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方暗,過節的人們就已經湧上了街頭。沿著大道兩側架起了高高的火把樁子,一盞盞冰燈放在牆頭街邊。

    忽然一聲嘹亮的號角吹響,繼而無數號角聲跟上,響聲震徹雲霄,驚飛了歸林的寒鳥。火把一個接著一個點亮,宛如一條巨大的火龍蘇醒。火光蔓延而去,直到街頭最大最高的火把在轟然聲中熊熊燃燒起來,鑼鼓聲響,熱鬧的節日正式開始。

    劉玉錦興奮地在人群中鑽來鑽去。丹菲穿著陳夫人給她做的一身嶄新的胡服,帶著一頂鹿皮帽,不急不慢地跟在劉玉錦身後。兩人看上去,一個嬌俏,一個俊秀,倒像是一對小情侶。

    街上行人川流不息。邊關胡漢混雜,民風開放,有情人皆牽著手同行,並不避諱。劉玉錦亂竄,衝散了情侶,引來斥責。丹菲匆匆將劉玉錦拉走。

    “不知我們倆什麽時候能牽著情郎的手,這樣遊燈市。”劉玉錦忽然感歎。

    丹菲覺得好笑,“你這般想嫁人,我迴去同郭夫人說就是。讓夫人早些給你找個夫君,把你打發出門,我也省了許多煩惱。”

    劉玉錦嗔道:“我玲兒表姐就是在去年的燈市結識的她後來的夫君的。兩人於燈前一見鍾情,那郎君不久上門提親。”

    “那你可要瞪大眼睛了。”丹菲打趣,“我該給你買一盞最亮的花燈,讓你在街上好生照一照那些郎君們的臉,別對著個大麻子一見鍾情了。”

    前方一處攤子極其熱鬧。兩個女孩鑽進人群裏,發現此處是一個花燈攤。與尋常花燈不同的是,這家的花燈皆由皮子製成。客人若是想要,便掏錢換幾支箭,射中了懸掛在燈下的銅鈴才能得到。

    別家不過套個鐵環,唯獨他家要拉弓射箭,別出新意,倒引得不少客人前來嚐試,於是生意極好。

    “阿菲,我要那個玉兔燈!”劉玉錦扯著丹菲的袖子,“就是樹梢上的那個!你幫我射下來呀。”

    “果真該早些給你找個婆家,讓你的夫君來幫你射燈就好了。”丹菲嗔著,掏錢換了三支箭來。

    “小郎和個娘們兒似的,可拉得開弓?”旁人見丹菲清秀,不免嘲弄。

    丹菲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搭起一支箭,利落拉起弦,弓滿如月,箭尖指準樹梢上的花燈。少年俊秀得男女莫辯,姿態瀟灑。旁人不由得噤聲,仔細看著她。

    夜晚燈火映照得丹菲雙目明亮璀璨。

    隻聽弓弦錚地一聲響,羽箭直射而去。玉兔燈一晃,銅鈴脆響。

    人群裏霎時爆發出轟然喝彩之聲!

    老板笑著摘下了玉兔燈,遞了過來。

    “阿菲,你也選一盞燈吧。”劉玉錦道。

    老板摸著胡子笑道:“樹頂最高處的三盞花燈可是今日頭籌,至今還未有人射下來呢。郎君可要一試?”

    那棵樹少說有三丈來高,樹頂處光照不及,又有夜風吹拂,三盞花燈懸掛在樹頂不住搖晃,可不容易射中。

    “表兄,你可有把握射得中?”段寧江的聲音傳來。

    一個倨傲的男聲答道:“不過射一盞燈,如囊中取物般簡單。”

    冤家路窄!丹菲在心裏暗罵了一句。

    崔景鈺身披一襲華貴的雪白狐裘,自人群中走出,霎時吸引眾人目光。沙鳴這裏常年隻見粗糙的壯漢,極少有他這樣精致優雅的貴公子。圍觀的少婦女孩們頓時春心蕩漾起來。

    “我道是誰呢!”丹菲低聲譏笑,“這崔郎非但是個散財童子,最愛拿錢打人臉,原來還喜歡花錢打自己的臉呀。”

    “什麽?”劉玉錦變色,“他就是那個……”

    崔景鈺冷漠掃了丹菲一眼,伸手接過侍衛遞過來的弓,搭箭扣弦。

    丹菲抄手,好整以暇地看著。

    嗖地一聲,鐵箭飛射出去,箭頭折射著火光,如流星一般,穿過樹梢的銅環。箭羽擦過銅環,鈴鐺搖響。

    眾人大聲叫好。

    丹菲挑眉,仔細看了崔景鈺一眼。

    這一箭幹脆利落,力度也拿捏得恰到好處,可見此人也並不全是個紈絝花架子。

    “阿菲,咱們不能讓他搶了風頭!”劉玉錦氣得握拳。

    丹菲本就被崔景鈺刺激出了好勝之心,不用劉玉錦再鼓動,隨即搭箭拉弓,一箭就把第二盞燈射下。

    崔景鈺再向丹菲看來,眼中多了幾分受挑釁後的興味之意。

    丹菲把玩著最後一支箭,朝他投來挑釁的一瞥,隨即盯住了最後一盞,也是掛在最高處的白鹿燈。

    崔景鈺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

    他和丹菲同時拉弓。

    弓弦和鳴,兩支箭同時射出,帶著微光,朝著最後一盞花燈而去。

    眼見就要射中花燈,隻聽鏘然一聲脆響,兩支箭竟然在空中相撞,擊起一星火花,如折翼的鳥兒一般墜落。

    看客們不禁一陣唏噓。

    劉玉錦登時氣得大叫:“好生卑鄙無恥!明明我們就要射中了,卻半路截了我們的箭。”

    崔景鈺不同女人爭辯,隻朝丹菲道:“小郎還想再比?”

    劉玉錦微微一愣。

    “沒興趣。”丹菲果斷迴絕,“你還欠我一聲道歉呢。不過我也不指望了。你看來也不像是個敢作敢為之人,也不過看我是個貧賤小民,才會耍賴不認賬罷了。”

    崔景鈺臉色一沉,“你說什麽?”

    “聽不懂官話?”

    丹菲嗤笑一聲,拉劉玉錦就走了。她們倆仗著個子小,鑽進人群裏,眨眼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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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義雲在一旁看了許久,這時才走過,摸了摸段寧江的頭,“阿江累不累?景鈺,你說的劉家人就是她?”

    崔景鈺漠然地收迴視線,也不迴答,再度拉弓,對準了最後那盞燈,

    “中!”

    箭精準地穿過銅環。

    眾人喝彩。

    老板忙不迭取了燈,畢恭畢敬地遞了過來。

    崔景鈺一看,是一盞精巧的白鹿燈。

    段寧江笑道:“聽說白鹿是草原鹿神,見白鹿者得祥瑞。”

    崔景鈺皺著好看的眉,又朝丹菲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義雲,可否托你一件事……”

    鬧市的燈火遠去,喧囂被夜風吹散,夜空薄雲卷舒,明月的清輝撒在街邊屋頂的積雪上。整條街道在雪光月色的映照下,明亮如白晝。

    “倒是可惜了那最後一盞燈。”劉玉錦道,“若沒有那個人添亂,你定能射中的。”

    “算了,明年今日,再去把那燈射下來。”丹菲不以為意。

    “他還稱你小郎呢。他不知道你是女兒?”

    “我一直這身打扮,這幾日有些風寒,嗓子也啞著。他要知道我是女人,怕要被嚇壞。”

    “為什麽?”

    丹菲嗤笑,“京城裏的娘子多嫵媚溫柔,我打包票,他活了二十來歲,還第一次見到我這麽潑悍的女人呢。”

    劉玉錦道:“不過這崔郎確實長得真好看。”

    “你看中那紈絝子了?”

    “才不呢!”劉玉錦忙道,“他欺負你,就不是好人。我同他不共戴天!”

    兩個女孩嘻嘻哈哈地說笑著,朝劉家側門走去。

    “咦,那不是……”

    丹菲扭頭,就見劉家的側門口的台階下,段義雲身形如鬆,提著一盞明燈,正朝她微微笑。

    丹菲下意識迴了一個笑,隨意想起自己正穿著男裝,又有些尷尬。

    劉玉錦笑嘻嘻地推了推丹菲,帶著婢女溜進了門裏。

    丹菲手足無措地站著。段義雲踩著雪走到她麵前,低聲道:“我先替我那表弟向你賠禮道歉。剛才的事我都看到了。”

    丹菲莞爾,“剛才不過是比試罷了。”

    “昨日他手下侍衛還打傷了劉家奴仆。這些是賠禮。”段義雲遞過來一個大盒子,並一包錢,“盒子裏是藥。這些錢,給那些奴仆買酒喝吧。”

    丹菲撇嘴,“他若真心道歉,就該親自來。”

    段義雲賠笑,“我這表弟生長在鍾鳴鼎食之家,又備受長輩寵愛,難免有些心高氣傲,其實心眼並不壞。他主動求我替他來送禮,已是十分難得。他這人頗好麵子,估計當時拉不下架子,才硬撐著不肯道歉。阿菲你度量大,不必和他計較。”

    丹菲還能說什麽,隻得笑道:“我也不必和不相幹的人置氣。”

    段義雲鬆了口氣,“其實他心腸極好的,就是年輕氣盛,有些目中無人。隻是若能入他的眼,他倒會是個極義氣、極熱情的好友。”

    丹菲啼笑皆非,“我一個卑微的女子,這輩子是不敢妄想這等好事了。”

    段義雲笑著,將手裏的白鹿燈遞給丹菲。

    “方才見你想射這盞燈來著。我表弟掃了你的興,我替他賠罪。”

    丹菲接過了燈,臉頰在燈火的映照下泛著紅暈。

    他竟然為自己射了燈?

    沙鳴風俗,火把節或者上元節的燈會上,隻有家人和愛人才會為對方射燈。

    他當自己是親人,還是……

    段義雲溫柔地凝視著她俊秀的笑顏,“我覺得這白鹿燈特別襯你呢。白鹿是祥瑞之獸,保佑你今後平平安安,幸福如意。”

    白鹿燈上用朱砂點著一雙眼睛,用藍彩繪出花紋,極精美可愛。丹菲愛不釋手,嫣然一笑,眼眸被燈火映得明亮如秋水般。

    她慎重地點了點頭,“多謝雲郎。我……很喜歡。”

    焰火衝聲夜空,綻開五光十色的花火。夜空霎時變得絢麗多彩。

    遠處,燈火璀璨、人潮洶湧的街頭,百姓們歡笑著,拍手歡唿,所有人都沉浸在這片歡騰之中。

    清靜的巷子裏,段義雲抬頭仰望的側臉俊朗分明。

    丹菲默默望著他,又低頭轉動著白鹿燈,麵容恬靜而美好。

    丹菲提著燈,慢悠悠地跨進院門。

    陳夫人推開了房門,“迴來了?冷不?先進屋喝一碗薑茶吧。”

    丹菲進屋,放下了燈,坐在炕上。

    陳夫人接過小婢女手裏的帕子,給丹菲擦了擦臉,溫和笑道:“方才,段家大郎來找你說話了?”

    “阿錦告訴您了?”丹菲愣了一下,“他知道了他表弟傷了我們家奴仆的事,送了些藥和錢過來,賠禮道歉。我們也沒說別的了……”

    陳夫人拉著女兒的手,“娘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反而覺得你如此明理,很是欣慰呢。我們如今這身份,確實不敢奢想段家那樣的門第。若是你阿耶還在,若是咱們家沒有……”

    “阿娘。”丹菲強笑道,“事已至此,還說什麽假若?段郎是將軍的嫡長子,我……我如今不過是個普通的民女。我們門不當戶不對,我從沒妄想過什麽。娘也不要老提當年了。與其總緬懷著過去,不如去多想想將來。不是麽?”

    陳夫人長歎了一聲,摸了摸女兒嬌嫩的臉,“這兩年也是苦了你了。若不是咱們家出了那樣的事,憑著家世和你的聰慧容貌,什麽樣的好郎君嫁不成?”

    “女兒不想去想那些。”丹菲依偎著母親,“女兒知足安樂,覺得如今能和您相依為命,就很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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