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看著治個什麽罪!”萬曆說道。


    此話一出,張居正瞬間反應過來。


    一股如春陽般的暖意,湧上心頭。


    江陵那邊的抗稅,必須要解決,如今江南士紳都衝著張家來,其真正目的是衝著張家背後的張居正,衝著新政來。


    張家和張居正是一體的,隻有把他們混淆在一起,士紳們的反對才會更強有力一些。


    他們可以借張家趁機收取投獻從而攻擊張居正,以此來達到駁斥張居正的目的。


    因為這樣,屬於張居正明知故犯,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憑什麽來要求別人?


    到了那個時候,就算張居正說破了天,大義再怎麽多,也無濟於事。


    人無信,而不立。


    這話放在此刻,尤為重要。


    萬曆當然能看明白這些士紳背後的小動作,所以,他必須要把張居正從張家之中摘出來,不然的話,就沒法推行新政。


    必須要讓張家,和張居正分開,讓他們化為兩路。


    張居易是張居正的親弟弟,如果張居正出言嗬斥,尋常規勸,根本不會起到什麽作用,當地的那些士紳更不會同意。


    如果,張居正真的大義滅親,用官府的手段來處置張居易,那就步入了士紳挖的陷阱之中。


    “大義滅親”這個詞匯看起來高大上、偉光正,但在注重封建禮法,講究君父秩序的古代,則是一件不怎麽好的事。:


    一個連自己親弟弟都能下狠手處理的人,又怎麽會在乎別人?這樣一來,張居正就會陷入一個更大的漩渦,甚至還會引起張家內部的混亂。


    一旦張居正處置自己的弟弟,那士紳們當然不會放過這麽好的機會,肯定會在裏麵煽風點火,到時候,張家內部就會出現大問題。要是把張老太爺氣死了,那張居正迴家丁憂三年,在起步階段,新政同樣完蛋。


    所以,處置張居易不能由張居正來,隻能是萬曆。


    萬曆作為皇帝,以違抗新政為由處置張居易,這沒什麽說的,也會讓那些士紳們的目的落空,更不會讓張家和張居正之間出現問題。


    但這樣一來,就會把萬曆推到前頭。


    但改革之事,又豈能退縮呢?定下來的事,就要做下去。難道要因為一時之事,從而擔心受怕?


    該挺出去,就要挺出去。


    況且,張居正還活著,有他在,怕什麽?


    “當地士紳作亂,抗稅,這是一個問題,不能不管。根源在於投獻,歸根結底,其實就是當地百姓覺得,給朝廷交稅是交,給士紳交錢也是交,既然給士紳交的錢少,那又何必給朝廷交稅呢。先生,你覺得,是不是這個道理?!”萬曆看著張居正,說道。


    想明白事情前因後果的張居正,此時心情比之前要好一些。


    聽到萬曆的話後,他思考了一番,於是說道:“陛下所言極是,朝廷優待讀書人,這才有了免稅、免賦的政策。刁民投獻,就是為了抗朝廷之稅。那些讀書人,仗著這些優待,肆無忌憚的收受投獻,也著實可惡。”


    “是啊,這是個問題。先生可能看到,問題的根源?若是從根源動手,那會如何呢?!”萬曆問道。


    張居正不說話了,從根源動手,不就是免除士紳的優待嗎?


    如果真行此法,恐怕比新政還要恐怖。


    講真的,和免除士紳優待相比,新政就是個小兒科。


    “陛下,在精兵未竟,朝政未穩之前,此法不可貿然實施。”張居正勸道。


    萬曆心中一動,張居正這話,明顯也有這方麵的意思。


    想想也是,大明至今已有兩百年,沉屙重疾藥石難醫,草原入寇,天災人禍等等久不斷絕。


    改革自然要先撿容易的來,如果一上來就搞大的,實在太容易出現問題。


    畢竟現在的大明,可經不起這麽折騰。這注定是一個磨時間的事。


    萬曆自然不會這麽莽撞,他也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


    士紳的利益肯定是要動的,但百姓之所以投獻,就是因為朝廷的賦稅超出了他們的承受範圍。


    既然如此,那就從百姓身上著手。用曲線救國的方式,來處理此事,先安定百姓。


    華夏的曆史夠長,長到幾乎任何事情都能在曆史上找到佐證。


    萬曆自然也能從曆史之中找到解決辦法。


    “新政之中有個政策叫做一條鞭法,朕也看了看。所謂一條鞭法,就是把各州縣的田賦、徭役以及其他雜征總為一條,合並征收銀兩,按畝折算繳納。


    這樣大大簡化了稅製,方便征收稅款。同時使地方官員難於作弊,進而增加稅收。”萬曆沉穩的說道。


    張居正點點頭,“確實如此,此法能精簡很多手續,同時也能為朝廷帶來極大的稅收。”


    “但此法卻有一個問題。”萬曆伸出一根手指。


    “敢問陛下,什麽問題?!”張居正問道。


    “一條鞭法,是在為朝廷提升收入,卻沒有顧及到百姓。以往賦稅征繳,往往采用糧、布、帛等實物。這種方法雖然繁雜,但該是多少就是多少,百姓交的糧或許會被貪腐一些,但省去了賣糧折銀的手續。


    一條鞭法,將所有東西折算成白銀,那就要把糧、布、帛賣掉,換成銀子。有銀子的人,當然是那些商人、士紳。朝廷征收在即,百姓又無多少錢糧,此時,他們勢必會聯合壓價,以最低的價格,換取更多的糧食。


    等百姓交了稅,若家中又無糧食度日,又得高價從士紳、商人手中買糧。這麽一來一去,百姓能不出現問題嗎?


    借著開關的東風,東南銀多,糧價自然就高。朝廷在東南收銀,自然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可北方少銀,收成又少,強推一條鞭法,勢必出現問題。”萬曆一五一十的說著一條鞭法的弊端。


    誠然,一條鞭法對朝廷有著莫大的好處。


    可在一定程度上,會加劇民間的土地兼並和矛盾。


    張居正不知道嗎?他當然知道其中的一些弊端。


    可朝廷缺錢,實在抽不出錢,隻能先這樣了。


    張居正無奈的道:“陛下,雖說言利君子不齒。可朝廷沒有錢,是萬萬不行的。其中問題,臣也思慮一二,但即便這是一杯毒酒,也要飲下。”


    世道如此,隻能先苦一苦百姓了。等以後朝政好些了,再做改變吧。


    “朕倒是有一個法子,能解決此事。”萬曆自信的說道。


    “什麽法子?!”張居正的眼睛亮了一下。


    眼前的這個小皇帝可不簡單,總有意想不到的智慧。


    “攤丁入畝,地丁合一,滋生人丁永不加稅。”萬曆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


    張居正覺得自己抓住了什麽,可又滑溜的從指尖溜走。


    他沉思一會兒,覺得萬曆這個法子有著極大的力量,可一時間有些迷茫。


    “陛下可言明?!”張居正急忙問道。


    萬曆緩緩的解釋著:“立國之初,太祖高皇帝定下規矩,丁銀與裏甲、均徭等四差銀一起,都由地方官員征用,並不上繳朝廷。


    太祖高皇帝那會,地方疲弊,人口零落,官府缺錢,此舉是為了盡快恢複當地官府工作的有效措施。


    隨著天下承平,這種老舊的政策卻一直延續下來,沒有收迴。實際上,這項收入大多落入官吏的私囊。


    朕記得,戶部那裏也沒有全國丁銀的統計數字,隻有戶丁的總數,在行政及政策製定方麵,戶部也未涉及丁銀的處理以及如何支配。”


    丁銀。


    張居正低聲念叨了一聲,這個詞語對他來說有些陌生。


    沒在地方做過官,從一開始就是庶吉士,雖有經邦緯地之才,難免也會考慮不周。


    不經地方事,自然也察覺不到地方上的事。


    張居正小聲琢磨著,忽然茅塞頓開。


    若真是如此,收繳丁銀入朝廷,可簡單很多。


    “朕以為,當命令地方官將丁銀隨同田賦一起上繳,同時對於人丁的編審也應該逐漸製度化,以保證丁銀的征解。


    直省每歲終,各將丁徭賦籍匯報總數,觀戶口消長,以定州縣考成……


    通過這些措施,在剝奪地方官任意支配和使用丁銀權力的基礎上,直接征用丁銀。”


    “那陛下剛才所言的攤丁入畝,又是何解?!”張居正有些抓耳撓腮,始終覺得自己哪裏不得其法。


    萬曆笑了笑,字句越顯重量:“這便是取消人頭稅,以土地多寡征收賦稅。貧者若地少人多,為了繳納賦稅就要賣兒賣女,即使如此,也不見得能交夠賦稅。富者地多而財厚,逼一逼他們,也就能交出來。


    一昧清理隱匿田產,會同時得罪官紳與百姓。若是在這時,取消人丁稅,實施攤丁入畝,滋生人頭永不加稅,隻按土地多寡征收賦稅,那對於普通百姓而言,卻是一件極好的事。”


    張居正豁然開朗,但他敏銳的察覺到了這個方法後麵的殺機。


    以土地多寡征收賦稅,那士紳在不在其中?


    清查田畝之後,若是士紳土地眾多,再同時征稅,他們會不會交?


    張居正的思緒瞬間飛了起來,以“攤丁入畝”為基礎,想到了數個良策。


    然而此時,取消人頭稅,攤丁入畝,似乎對士紳們沒有什麽影響。


    因為他們並不交稅,土地多寡,又有深夜意思?


    於普通百姓而言,確實實實在在的好處。


    “臣明白了,臣告退!”


    張居正心情大好,朝著萬曆拱手行禮,隨後退去。


    在走出乾清宮的時候,迴身看了一眼,讚道:“此乃擎天之策,祖宗保佑,陛下真乃一良聖之君,大明中興有望。”


    迴到內閣之後,張居正把所有的內閣閣老全部聚集起來,商議此事。


    當張居正把萬曆今天的政策搬出來時,幾乎所有的閣臣都陷入深深的震驚之中。


    人頭稅延續兩千年,此時取消,影響甚大啊。


    內閣次輔呂調陽一臉擔憂的道:“若是貿然取消,朝廷稅收會不會下降?此番一來,恐怕會更加艱難啊。”


    張居正卻笑道:“若是不施行此法,百姓會想方設法的逃稅,投獻,掛靠等等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一條鞭法之下,減輕了百姓的徭役,用銀子就能抵消。加上攤丁入畝,更是取消了丁口稅,以土地多寡為征收憑證,將會進一步減輕百姓的重擔。土地少的人,交少一些,多的交多一些,這很合理。


    百姓投獻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躲避這些嗎?現在朝廷替他們解決,那還有什麽顧慮?不取消人丁稅,他們會掛靠在士紳名下,這稅收與朝廷無關。


    取消人丁稅,百姓自然願意自己做主。這出來的百姓多了,百姓出來的意願大了,加上一條鞭法,征收的稅,可不會少。”


    “百姓同意這是肯定的,就擔心那些士紳們不願意放手。那些土地,可都是錢。”呂調陽擔憂的道。


    “是嗎?!”


    張居正冷哼一聲,殺機畢露。


    在如今的朝堂上,若張居正想強推一件事,除了那種大事之外,其餘事情阻力會有,但可以忽略。


    經過張居正的輪番驗證之後,越發覺得此法可行。


    於是,在張居正那強有力的手段之下,以江陵為試點,強推“攤丁入畝、取消人頭稅、滋生人丁永不加稅”的政策。


    和政策一起去的,還有萬曆緝拿張居易的旨意。


    為了以防萬一,萬曆特意派遣張誠親自帶隊前往,可謂給足了張居易麵子。


    在臨行之前,萬曆特意把張誠叫到跟前叮囑。


    暖閣之中,萬曆看著麵前的張誠,叮囑道:“你要知道,新政對朝廷,對朕至關重要,張先生對新政,對朕也至關重要。


    到了江陵之後,你隻需要向張老太爺言明朕的意思,至於其他人,就不用多管。你告訴張老太爺,朕這樣做,其實是為了保他們……


    記住,一定要讓張老太爺別到處亂說。待會你在宮中挑一些名貴藥材,給張老爺子帶去。嗯,對了,朕待會再手書個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字,你拿去讓人製成金匾,送與張老太爺。


    記住嘍,把朕的落款什麽,都得寫上,辦工整。”


    “皇爺,奴婢有些不明白。這攤丁入畝明明是皇爺提出來的,可如今市井上,怎麽都在說是元輔的功勞?!”張誠有些不滿。


    萬曆無所謂的笑道:“朕嘛,更喜歡站在後麵。所謂,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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