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恐慌


    李延真不是喝多了斷片兒的,他是被弟弟給嚇斷片兒了。


    從小就浸染在儒家思想教育之中的李延,最大的抱負就是上保明君,下安黎庶,匡扶朝堂,掃清宇內,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他從來就沒有一丁丁點想要推翻蒙元政權的想法。最多也就是把不合格的冗官趕出朝堂,將草原習氣很濃的蒙元貴族製約起來。最好給皇帝換個漢人老婆,以後能夠生下個像自己這樣的半蒙古半漢人的漢人太子。太子從小就說漢語,行漢禮,尊孔孟,學儒法。


    就這些想法,也是他內心中最隱秘念頭。根本就不敢對外人說,因為這種行為,在李延看來,同樣等同於謀逆。


    他今天好不容易借著點酒勁兒,想要勸勸自己的弟弟,別總是成天一副耀武揚威的蒙古人的樣子,到處惹是生非,於國於己都不利。


    結果倒好,他心心念念的最高目標,也不過是掃除奸佞,在朝堂上一展漢家兒郎的正義之氣。可是,自己這位弟弟其實就是這天地下,未來可期的最大奸佞。


    不對,他不是奸佞,他是個反賊,叛臣。


    他要謀反!!


    司馬家兄弟在曆史上都臭了大街了。宋代就有詩雲:


    曹操師模司馬昭,熔作成濟弑君刀。


    恢恢天綱原無漏,報施何曾差一毫。


    這司馬家做的事情,已經被曆史上定義為最可恥的叛逆行為,結果,由於得位不正。最終使得東西兩晉,最終同樣亡於內亂。


    李圖勒這小子竟然想要做當代的司馬昭?


    然而,這還是不是讓李延最害怕的事情。


    就好比一個年幼的小孩兒,指著村子說,要殺光這一村子的人。誰會當真?大不了告訴這孩子的家長,讓孩子家長領迴去好好教訓他一頓罷了。


    可是,如果是個身高九尺,手拿利刃的森然大漢這麽說。村民可就要害怕了。


    現在,李延就跟那些村民一樣,感到害怕。


    因為李延稍微的思考了一下之後,很快便確認,他弟弟李續真的是有這個能力啊。


    這家夥才十五六歲,已經在戰陣之上屢立戰功。這樣他舅舅才有理由將年輕的外甥,提拔為大汗的侍衛親軍副都指揮使,這樣的高級將領,而且還是親掌一軍之主的實權將領。而且,現在看來,這家夥似乎真的很得太後和皇帝的喜愛,否則也不會令太後,將最寵愛的侄孫女寶音郡主下嫁給他。


    李續年紀不大,可是在李延看來,再給他幾年,他就一定能成長為一個手持利刃的九尺大漢。


    他說的這些事兒,李延尋思以後發現,竟然有八成勝算。剩下的兩成,一成是皇帝長壽,一成是突發事件發生。


    李延嚇壞了。


    他可以肯定,這些絕對不是李續隨口瞎編。從小,這孩子就隱隱有大誌向,隻是這兩年行為似乎越發的荒悖。


    可是,如今看來,他的計劃一點都沒有亂,依舊向著那個大反賊大奸臣的目標,穩穩地前進著呢。


    這跟李延常年接受的教育和長期形成的思維意識,相差太大了。


    也許是喝了酒之後,又在寒風中被冷水激了一下,再加上受到如此大的精神刺激,李延一下子就昏了過去。


    隨後的幾天中,李延突然變得沉默寡言,好像換了個人,甚至有點不修邊幅。往事裏那個非常注意自己形象的翩翩佳公子,也變得麵容憔悴了起來。


    李翀和李續都以為他酒後喝風,受了風寒了。李續還主動攬責,說是自己為了讓他醒酒,給他用涼水洗臉。結果被李翀杖責了好幾下。


    但是,李延自己知道,他得的是心病,需要時間來慢慢治愈。


    當然,除了身處沉重、恐慌心情下的李延之外,他的父親李翀,在當晚接見了眾多邙山鄉紳之後,也突然變得愁眉苦臉,滿懷心事。


    第二天早上,李續早起練功的時候,發現父親李翀的氈車之中,依舊燈火通明。他進去後發現,父親李翀竟然明顯通宵未眠。他手邊已經放了厚厚的一摞寫完的書信,而他依舊在埋著腦袋,奮筆疾書。


    “阿爸,你一晚上沒睡嗎?”


    聽到兒子的聲音,李翀這才抬起頭,挑開旁邊的車簾,用那雙熬紅了的眼睛,向外張望。這個時候,他才知道天竟然已經亮了。


    “阿爸,你要注意身體啊。”李續關心的說到。


    但是,李翀隻是歎了口氣,便繼續低頭寫起來。


    這一路上,李翀在自己的氈車之中,始終在寫著什麽。最後,實在熬不住了,才窩在座位上,昏睡了一個多時辰。而負責給父親研磨的長子李延,在父親睡著之後,也隻是呆呆的坐在旁邊,空洞地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就跟失了魂兒似的。


    當然了,李翀的煩惱跟兒子完全不一樣。


    李翀雖然很早就當過七品縣令。之後,娶了河間王德格都巴雅爾的妹妹阿巴亥,就被調去河間路,從縣令、府尹,一直做到河間路總管。


    看上去是從基層一步步做上來的,其實他在做縣令的時候,還是忽必烈在位的初期,中統年間。那個時候雖然皇朝初立,百廢待興,但是可以說是政通人和、下情上達。


    後來,到了河間路做官的時候,與其說李翀是地方官,不如說是河間王王府的大管家,始終維護著河間王府的利益為根本。畢竟,整個河間路都是河間王的封地。


    再然後,李翀就直接調任京城,一下子就被提拔為樞密院副樞密使,類似於後世的*******。在這個位置上,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協助自己的妻兄——河間王德格都巴雅爾,一起整頓軍備,以及在戰爭中,維持前線軍需物資的保障輸送工作。


    也正是李翀在這個位置上成績斐然,引起了壽山大汗的關注。壽山大汗多次將他叫到宮中,兩個人促膝長談,並且最終被壽山大汗引為心腹。


    這次,壽山大汗讓他直接掌控非常關鍵的河南江北行省的大權,甚至連行省丞相都不給他配,就讓李翀獨攬軍政權利。


    這是多麽大的信任啊。然而,這份信任也帶給了李翀莫大的壓力。他不敢有一絲倦怠和疏忽。


    這一路上,他看上去在訪親問友,結交官員,其實最主要的還是想要了解一下目前地方上,最真實的情況。


    然而,就是在白馬寺,利用佛事的機會,與當地鄉紳的會談之後,再加上邙嶺鎮與這裏的寨主莊頭的談話,讓李翀有一種五雷轟頂的感覺。


    短短二十幾年,怎麽天下已經變成這樣了?跟當初忽必烈大汗的中統、至元時期,差別也也太大了吧。


    地方上的官員們,上上下下都變得貪腐成性,甚至有些貪腐已經形成了製度化。幾乎所有朝廷的政令,在下放到地方上之後,都被肆意曲解和利用,形成了對蒙元勳貴以及僧道寺廟、地方大族極其有利的政策,從而嚴重的盤剝底層老百姓。普通的百姓已經幾乎無法正常生存,社會矛盾愈發尖銳。


    朝廷每年的財稅都在遞減。而地方上,則亂攤牌,亂加收,老百姓每年繳納的賦稅,反而越來越多。


    除此之外,一些勳貴舊臣,則拿著朝廷的特權,肆意妄為,迫害百姓。


    他們到現在也不把自己當做一個執政者,而依舊沉浸在自己當年,或者父輩人那樣的征服者的角色中。他們看待自己屬下的百姓,並不是自己的臣子,而是被征服者。


    因此,這些人對於屬下的百姓,予取予求,肆意迫害。在他們的念頭中,大不了就再跟當年一樣,殺過來重新占領這裏就是。還能有更多的軍功和賞賜。


    所以,李翀發現,地方上殘害百姓,淩虐民眾的事情,極其普遍。而朝廷裏麵一些過於落後的律法和製度,已經無法有效的讓社會穩定下來。百姓對於官府和朝廷的怨念甚至恨意,越來越濃烈。


    而如同自己這樣朝堂中的當事者,竟然完全都不知道,甚至壽山大汗還有答己太後等人,還認為下麵的百姓生活的很好,安居樂業,大有盛世再臨的狀態。


    所以,他才有信心,要借用修整黃河的機會,與前朝舊臣們好好的在中原大地上博弈一番,搶奪地方上的控製權。


    可是,如今的河南江北行省,就好像一口架在烈火上的巨大油鍋。雖然,熱油已經很燙,但是卻平靜異常,看上去好像一點也不燙的樣子。然而,隻要有一滴水花飛濺進去,便會立刻激起劇烈的迸濺反應。


    而在此時,如果自己按照之前與壽山大汗的約定,開年之後便開始征集民工修整黃河,那就等於是將黃河之水,直接倒入這口巨大而滾燙的油鍋中一樣。那麽這口叫做中原的巨大油鍋,立刻就會變得翻天覆地,山崩地裂。


    恐怕,到時候還不等壽山跟那些前朝舊臣翻臉,整個河南,甚至河北的中書省地區,都會引發激烈的社會動蕩,甚至比去年關中暴亂更嚴重的禍事。


    屆時,那些前朝舊臣必定會火上澆油,推波助瀾,那麽大都城中的皇位,可能都會遭到嚴重的動搖。


    不行,自己必須要將這裏的情況,全都詳詳細細的匯報給大都城皇宮中準備發布整修黃河命令的壽山大汗。


    唉!父輩們拚殺下來的江山,怎麽就被糟蹋成如此樣子?開國才不到五十年啊,爭奪江山而流出的血水都還沒幹呢!這幫敗家子!我當初還說要對他們手下留情,現在看來簡直是蠢豬般的仁義!


    李續看著唉聲歎氣的父親,又發現兄長李延的沉默無語,他並不知道這兩個人到底怎麽了,隻是覺得這片叫做邙山的地方,出奇的奇怪。於是,趕緊命令手下人,沿途加強戒備,按照戰時的方式,擴大偵查搜索範圍。


    這種狀態,一直延續到車架隊伍過了黑石頭渡口,出了虎牢關,進入汜水縣城(也就是後世的滎陽)。再往東,就是一片大平原了,即使有歹人要襲擊,也不是騎兵和正規軍隊的對手。


    在住宿汜水的當晚,李續體量這幾天一直全服鎧甲行軍的部下們。於是下令,這幾天一直重裝前行的敢戰軍,可以脫去甲胄,每個什隻留下3個人披甲,馬匹的甲胄可以全部去除。然後每日輪流披甲巡邏。


    這是草原軍隊作戰的一種特殊方式。畢竟,身穿甲胄行軍,不光累,而且速度太慢。但是不穿甲胄,一旦遇到敵襲又根本來不及。所以就有這種輪換著穿鎧甲的方式行軍,一旦遇到敵襲,披甲的士兵先衝出去抵禦敵軍,給後麵的戰友爭取到足夠穿上甲胄,排列隊伍的時間。


    蒙元時期,對於這種輪換著披甲行軍的方式,有個很獨特的叫法,“夏帕摩勒”。


    具體為什麽這麽叫,李續不知道,也找不到蒙古話中的對應詞匯和解釋。反正,到了軍隊中後,老軍頭教給李續的說法,就是這麽個名字。


    終於,在臘月二十九日的那一天。隊伍終於抵達了最終的目的地,汴梁路的開封城,也就是當年前宋的都城。


    然而,二十九日這一天,從李翀到李續,這爺兒倆根本就沒有時間迴家,依舊在城中忙的腳打後腦勺。


    李翀要接見行省的各部門的官員,還要安排運載了大量錢糧物資的車隊,盡快封存以來。而後,他還要安置因故沒有迴去的趙千戶,以及他麾下的那一千多名虎賁軍軍士,如何在這開封城裏過年。


    李續也很忙,他其實忙的就兩件事兒:第一就是分錢。


    因為在這之前他就許諾過,到了開封城之後,給自己的麾下分賞一大筆賞金,並且給他們放假十天,讓他們好好在開封這座中原最大的城市,享受享受。


    其次一件事兒,就是喝酒。


    分完錢之後,李續就帶著八剌、伊思馬忽、石樓,以及敢戰軍所有軍兵,一起包下了開封城中最大的酒樓——豐樂樓那棟四層高的主樓。


    豐樂樓也就是以前北宋時期的白礬樓,是擁有東南西北中,五座相互用天橋鏈接在一起的巨大建築體。這是一座包含了吃喝玩樂都在內的綜合性娛樂場所,類似於後世的天上人間會所。據說,當年宋徽宗還在這邊吟詩嫖妓呢。


    當然了,李續包下這裏很容易。畢竟一群持刀武搶的蒙元兵將,願意給你一萬貫寶鈔,包你的中央主樓玩三天,已經是恩至義盡了。惹翻了這幫禽獸,一把火給你燒了,你都沒地方哭去。


    更何況,豐樂樓的東家尹天樂還打聽到,那個為首的蒙古小將軍,乃是昨日剛剛到任的行省平章大人的嫡子,太後未來的侄兒女婿。得知這個情況後,尹天樂非常識趣的將那一萬貫寶鈔,頂在頭頂上,跪著膝行到李續麵前,想要退還給了李續。


    李續一腳就把尹天樂給踹了出去,銀票寶鈔也不要,就扔了一句。


    “本將的錢已經給你了。趕緊去安排,吃喝玩樂,給我們伺候好了才是正途。要是不滿意,我們拆了你家的店,不用超過一個時辰。快去吧。伺候滿意了,本將這裏還有五萬貫的賞賜!”


    一聽到還有五萬貫的賞賜,那就是說,不但不賠錢,而且還有得賺啊。


    尹天樂立刻跳起來,一邊往外跑一邊叫喊著,嗓子都喊破了音了:


    “快去叫豔林班的班主紅娘子過來,今晚上給小將軍和諸位將士們安排《霓裳羽衣舞》!!!”


    《霓裳羽衣舞》其實是傳自唐代的宮廷舞蹈,但是到了宋代乃至元代,已經基本都是勾欄瓦舍,秦樓楚館這樣的地方,跳給嫖客們看的。這首舞曲,在當時被改編的風騷淫蕩,不堪入目。


    舞者打扮成飛天仙女的樣子,除了胸前兩顆櫻桃用小小的彩色花瓣擋住,還有下身有一條半透明的褲子,其他地方,都是不著寸縷的。


    眾人一聽,今天能看到這出舞蹈,那就是說,看完了之後,還能親自上手跟演員們近距離,深入淺出地切磋一下“生命的藝術”咯?還沒看呢,有人鼻血就快飆出來了。


    李續哈哈大笑,吩咐人趕緊上菜上酒。他要跟兄弟們,不醉不歸!


    大秤分金之後,自然就要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而且還要上演群體肉搏戲。這是男人們拉近關係最好的方法。


    當然了,李續是不會拉著那些嬌媚的舞者,還有主動投懷送抱的妓女粉頭,當場跟大家一起,表演創造生命的儀式。


    此時的李續,雖然隻是用頭盔跟大家一起喝了一碗酒,卻已經醉倒在主座之上,唿唿睡去,不省人事了。他並不是真的醉了,而是累的。


    從西疆前線快馬加鞭的往迴趕,後來奉元路長安城,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帶著少數親信繼續趕路。又在潼關遇險,洛陽探案。再後來,這一路上小心謹慎的護衛著父親以及滿載金銀布帛的車隊。


    李續的神經一直就繃得緊緊的。如今,到了汴梁路開封城,正好馬上就要過年了。他終於可以放鬆下長時間緊繃著的神經。所以,僅僅一碗酒後,他就徹底的昏迷了過去。


    最後,他是怎麽迴的家,自己都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大年三十的下午了。


    他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平章府後院的臥房之中。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人換成幹淨整潔的絲綢睡袍。而就在他的床前,坐著兄長李延。


    李延臉色並不太好,似乎也沒有休息好。他看李續的目光,就好像看一個可憐人一樣。


    “怎麽?你幹嘛這麽看我?我不是在豐樂樓犒賞部下嗎?我昨晚怎麽迴來的?”


    李延沒好氣兒的說:“對。你帶著你手下的五百多人,包了整個豐樂樓。然後在上麵狂歌亂舞,吃喝嫖賭。你們這幫蛇兵的唿喊和吵鬧聲,半座汴梁城都聽得到。不過,你的手下還是很忠誠的。他們把人家婊子的繡床都拆了。大冬天的,愣是幾十個人,生生把躺在繡床上的你,給抬迴來了。”


    “啊?我躺在妓,妓女的床上?不對啊,我根本就······”


    “堂堂朝廷將軍,嫖宿妓院,還躺在妓女的床上,讓手下穿街過巷的給抬迴來。你真給父親長臉啊!”


    李續心說,壞了壞了,父親剛剛上任,自己給他惹禍了。


    就聽李延說:“趕緊起來吧。父親讓我看你醒沒醒。醒來了,就趕緊過去。他有很重要話要對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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