慧聰明,即使在很困難的環境裏,也一樣如三月的春風,五月的陽光,光彩照人,不管別人如何看她,甚至中傷她的人,她都會以真誠待人,一笑一顰,一舉一動,無不流露出女性的善良與真誠,隻要不是偏執和惡意,早晚會在她外溢的光彩下同樣閃光,她極有人緣,但卻在青春燦爛的年華裏,被扭曲了情緣,以至在愛的重壓下倒下了。她十分珍惜來自生命深處的一份愛情,那不是可以用來任意取悅他人的情感,那是她靈魂深處萌發的一支翠芽,那是兩人用心血澆灌的紫荊花,自然而然,沒有任何附庸的成份,但當她最後選擇了沈貴卿時,這種感情裏,多了一份報答和感恩色彩,失去了原有自然的光華,她不是一個大情聖,她沒有更多的心血來同時澆灌她們,她枯竭了,凋謝了,過早地走完了生命之路。

    葛一鳴把信和表收好,把小“輕輕”抱懷裏,想了想說:“我這個舅舅,就送你一個名字吧,讓你媽媽的惡夢,停止吧,就叫夢婷吧,貴卿你看行嗎?”他不可致否地點點頭。高德全看了一眼沈貴卿,他眼裏充滿了複雜而又堅毅的目光,像對指導員,又像對沈貴卿說:“我,要,把,輕輕帶走。”

    在場地人都有點吃驚,沈貴卿到顯得比較平靜,隻留下一名話:“不可能!”他轉身就出了門。指導員和葛一鳴對了一眼,像在問,這行嗎?

    “這不是我個人的意見,我隻是完成她的心願。”高德全特別強調這是袁夢珠心願。他把信放在桌子上。指著信說:“你們看,袁夢珠在信中提出了要求,廠裏的生活條件,不知道要比這裏好到哪裏去了,那些複員軍人都結婚了,有幼兒園和托兒所,孩子永遠是他們倆的,我希望孩子有個好一點的生活環境,這對沈貴卿來說是必要的,孩子大了,他隨時可以接走,你們看,他自己已經同意了,現在又變卦了。”高德全故意擴大自己氣憤的情緒。

    葛一鳴接過信一看,沒想到信裏,隻有這了了數語,根本沒有提到這婚後生活,整天在誠惶誠恐中渡過,信裏隻有一個要求,一段美好的迴憶,她沒有把自己的痛苦,再傳給自己心愛的人,把女兒交給高德全帶,用心是那樣得複雜,心力哪有不耗幹的。

    指導員和葛一鳴交換了一下眼色,都在考慮他說的,可行性和可能程度。

    指導員問了一聲:“要是他不肯呢?”

    “這真是我要請倆位領導幫我做工作的地方。”高德全說。

    “這可不是行政命令,權力最後在沈貴卿手裏,他要是不同意,我們倆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指導員看著葛一鳴說。

    “我們一起做做工作吧,你也別抱太大希望。”葛一鳴安慰道。

    “難!難!……。”指導員搖著頭。

    “我一定要帶走孩子。”高德全說完也出去了。

    黃昏了。

    大地在輻射白天接受到的熱浪,戈壁灘一片蒸騰,隻有那一叢叢的紅柳,仍像火一樣點綴著戈壁大漠無限的生機,晚風送來陣陣沙棗成熟的果香,又聽見遠處傳來的鈴鐺聲,是老鄉的羊群路過這裏,“狼”死了,老鄉的狗也放肆的多了,不時傳來幾聲犬吠,真是營地無“狼”,狗稱王。

    就在墳地不遠,高德全和沈貴卿的談話進入了僵局,高德全像一隻鬥雞一樣攥緊著拳頭,臉上的咬肌在不時地抽動著,從牙縫裏擠出一句維族人的國罵來,“阿囔死給。”沈貴卿毫不示弱地同樣迴了一句,這是一場難以迴避的戰鬥,就這樣,極文明地你一拳來,我一拳去,拳頭由輕到重,又有重到輕,與其說誰想打倒對方,到不如說,他們在用這種方式,發泄各自心中的痛苦,兩個男人各自流著淚,最後抱在一起了,這種痛苦在打擊和被打中得到了緩和。“大全,我心中苦啊,她年紀輕輕就……,我舍不得‘輕輕’啊!”

    “貴卿,我比你更苦啊!明明是自己的愛人,卻給你這個混蛋做老婆,我就不苦嗎,我不是咬碎了牙齒往肚子裏咽,一直沒來找你麻煩嗎。”高德全狠狠地說。

    “我愛她,一點也不比你差。”他也不服氣地迴答。

    高德全大聲地責問道:“你差多了,我愛她,到了敢放手的地步,你要是少一點私心,也敢放手,她和我結婚,現在她會死嗎?你說?!你給我說啊……!”

    “你……?!”沈貴卿張嘴結舌,沒了下文。

    “把‘輕輕’交給我,一定比你帶得好,廠裏條件不知要比團場好到哪裏去了,換作別人,你請我帶,我也沒有這個興趣,你說對嗎。”高德全幾乎在衰求他了。

    “你能……?”沈貴卿守不住陣地了。

    高德全認真的說:“你信我的人格嗎?”

    “信。”他毫不懷疑地說了一個字。

    “信!你信我的人格,就不要把要求說出來,我給你一個無言的承諾,等到你方方麵麵的條件都好一些了,你什麽時候來帶輕輕,我一定還給你一個,壹百分的‘輕輕’,怎麽樣?”高德全說。

    “……”兩人長時間對視著。

    沈貴卿突然問:“德全你是那一年生的?”

    “我是四四年三月,你呢?”他說。

    “四四年八月,小你五個月。”沈貴卿低著頭說。

    高德全來了精神,說:“那你還不信我這個做大哥的,我會給你寫信,常寄照片給你,這些在廠裏是很容易辦到的事,你在這裏行嗎?老喝羊奶,孩子長大了都沒有勁,要喝牛奶,這裏有嗎?”

    淚眼朦朧沈貴卿最後抱著高德全說:“大哥,全拜托了。”

    “你迴去照看孩子吧,我要在這裏坐一坐。”高德全輕輕地說。

    沈貴卿走了,高德全迴到墳邊。坐下後潸然淚下。六月雪、心中下,寒流幽幽鎖心枷,三魂隨風追青夢,七魄皓月攬玉珠。當年長矢伴白骨,今日戈壁留香魂,無劍過客今安在,全帶‘輕輕’走天涯。

    第二天,葛一鳴和高德全終於踏上了返迴的路,歸途中,馬蹄聲聲,歌聲早以遠去,昨日音容笑貌,恍如隔世,看著懷裏的輕輕,兩人相對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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