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必須要當麵問問才知道,就算不能有個確切的答案,也要試探試探。


    張居正坐在了萬曆的麵前,態度有幾分恭敬,他組織了一下語言,問道:“陛下,臣聽聞,又有三十個周藩宗室子弟進京?!”


    萬曆看著麵前的張居正,早已經料到了張居正會過來問他。


    “是啊,確有此事。”萬曆說道。


    張居正問道:“宗室子弟無詔不得入京,這是祖宗定下來的規矩,不知道這次,是出於什麽緣由呢?!”


    “沒有什麽緣由,隻是讓他們來京城讀讀書,沒有什麽其他的事。”萬曆說道。


    如果隻是讀讀書,那還罷了,就害怕另有想法,比如,如同那個朱德昭一樣。


    現在是三十個周藩宗室,下一次會不會是五十個其他藩王的宗室?下下一次,會不會越來越多?以後,會不會是整個朝廷,都像是朱德昭那樣,被姓朱的全部把控?


    皇明祖訓,明令禁止宗室子弟當官,現在被皇帝戳開這樣一個縫隙,誰知道以後會發展到什麽地步?


    會不會發展到,宗室子弟也可以參加科舉,從而在朝中當官,如果真是如此,那以後還有他們讀書人什麽事?


    這是底線,這是讀書人的底線,不能有任何差池。


    張居正是內閣首輔,這些事情必須要管,事關朝廷安穩,事關讀書人的未來。


    “陛下,不知道讓他們讀書的目的是什麽?”張居正問道。


    讀書的目的是什麽,當然是讓他們進入朝廷牽製文官。但是,萬曆卻不會這樣說。


    “太祖高皇帝分封諸王之後,按照朝廷規矩,所有宗室子弟都應該由朝廷供養。但時至今日,朝廷財政空虛,又如何供養的起這麽多的宗室子弟?


    親王郡王,手中自有產業田畝,可以過的很好,但是那些鎮國將軍、輔國將軍以及以下,可沒有這麽好的水準,他們隻能艱難求生,讓他們讀讀書,給他們一條活路。


    朝廷既然養不起,那就要另辟他徑,總不能讓他們餓死吧。這就是朕的想法。”萬曆說道。


    萬曆這話說的沒什麽問題,那些鎮國將軍之下的宗室過的確實不怎麽好,作為皇帝,給他們一條活路也沒有什麽問題。


    而且,這些人的俸祿都是由朝廷供養,既然不讓他們讀書,那朝廷是不是要供養這些宗室?


    讓朝廷供養宗室,這也是祖製。


    張居正臉色如常,他聽出了萬曆的弦外之音。


    萬曆的理由說的冠冕堂皇,說的非常高大上,沒有任何可以反駁的地方。


    要麽,讓朝廷供應那些宗室子弟的俸祿,要麽,就讓他們進京讀書。


    宗室問題,這是嘉靖年間都解決不了的事情,現在又怎麽可能解決?


    張居正沒有糾結這方麵,又拿朱德昭說事:“陛下,朝中胥吏任免,由各部管理,早有流程,現在另用他法,恐不和規矩。”


    “規矩,什麽是規矩?規矩是朝中官員不得貪腐,可又有幾人能做到?再說了,這銀庫大使一職,並不是朕非要讓朱德昭擔任,戶部遲遲沒有敲定銀庫大使的人選,朕為了穩妥起見,讓朱德昭擔任,也沒有什麽不當之處,等此事結束之後,再做打算也不遲啊。”萬曆說道。


    張居正又問了問其他的事,萬曆打起了哈哈,含糊其辭的糊弄著。


    張居正見實在問不出什麽來,隻能告退,一臉沉悶的迴到了內閣。


    呂調陽迎了上來,問事情如何了。


    張居正搖搖頭,說道:“沒有一丁點用,什麽都問出來,此事先不要著急,慢慢來,別慌。”


    “還是先帝,唉,當今陛下……”呂調陽發起了牢騷。


    這話的言外之意,不就是說隆慶皇帝很好嗎?


    確實,隆慶皇帝確實不錯,朝政幾乎都由他們這些文官說了算。


    雖說萬曆皇帝也大差不差,但在關鍵時候,總會折騰出一些讓人難以接受的事,這讓呂調陽有些時候接受不了。


    “行了,這話在我麵前說說就行了,可別在外麵胡說,小心隔牆有耳。”張居正皺眉道。


    呂調陽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臉上多了不少無奈。


    就在這時,戶部尚書王國光忽然闖了進來,甚至連門都沒敲。


    “出事了!”王國光驚慌失措的喊道。


    這讓張居正有些納悶,好端端的,出什麽事了?!


    張居正忙問:“發生什麽事了?好好的說清楚。”


    王國光定了定神,說道:“剛才,張誠帶著被刑部通緝的那個案犯,來到戶部,說戶部侍郎周北光買兇殺人,倒賣銀幣,證據確鑿。現在,人已經被帶走了。”


    “什麽?竟有此事?!”


    張居正忽的一下站了起來,看著驚慌失措的王國光,臉色更加難看。


    怎麽會如此突然,實在是太巧合了。


    那邊宗室子弟剛剛進京,戶部這裏就被人帶走,這也太巧合了吧,巧合到甚至都是故意為之。


    張居正看向皇宮方向。


    這一切,難道都是小皇帝的手筆嗎?


    恐怕,皇帝早已經掌握了事情的真相,並且在幕後操控,不然的話,不可能會如此巧合。


    刑部尚書王之誥也匆匆而來,他臉色難看到了極致。


    看著走進來的王之誥,張居正問道:“那個案犯是不是之前毒殺趙寶慶的人?!”


    王之誥臉色陰沉的道:“就是他,我剛才去了一趟戶部,攔住張誠問了問。張誠說,戶部侍郎雇傭趙老六,毒殺趙寶慶,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害怕趙寶慶泄露倒賣銀幣的幕後主使,最為致命的是,戶部侍郎周北光還雇傭趙寶慶殺害朱德昭,隻是未能得逞。”


    “瘋了,可真是瘋了!”王國光破口罵著。


    周北光倒賣銀幣,他能理解,畢竟財帛動人心,可雇兇殺人,他無法理解。


    膽子大到這個地步,實在是讓人難以接受。


    “這下事情不好收場了。戶部佐貳官被牽扯進去,這案子小不了,搞不好就是一件驚天大案。”張居正的心裏多了一些擔憂。


    戶部侍郎,那是戶部的二把手,在戶部當中,地位僅次於尚書,這樣一個位高權重的人參與了銀幣倒賣,所涉及到的人,恐怕將會數不勝數。


    如果皇帝真的想用這個案件做文章,那將會是一場驚天大案。不敢說把整個朝堂當中的官員全部牽扯進去,最起碼也能將幾個部門的中下層官吏搞進去。


    這麽一來整個朝堂都要廢,這些人當中,好多都支持張居正的新政,如果把他們全部搞下去,那之前張居正的安排就要完蛋。


    想到這裏,張居正也顧不上什麽了。


    “你們先在這裏等著,我再進宮一趟。”張居正又急匆匆的出了門。


    此事事關重大,張居正也顧不上什麽顏麵。


    當他再次來到乾清宮外時,看到了準備出門的萬曆。


    張居正快走兩步,來到萬曆皇帝麵前:“陛下,臣有事啟奏。”


    “剛才不是已經來了嗎?怎麽現在又來?有什麽事情啊?!”萬曆一臉疑惑的問道。


    張居正說道:“此事非同小可,涉及戶部侍郎,故此,臣大膽前來。”


    “既然如此,那就進去吧。”萬曆說著轉身,走進了乾清宮。


    萬曆也能想明白張居正現在過來為了什麽,畢竟剛才張誠已經派人進來,說明了現在正在戶部抓人。


    書房之中,張居正沒有剛才那麽從容,坐在萬曆的麵前有些局促。


    “陛下,東廠將戶部侍郎抓走了,說戶部侍郎買兇殺人倒賣銀幣。”張居正說道。


    萬曆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這事情是真的嗎?就說,為什麽發往遼東的軍餉,最後竟然成了白銀而不是銀幣,原來有人在裏麵弄虛作假。”


    張居正眉頭微微一皺,事到如今了還在演戲。


    耐著性子又說道:“陛下,戶部可不能出現任何差池,這是朝廷的錢袋子,新政至關重要,戶部當中的很多官員都支持新政,如果涉及到的人員太多,恐怕會致使朝政停擺。”


    “先生這話,朕有些想不明白,什麽叫做會致使朝政停擺?難道要因為朝政停擺,從而放過那些貪贓枉法之人嗎?”萬曆反問道。


    張居正語重心長的道:“陛下,貪贓枉法,罪不容誅,該抓就抓,該殺就殺。但是,戶部不一定全部都是貪贓枉法之人,如果涉及到的人太多,恐怕會出現問題啊。”


    張居正這話已經很明顯了,就是替那些官員求情,希望萬曆別亂搞,希望萬曆不要擴大案情。


    萬曆自然能聽懂張居正弦外之意,當然,萬曆不會直接拒絕,張居正說的這些也確實有理,雖說現在戶部的那些官員屁股都不怎麽幹淨,但他們都比較聽話,最起碼都是新政的擁護者,如果將他們全部一網打盡,誰能保證新上來的那些官員,會堅定地擁護新政?


    萬曆的主要目的。還是在新政上。


    不過,這並不代表萬曆就不能用這些人來講條件。


    說實話,萬曆這是在利用張居正的弱點,這是在利用新政。


    看上去有些無賴,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如果不這樣做,誰能保證以後呢?不提前布置一些人,不提前安排好這一切,以後該怎麽辦?


    “朕也知道這個事,但有些人吧,不處理就不行,像之前那個銀庫大使趙寶慶。


    戶部侍郎是幕後黑手,但這個趙寶慶在裏麵也發揮了不小的作用,如果不是他,戶部侍郎想要倒賣銀幣,恐怕也要費些手段,這有些官兒確實沒有什麽問題,但不敢保證這些官手下的那些胥吏沒問題。”萬曆一臉為難。


    張居正一下明白了萬曆說的這話的意思。


    意思很明顯,那些官員可以不處理,但那些胥吏必須要換成宗室子弟。


    說白了,這就是一場交易。


    政治的本質就是妥協,隻要能符合雙方利益,妥協再正常不過。


    萬曆這話讓張居正極為為難,同意,那就必須要接受宗室子弟,不同意,戶部貪腐案件誰也不知道會發展到什麽地步,牽扯多少人。


    真讓那些人下去,新政該怎麽辦?


    “陛下,此事事關重大,臣不敢輕易決定,臣再迴去思索思索。”張居正迴道。


    “先生倒也不用著急,慢慢來就是了。”萬曆說道。


    張居正告了一聲謝,走了出去,直奔內閣。


    當他來到自己的廳堂時,戶部和兵部的官員,將這狹小的廳堂擠得滿滿當當。


    戶部侍郎在朝廷當中的同黨可不少,剛才張誠押著周北光在朝廷外麵光明正大,大搖大擺的走了一圈,深深的將周北光的那些同黨震懾到了。


    他們不敢保證周北光能在東廠的酷刑之下緊閉嘴巴,如果真的將他們咬出來,下場淒慘無比。


    而現在的張居正,就是他們的一線生機。


    張居正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屋子的官員,心中的煩躁忽然少了很多。


    萬曆可以利用新政,來迫使張居正和他交易。反過來,張居正也可以利用戶部銀幣貪腐案件來迫使那些心術不正的官員來和他交易。


    如果利用得好,隻要保住那些心有鬼胎的官員,那以後做起事來是不是如臂指使?那這些人會不會死心塌地的跟著自己?再說了,有這個把柄在手,他們以後會不會特別聽話?以後要是有人反對新政反對自己,那這些官員會不會奮起反擊?


    張居正的心裏,生起了一些心思。


    答案是肯定的。


    因為貪腐進了東廠,基本上不會有什麽活路,連帶著九族都要遭殃,如果此時張居正保住他們,那對他們就是有大恩。


    有這份恩德在,他們勢必會死心塌地,就算不死心塌地,也不會在明麵上與張居正為敵,這樣一來,新政,還會有什麽問題?


    想到這裏,張居正定了定神。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強者,總能在絕路之中找尋機會,從而反敗為勝,張居正就是如此。


    “元輔!”


    廳堂中的那些官員看到了門口的張居正,紛紛迎了上去,臉上的擔憂濃鬱。


    張居正輕咳兩聲,定了定神:“天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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