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李翀


    李翀的考核說來簡單,但是也不容易。


    他首先是用漢語,而且還是文言來與推薦而來的諸位貴族少年們聊天交流。能聽得懂的,就能通過,聽不懂自然就會淘汰。就這樣,就淘汰了三分之一的人。


    簡單的交流和自我介紹之後,李翀問出了他之前,在河間、臨清兩個城市,麵對被各個勳貴家族推薦來的少年們,相同的那個問題:


    “汝等懼死乎?”


    這個問題其實也很簡單,但是這群從小受到過良好教育的勳貴子弟,大部分都迴答不出來,或者不知道如何來迴答。


    家裏不是說就是來自薦做官嗎?怎麽還要玩命啊?


    結果,在座的所有人,全都麵麵相覷。連剛才最大膽的那個孩子,都不知道該怎麽接這個話頭兒了。


    坐在李翀身邊的色楞台老大人,看到下麵包括自己最得意的孫兒在內的所有孩子,都驚詫的說不出話來,便主動出來替這些孩子們問出了他們的疑問。


    “思欽啊。我知道你在樞密院做了幾年。但是這地方行省,跟金戈鐵馬的戰場還是有很大區別的。不能以悍勇無畏來品評為官的能力,還是要看個人的修養和學問啊。”


    李翀笑著一拱手,解釋道:“老大人所言極是。不過晚輩說的並不是危言聳聽啊。”


    李翀繼續說道:“老大人可能有所不知啊。此次河南虐民事件,帝與後所以暴怒異常,下詔罪狀如此者,不在彼哈基寧擅殺人民,造成恐慌。而是,朝廷遣吏員禦史勘察,發現河南獎杯行省錢穀虧空甚重,戶口減少甚大。晚輩之所以拖延如此之久才南下赴任,就是朝廷發覺該行省已到極其不堪之地步。賦稅多事於商賈借貸而來,再以來年之稅徙償。中間利息,便可官商分潤之。”


    色楞台大吃一驚,他是三年前致仕的。退下來後,就專心致誌的在家研究學文,教育子孫。對於朝廷裏麵的事情,因為有一些灰心喪誌,所以充耳不聞。


    當他聽到李翀說出這些情況後,驚訝的嘴都不自覺的張開了。


    “這······這豈不是在卯吃寅糧。行省上下的官吏,難道已經如此貪腐無度了嘛。活該他們被拉到菜市口一刀兩斷!可朝廷怎麽允許他們隨便借貸稅款?”


    李翀正色說道:“因為行省在冊土地,今止餘至元中所錄之半兒不得矣。”


    (意思是說,河南江北行省的在冊土地,不到忽必烈時期的至元年間,所記錄的一半不到了。)


    話是跟色楞台說的,但是李翀卻有意觀察著下麵的少年郎們,看看他們臉上的反應。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漠不關心。


    說完,李翀便笑著轉過頭對這些少年們說道:


    “此次赴任。夫綱紀之吏,必當撼貪腐之徒。彼輩非唯有貴顯,而官商之通者。故本官擬拔無不畏險,敢臨死之大無畏者。然則將之道者,危之甚也,或成其命。本官複問汝等,恐死乎?”


    (本官和麾下吏員必將麵對很強大的貪腐集團,他們不但身份顯貴,而且官商勾結。因此本官準備提拔無懼艱險,敢於犧牲,英勇無畏的英雄。然而,這些人可能將要麵對的可能就是非常危險的局麵,甚至有可能付出自己的生命。因此,本官再問你們一遍,你們怕死嗎?)


    年輕人自然無所畏懼,或者說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當場,就有好幾個人馬上就要應承下來,但是卻被李翀立刻抬手拒絕了。


    他很滿意地點了點頭說:


    “本官看來,爾等之勇,無愧先人奮搏而來之富貴也。不過,此事不可輕斷。爾等迴去後,將本官之語,傳與家人。若許之,則本官在開封隨時恭候。若不納,入門勤學,付來年之大比。”


    李翀特意用滿口的之乎者也的口吻,跟這些蒙元勳貴的繼承人們說話,其實就是在推廣漢家儒學。這很有利於之後壽山大汗即將要進行的漢化改革。所以,他要遴選的對象,也不需要接受漢化儒學的教導。這其實是一個給所有勳貴的信號:朝廷要加深漢化推廣進程。


    眾少年立刻起身,口稱受教,躬身退出。


    孩子們雖然離開了,但是坐在李翀審判的色楞台卻明顯還沉浸在,對於剛才李續所說,河南江北行省土地出現問題的沉思之中。


    色楞台曾經擔任過浙江行省的行禦史台禦史大夫職務,所以他很清楚,國朝的在冊土地大量減少,隻有兩種可能:


    要不就是疾病戰爭等導致的土地拋荒,要不就是更可怕的原因——土地兼並。


    色楞台雖然是個色目人,但是卻是儒學大家。在擔任浙江行省禦史大夫之前,還在元成宗時期,在翰林國史院擔任過編修。所以,他對於土地兼這個問題,有著很深刻的警惕。


    他認為,導致中原曆史上最強大的唐王朝,最終走向崩潰根本的原因,不是安史之亂,也不是後來的軍閥割據,而是大量的土地兼並。前朝金朝之所以軍備飛馳,戰力遠不如開國之初,最終被大蒙古國擊敗。除了女真貴族驕奢淫逸的生活方式,依舊還有土地的問題。


    在少年們都離開後,色楞台老大人不無痛苦的說道:


    “咱們大元這才剛剛建立多少年啊。他們怎麽敢如此肆無忌憚的侵吞田畝、兼並土地?當年我就曾經提出過······唉!才多少年啊,都吞了一半土地了。”


    李翀所說的問題,引出了色楞台心中最大的遺憾和無奈。


    當年他曾經多次上書朝廷,要求清查浙江行省的土地兼並問題。結果,鄉紳和官吏聯合起來,讓他被迫提前致仕。


    也正是因此,他才對朝政失望,迴鄉後不再過問政事,心無旁騖地開始鑽研儒家經典。


    李翀看到色楞台如此激動,趕忙安慰道:


    “讓老大人迴首當年,引起不快,是晚輩的過錯。不過,晚輩當年在河間的時候,就曾經多次拜讀過老大人給朝廷上書的關於抑製土地兼並的奏章。說實在的,真的是醍醐灌頂,又是讓晚輩自慚形穢。所以,在河間做總管的時候,便經常勸導我那安答和河間公主,不要兼並土地。所以,河間王府的土地到現在,依舊還是當年分封時候的那些,其他的產業,都是商隊或者礦場。這河間路每年的賦稅,也是中書省裏麵,數一數二的。這才有了朝廷對於河間王的信重。”


    “老大人,令孫文采卓著,倚馬可待,真是可喜可賀啊。下個月,河間路的提空趙明衝就要左遷進京。我已經跟吏部那邊的朋友打了招唿,這個即將出的缺兒,他們不會將消息提前放出去。中書省平章政事楊朵兒知楊大人,我也跟他推薦過令孫。如果老大人身體方便,不如找個時間,帶他去一趟京城,拜訪一下楊大人。”


    “雖然這提空隻是個六品小官,而且無甚職權,但是河間離家不遠,事情也很少。正好可以讓他安心準備明年的科舉大比。如果明年能考中,那麽順利升遷那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再說,這孩子今年才二十歲,有的是機會。”


    李翀這話說完,色楞台大喜過望。李翀不但給了他一個內部的消息,甚至連路都給孩子鋪墊好了。這簡直就是給自己的孫子送了一頂六品的官帽啊。


    色楞台也是浸淫官場許多年了。聽到李翀這話,雖然心中欣喜不已,但是他可不覺得自己跟這個李翀有如此深厚的交情。


    自己特意招待他,並且幫助他采購大量糧食,其實都是為了讓這個李翀利用皇帝給的權力,推薦自己的孫子入仕。但是,明明李翀可以在剛才的時候,就直接招募自己的孫子跟他一起去河南江北行省,何必要繞這麽一大圈,弄到河間去呢?關鍵是,他推薦自己孫兒當官,還是在他出京之前,就提前做好的準備。


    這裏麵,肯定不是償還我剛剛做的那些事情人情這麽簡單。


    色楞台一揮手便屏退了屋裏的所有下人。等人都出去後,他壓低聲音問李翀:


    “思欽啊。你我雖然也有交情,但是,還不至於讓你如此大費周章。還有,剛才那些孩子裏麵,明顯還有幾個人,比我那孫兒更加優秀,你為何不招募他們呢?你跟我說實話,如果有我能幫助你的,盡管開口。”


    李翀聽色楞台說這話,竟然笑了。不愧是老官僚,這等小恩小惠,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問題。


    “老大人啊。剛才其實我都已經說出了原因。如今,西疆戰事已經接近尾聲,最終的勝利已經確定無疑。大汗通過這次勝利,必將獲得更大的威望和權力。但是這次戰爭也暴露了朝廷在財政上的危機。所以,朝廷要對圈占田畝,兼並土地的行為,有所行動了。而兼並之事中,最甚最廣的,就是那些權貴之家。而這些人,大部分都是武宗舊臣······”


    “老大人,當年你彈劾他們圈占土地,結果就被這些人趕出了朝堂。很快從河南江北行省開始,全國範圍都將開始清查田畝了。所以,還請老大人幫我一個很重要的忙。”


    元代人說文言文和普通說話相差很多,所以我特意用這種方式表達出來。大家可以去查一下皇帝的聖旨,有的時候是文言文,咱們還稍微懂一些。如果他們說的是所謂的白話文,就特別別扭。一直到了明朝初年,他們說的白話文依舊比文言文還讓人撓頭。語言邏輯跟現代白話文區別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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