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勳貴在一些時候,還是很有作用的,比如現在這個場麵。不聽話的勳貴,當然要處理,可在沒有培養出自己的利益集團時,勳貴的價值還是很大的。


    張溶站在朝堂之上,像一個鬥士,目光之中盡是火氣。


    “朝堂之上,豈能如此狺狺狂吠?說什麽將撫寧侯之財充入戶部,簡直就是胡言亂語。你戶部虧空,那是你戶部的事,與陛下,與朝廷何幹?莫非,覺得陛下年幼可欺?真是可笑!”


    張溶那凜冽的話語就像是子彈,接連不斷,連綿不休,宴善繼這個禦史,一時間被張溶說的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英國公傳承這麽多年,自有家族智慧,一上來就搶占先機,站住道德製高點,以萬曆年幼來壓製宴善繼。


    之前文官們不是也用過這種方法來整治撫寧侯嗎?現在,張溶自然要迴過去。


    從始至終,張溶都不覺得撫寧侯等人是萬曆的意思。


    一個十歲出頭的娃娃,一個蠢的出奇的村婦,怎麽可能會用那種讓人想不明白的方法來處理撫寧侯,這後麵肯定有人指示。


    宴善繼被張溶這句話嗆住了,支支吾吾不知道說什麽是好。


    戶部員外郎任昌學見宴善繼吃癟,急忙站出來壯聲勢。


    這些錢對他們極為重要,必須要爭上一爭。


    可剛等他站出來,張溶就怒火中燒的開噴:“怎麽?這戶部還是朝廷的戶部嗎?莫非是一家一姓之戶部?!”


    這話讓任昌學極為吃癟,一下子不知道說些什麽。


    萬曆看著眼前的亂象,自然不需要親自下場。有張溶這些勳貴在,也不用擔心什麽。


    眼看著局麵一發不可收拾,張居正沉聲斥道:“夠了,朝堂之上,豈能如此烏煙瘴氣?”


    “今我就賣元輔一個麵子,好自為之。”張溶一臉陰冷的退了迴去,輕蔑的瞥了戶部尚書一眼。


    戶部尚書王國光給那些人使了使眼色,讓他們迴來。


    朝堂終於恢複了安靜,大殿外麵的北風唿嘯。


    冷風鑽進大殿,讓人忍不住的哆嗦。


    今天的早朝基本上沒能解決什麽事,從頭到尾都在扯皮。


    萬曆初年的日子確實不好過,各部朝廷都勒緊了褲腰帶過日子。


    “今日的朝會就到這裏吧,退朝!”萬曆站了起來,帶著田義,裝作被嚇著的樣子,直接走了。


    眾官員們,也開始退場。


    英國公張溶等勳貴,趾高氣揚的從張居正以及王國光麵前經過,甚至還輕蔑的譏諷。


    王國光臉色陰沉,眼中滿是怒火。


    “元輔,他們欺人太甚。”王國光看著張居正,怒火中燒。


    張居正道:“你怎麽敢打撫寧侯家產的主意?”


    “元輔,你也看到了,南邊的茶稅才三十六兩,眼看著就是年關,戶部真沒錢了,馬上就要應對明年的開支,沒錢,還怎麽做事?!”王國光臉色很差,聲音都變得低沉。


    “撫寧侯造反之事,朝堂上下都一清二楚。之前用流爵以及賞賜才把英國公他們安定下來,現在你又提撫寧侯的事,豈非逼迫過甚?撫寧侯的錢,隻能是陛下的,不然他們就沒法安心。不安心,他們就會鬧。”張居正語重心長的勸解。


    張居正也難,新政要實施,麾下的同僚也要維護,勳貴們的情緒也要安撫,如在鋼絲上跳舞,如履薄冰。


    用造反來壓勳貴隻能用一次,這次用了,以後就用不了了。所以現在,隻能先委屈戶部了。


    王國光歎道:“元輔,這戶部是朝廷的錢袋子,沒有錢,軍隊沒有開支,官員沒有俸祿,沒有錢,什麽事都做不成。陛下搞了一個外帑,看起來很好,實則水中之月。我要是再不想些辦法,這後麵的日子隻會越發艱難。”


    “後麵會起來的,明年就好了,江陵那邊的土地已經清丈的差不多了,明年就會好起來,再苦一年,一年就好。”張居正勸勉道。


    “唉,隻能這樣了。希望能好上一些吧。”王國光無奈的歎道。


    風雪還在唿嘯,張居正迴到了內閣。


    一個小巧的銅爐在廳堂之中,上麵座了一壺熱水。


    張居正把今天的煩心事全部拋之腦後,拿起了奏疏,處理政務。


    又是一封從江陵送來的奏疏。


    奏疏的署名是江陵縣知縣羅淼,上麵的內容,讓張居正眉頭緊鎖,心情更加敗壞。


    自張居正提議以江陵為新政試點之後,江陵知縣羅淼為了巴結張居正,就緊鑼密鼓的開始實施了。


    羅淼此人沒有什麽大本事,隻會按部就班,張居正是怎麽說的,他就怎麽做。


    在江陵開始清丈田畝,清查投獻,實施一條鞭法。


    如果他能一視同仁也就罷了,關鍵是,他為了巴結張居正,張家的田畝以及各項產業,他是一個都沒動,這就引起了太多人的不滿。


    起初,礙於張居正的權勢,以及羅淼拿著雞毛當令箭的方式,當地的士紳還挺配合,清查田畝也就這麽下去了。


    把百姓投獻而來的田畝,全都清退迴去,也沒說什麽。


    事情壞就壞在,這些百姓並沒有按照張居正的意思將田畝設成自耕田,而是拿著田契去找張居正的老爹張老太爺。


    張老太爺知道自己的兒子在朝中為官不容易,於是拒絕了這些百姓的投獻請求,可張居正的弟弟張居易卻覺得,自己的兄長是內閣首輔,朝廷宰輔,為國為民,拿一些土地算什麽?


    於是,他就背著張老太爺,收下了這些百姓的土地。


    先例一開,一發不可收拾。


    幾乎所有的百姓,全都拿著田契去了張家投獻。


    明朝優待士紳,對讀書人,秀才、舉人、進士,都有一定的免稅政策,名下的土地,有一部分不用交稅。


    但到了明中後期,隨著讀書人的增多以及士紳的做大,最後發展成舉人以上,幾乎所有的土地都不用交稅。


    這就吸引了很多百姓的注意,於是,紛紛把自己的土地掛靠在士紳的名下,隻需要給士紳們繳納比朝廷稅收更少的錢糧,就可以躲過朝廷的稅收。


    明朝的士紳,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土地開始急速膨脹。


    這就導致了,市麵上的交稅田越來越少,士紳名下的土地越來越多,朝廷的稅收越來越少,士紳的收入越來越多。


    如果太平,倒也罷了,一旦出現天災人禍,朝廷財政會在瞬間破產,這個時候,士紳們也會露出獠牙,將投獻而來的土地全部侵吞,百姓瞬間無立錐之地。


    至此,國破,民反。


    張家在張居易的操控下,名下土地在瞬間膨脹數十倍。


    如此操作自然引起了當地士紳的不滿,於是紛紛抵製新政。


    可羅淼不管那事,為了能盡快完成張居正的任務,強行推行。


    於是乎,當地士紳開始抗稅。各種***燒,在江陵屢禁不絕,甚至還往各處蔓延,大有一副天下大亂的模樣。


    整個江陵,張家、官府,瞬間成了眾矢之的。


    羅淼這封奏疏上的內容,正是在說,如今江陵沸反盈天,亂民遍地。


    連帶著張居正的名聲,在當地都臭了。


    然而張居正並不知道這裏麵的真相,隻知道前不久羅淼上疏,一切順利。


    這如此劇烈的反差,讓張居正一時間犯了難。


    北風唿嘯著,吹開了房門。


    雪花飄飄,北風蕭蕭,天地一片蒼茫。


    張居正站起身子,前去關門。


    就在房門即將關上的那一刻,遊七在風雪之中,朝著這邊急匆匆的趕來。


    張居正的心裏忽然湧出一個不詳的預感,這個時候親自過來,恐怕有事啊。


    於是連忙走出去,看著遊七,問道:“出什麽事了?”


    遊七急匆匆的來到萬曆麵前,道:“先生,家裏來信了,急事。”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家信,交給了張居正。


    張居正接過書信,沒來由的心裏一沉。


    莫非,家裏出事了。


    他忽然想到了年歲已高的張老太爺,如果這個時候張老太爺出事,那可就糟了。


    明朝,朝中官員長輩去世,迴家守孝丁憂三年,一旦張居正迴家三年,新政直接就完了。


    懷著沉重的心情,張居正連忙迴到座位上,拆來信封,詳細的看了起來。


    “啪!”


    張居正把手中的信拍在桌子上,喝道:“畜牲!”


    “先生怎麽了?!”遊七急忙詢問。


    張居正焦急的在廳堂中來來迴迴的轉悠起來,汗水順著額頭往下流淌。


    信是張居易寫的,他在信中坦白了江陵的一切。


    張居易的所作所為,在當地引起了極大的波瀾,甚至引發當地士紳抗稅,本來備受尊重的張老太爺也因此被人忌恨,後來事情沒瞞住,此事被張老太爺得知,加之又有士紳跑來鬧事,張老太爺一時心急,痰迷心竅,病倒了。


    張居易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瞞不住,加之現在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於是連忙寫信,請求張居正的幫助。


    張居正實在太清楚如果自己老爹病倒將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所以時常寫信迴家問候。


    本以為張居易是個沉穩性子,能夠穩住大局,可沒想到竟然貪圖這麽一點財貨。


    忽然之間,張居正心中生出一眾深沉的無力感。


    難道,人不勝天?


    遊七從桌子上拿起書信,一五一十的看了起來,整個人瞬間不好了。


    如果張老太爺再危險一些,那可就糟了。


    更別說,如今天底下的人都盯著張居正,現在出了這麽一檔子事,肯定會有人落井下石。


    “此事瞞不住,注意朝中輿情,萬萬不可慌張,我入宮一趟。”張居正看向遊七。


    “先生,現在入宮有什麽用?”遊七一臉擔憂。


    他並不覺得此時入宮會有什麽作用,難道萬曆這個小皇帝,能解決此事嗎?


    “你快去,按照我說的去做!”張居正急忙催促,隨後踏入了風雪之中。


    要做好最壞的打算,一旦張老太爺真有不忍之事,必須要提前安排好。


    新政,不可耽誤。


    此時,皇帝的態度尤為重要。


    皇宮在張居正的眼中越來越明顯,他懷揣著忐忑的心,終於走進了暖閣書房中。


    一番見禮之後,張居正坐在了萬曆麵前。


    看著坐在麵前的張居正,萬曆笑道:“先生忽然進宮,可有什麽事情嗎?!”


    “陛下,新政對於朝廷而言至關重要,如今朝政已經到了沉屙之際,若不下狠藥,很難醫治。”張居正嚴肅的說道。


    這讓萬曆極為疑惑,怎麽今天這話有些沉重。


    於是問道:“先生這是怎麽了?朕一直都支持新政啊。”


    張居正心中艱難,終於決定把那件事情說出來:“陛下,家父年事已高,身體有恙……”


    這話一出,萬曆瞬間明白張居正這是什麽意思。


    不過,按照曆史的走向來看,張居正的父親應該是在萬曆五年九月十三日病故,按理說現在還活著,不應該啊。


    “先生,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別擔心。新政不能沒有先生。”萬曆鄭重的道。


    張居正忽然歎道:“陛下,此事說起來,全是臣之罪責……”


    張居正終於說出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萬曆的眉頭緊皺著,曆史,似乎出現了不同,難道張老爺子真會這麽早就過世嗎?


    不過,張居易這廝的所作所為,確實有所不妥,全是他的錯。


    萬曆的大腦飛速運轉,此事事發突然,不能有任何疏忽。


    張老爺子不能有事,真讓張居正迴去了,那誰來替萬曆直麵文官們的炮火。


    思索之後,萬曆道:“此事不能太過著急,神醫李時珍不日就會到達京師,此時正在路上,朕去一道旨意,讓他去江陵一趟。”


    張居正有些愣神,李時珍的名聲在大明確實不怎麽耀眼,尤其是對於張居正這種人來說。


    可萬曆一直推崇李時珍,這就讓張居正有些意外。


    緊接著,萬曆又給出了自己的安排:“張居易違抗新政,帶頭作亂,乃是於朝政相抗,朕以為,當由錦衣衛捉拿進京。”


    張居正渾身顫栗,難道萬曆要拿張居易開刀嗎?


    可剛才不是說,一直支持新政嗎?這又是怎麽迴事?


    不等張居正詢問,萬曆便道:“到時候,先生看著治個什麽罪吧。”


    張居正腦海轟的一下,瞬間明白了萬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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