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萬物寂寥。

    麻雀半夢半醒站在樹梢上,肚子周圍纏著一圈蓬鬆的絨羽,圓潤成一團毛球。

    這時,警車追風掣電急速前行,警笛聲撕破了山路的寧靜,震得麻雀渾身一抖,險些從樹上摔了下來。

    從臨棲市到霧海市花不了多長時間,十點準時到步。

    堯州縣白河分局派了一位年輕的警察去接待他們,那人穿著白t牛仔褲,背著一個雙肩包,看上去像是隻有二十出頭大學生。他一臉燦爛地跟孟雪誠握手,眼裏映著細碎的陽光:「孟隊長你好!我叫章軒,是蘭府分局的代表。」

    孟雪誠神色平淡:「你好,這次麻煩到你們真的不好意思,因為時間比較緊迫,我們需要馬上出發。」

    章軒嘿嘿笑著,見孟雪誠不像是難相處的人,說話便隨意了起來:「這個我知道,老大跟我說了,這就帶你們過去白沅村。」

    「辛苦了。」

    ……

    路上。

    章軒的嘴皮子沒歇息過半分,像個不需要能量的永動機,一會兒講講堯州縣的特色小吃,一會兒又分享堯州縣的熱門旅遊景點,恍惚間,孟雪誠以為自己跟了個導遊上車。

    「跟你們講啊,來堯州一定要去春葉街,那個地方可好玩兒了。最近很多網紅都去了那邊拍視頻,芒果魚柳卷還上了微博熱搜。這芒果啊……全是本地新鮮種的,魚柳更別說了,就倆字——滑嫩。用麵皮將餡料跟青瓜絲一卷,沾點酸辣醬,嘖嘖……」章軒說著說著腮幫子開始發酸,忍不住砸了砸嘴,意猶未盡地說,「其實蘋果炒香腸也不錯,脆甜脆甜的。」

    孟雪誠:「……」

    哪裏不錯了?聽起來像是黑暗料理。而且他明明記得芒果魚柳卷上微博熱搜是因為一幫學生吃完這東西以後集體拉肚子。

    眼看這章軒小同誌準備摩拳擦掌跟他們詳細介紹蘋果炒香腸,孟雪誠連忙扯開話題:「章警官,你了解白沅村嗎?」

    章軒一愣,沒能及時從蘋果炒香腸的美味中迴過神來,他安靜了幾秒才接話:「白沅村是我長大的地方,你們想知道什麽都可以問我!」

    孟雪誠總算明白堯州警方為什麽會派章軒過來,看來真的是準備讓他當一個盡職的「導遊」。

    「白沅村現在有多少人口?」

    「嗨呀,」章軒擺擺手,「現在沒多少人願意住在這種鄉下地方,常住人口也就兩千左右。年輕的基本都在往外跑,剩下的全是老人跟小孩兒。不過近幾年修了路,搭了自來水,環境比以前好多了。誒,聽說你們是靠紫水鳥鎖定的地方,要知道紫水鳥可挑了,水源幹淨才能養出那麽多,」章軒惋惜地歎了口氣,「我小時候都沒見過這種鳥,那時候水很髒,汙黑汙黑的,哪兒能跟現在比。」

    車子一路朝北開,從高廈林立的城市開到綠意盎然的鄉郊,孟雪誠搖下車窗,帶著淡淡草青味的新鮮空氣肆意湧進車廂。

    「到啦,我們在村口下車。」章軒像一個來郊遊的初中生,下車後還原地興奮地蹦躂了幾下,「好久沒迴來了!」

    房頂上積著沒融化的雪,趴在門下的小黃狗對著幾輛警車一通狂吠,震蕩了平靜的空氣,緊張的氣氛四散開來,驚擾了後麵幾戶,犬吠聲大的小的錯錯落落響著,一聲蓋過一聲,延綿整個山頭。

    孟雪誠下達命令:「搜吧!注意紅色磚牆,有排氣扇,麵朝西邊的優先!」

    「是!」

    章軒見他們準備各自行動,他大步一跨,拉著走在最後的秦歸,眨了眨眼說:「小兄弟,帶我一個唄?」

    秦歸聽見他的聲音就腦仁疼,連忙豎起一根手指點在章軒的眉心:「跟我可以,但是你要安靜點。」

    章軒重重點頭:「沒問題,保證不說話,一定會安安靜靜不打攪你的——」

    「停停停!」秦歸耳朵嗡嗡作響,仿佛經曆了一場真實版的野蜂飛舞,他立刻打斷章軒的話,「從現在開始別說話!」

    麵前有五、六家舊式房子,築著木門鋪著磚瓦,秦歸走近一看,發現屋簷已經變成了雀鳥的安樂窩,一窩小鳥蹲在巢裏吱吱叫著,撲楞著粉嫩的翅膀。

    「這裏空房子真多,」秦歸撇了撇嘴,朝左邊一揚下巴,「去那邊吧。」

    章凜抓了抓肩帶,吸著鼻子道:「嗯,走吧。」

    另一邊,孟雪誠敲了敲木門,大聲問:「你好,請問有人在嗎?」

    墨杉半笑不笑地看著他,抱著雙臂問:「會說霧海方言嗎?」

    孟雪誠十分誠實:「不會。」

    墨杉打了個手勢,讓他往後退一點,自己兩步走上前,朝著木門嗷了一嗓子霧海方言。

    孟雪誠:「……」

    孟雪誠:「你還藏著多少特殊技能?」

    墨杉認真思索了一下,答道:「很多,但我不告訴你。」

    門後傳來沉緩拖遝的腳步聲,光聽這聲音,孟雪誠猜到對方應該是個行動不便的老人。木門吱啞一聲被人從裏麵拉開,孟雪誠迅速站直,準備跟對方介紹自己的身份。

    下一刻,門內伸出一根木棒,跟長了眼似的,往站在最前的墨杉身上招唿。

    「??」墨杉用手一擋,往邊上躲了幾步,就算特殊技能再多也沒料到這老人家這麽兇猛。

    老頭從門後探出半個光禿禿的腦袋,花白的胡子都攪成一團,又黃又髒,他兩眼一瞪,握著木棒不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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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老頭骨立形銷,麵黃肌瘦,墨杉不敢反抗,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推到了他可沒辦法交代。好在老頭的力氣不大,他握著木棒的另一頭,找準時機跟他說明自己的來意。

    老頭一頓,渾濁的眼神噴薄出了怒氣,下眼瞼開始抖動,隨後右半張臉止不住地抽搐痙攣。他鬆開木棍,跛著腿跌跌撞撞迴到了屋子裏,將木門狠狠甩上,連半敞著的窗戶也關上了。

    孟雪誠望向墨杉:「你跟他說了什麽?」

    「自我介紹,剛提到是來找人的他就翻臉了,我連警察兩個字都沒說。」墨杉盯著那還在擺動著的門環,心裏略感無奈,像這些比較古舊的村子多少也會有點領地意識,抗拒外來者跟陌生人,但他總覺得老頭的舉動有些奇怪——

    他為什麽要逃?

    墨杉沉下聲:「這老頭有問題,他在害怕,表現出來的憤怒和狂躁隻是一種保護機製,掩飾他的恐懼和不安。」

    ……

    秦歸來到一扇門前,他抬頭看了眼牆體上方雕著葫蘆圖案的墀頭,墀頭上端搭在連簷木上,頂部突出的位置有一對獅子戧簷,細看的話——雄獅在左,雌獅在右。

    秦歸隻在電視劇裏見過這樣的大氣的門,忍不住豎起大拇指:「真是講究。」

    章軒走到他身邊,小聲嘟囔:「當然講究了,這是蠻子門,隻有大戶人家才會這樣修。」

    「大戶人家也人去樓空了,嘖,門前全是雜草……」秦歸跨過下檻,推開半掩著的門,循例喊道:「你好?有人在嗎?」

    屋內空空蕩蕩,迴音射|在磚牆上,倏忽又彈到地麵。

    章軒跟著進去,秦歸往左走,他便往右,過了片刻,忽然傳來一聲驚唿:「啊!」

    「叫什麽叫!」秦歸心髒一跳,猝然扭過頭,跟章軒的視線撞在一起。章軒指了指右邊的房間,結結巴巴地說:「浴、浴缸,排氣扇!」

    身後幾人立刻推開了那扇門,動作非常粗暴,砰的一聲,撞出了巨響。

    秦歸跟進去,隻見一個浴缸突兀地立在房間中央,熟悉的環境刺得他頭暈目眩。他穩住了在腦子裏亂竄的電流,抬手按下耳機:「找到了,門號112,速度安排痕檢上來!」

    「前麵的往外退!那些滿腳泥巴的,別破壞了現場!」秦歸抓過兩個人的肩膀,將他們往後拽,「去外麵看看有沒有其他痕跡跟鞋印!」

    過了幾分鍾,痕檢提著箱子氣喘籲籲地跑上來,一套套工具往裏帶,其中一人給了秦歸一雙鞋套:「穿上。」

    秦歸彎腰穿好鞋套,見章軒像個木樁一樣杵在門邊,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但沒一個人跟他說話,好像根本看不見他。

    章軒年紀不大,估摸著是被分局丟出來給他們當跑腿用的,這讓秦歸迴想起了一年前的自己,也是這樣傻愣愣地跟在別人屁股後麵,每分每秒都保持著最好的精神狀態,務求不犯錯、不辜負組織的期望。

    結果人家從頭到尾都沒把他放在眼裏,重要的事輪不到他去辦,輕鬆的活兒都是妹子優先。

    自己仿佛一個透明人,帶他還不如帶條警犬來得實在。

    秦歸拍了拍章軒的肩膀,憐憫之意瞬間蓄滿了半顆心髒,他擠了擠另外半顆良心,給章軒安排了一點事幹:「你去後麵看看吧?」

    章軒反應遲鈍:「後……後麵?」

    「後麵不是有個小山坡嗎?」秦歸盯著他微微收窄了的瞳孔,又看了看他緊閉的牙關……隱約間明白了什麽,他立刻化身貼心小棉襖,安慰章軒:「不是讓你自己上去,別怕,還有兩個人跟你一起。」

    章軒揉了揉鼻子,青春活潑的氣息刹那間消散在空中,「我不是怕,我隻是想我媽了……」他苦笑著,「小時候我經常偷偷跑去後山玩兒,有一次被我媽發現了,打得我三天下不了床。雖然不懂我媽為什麽會為了一個禁區對我下那麽狠的手,但至少她還有力氣打我……」

    章軒意識到自己扯遠了,他一抹臉,笑了笑:「我這就過去。」

    「等等!」秦歸拉住章軒的袖子。

    出發前孟雪誠曾經提醒過他們,要特別注意這村子有沒有什麽特殊的傳統或者儀式,路上他們問過章軒一次,章軒說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每逢有男丁出生,村民會種六棵樹,寓意六六無窮,事事順利,其餘的事沒想起來,想起來再告訴他們。

    秦歸覺得「禁區」這個詞很古怪,有點宗教和傳說的味道,於是他截住章軒,語氣有點不尋常:「為什麽是禁區?」

    「因為以前的路沒現在好走,後山很滑,基本不讓小孩兒去的。」

    秦歸半信半疑:「因為這個原因而被叫做禁區?還有沒有其他原因?」

    章軒迷茫了一下:「其他原因?沒有吧……後山全是那種半米高的草,我們就是去捉迷藏——」他話音戛然一停,稚嫩的童聲穿過悠揚時光,裹挾著青蔥往事,在記憶隧道裏迸裂而出。

    章軒訥訥道:「……我想起來了,後山還有長生樹。」

    「什麽是長生樹?」秦歸更是疑惑,這名字聽著就不對勁。

    章軒剛要說話——

    「章副隊!秦警官!」一位痕檢小跑過來,遠遠地指了指浴缸:「現場被清洗了很多遍,還有……」

    秦歸震驚了:「……」副、副隊?

    章軒把下巴收迴去,聽痕檢把話說完。

    「那個浴缸被人來迴搬運過幾次,地磚上有六七條深淺不一的痕跡。」

    「浴缸?浴缸怎麽了?」孟雪誠跨門進來,痕檢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孟隊,然後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秦歸甩了甩腦袋,丟開多餘的情緒,發揮起了好學生的精神,不懂就問:「為什麽要來迴搬那麽多次?就算為了清洗現場,一兩次也夠了吧?於天有焦慮症嗎?」

    ——「他還沒死,黎衍這時候還沒死……」

    錄像的最後幾秒,黎衍還沒徹底斷氣,可惜他什麽都聽不見,鼻腔耳道氣管全是水。

    他很清楚,他的靈魂即將淹死在這副軀體當中。

    對他而言,死亡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他被迫感受著自己血液的流失、氧氣的抽離,但那一刻,他是平和寧靜的,傷口不再疼痛,隻是有點黏膩和冰冷。

    黎衍動了一下手指,將落在地上的戒指勾了起來,緊緊握在掌心。

    孟雪誠咬著牙:「不是焦慮症,於天是在找東西,他在找楚海的戒指!」

    秦歸有點懵圈:「萬一……萬一於天把屍體燒——唔!!」

    「噓!就不能說點好的嗎?」章軒捂著秦歸的嘴巴,在他耳邊輕聲說:「你們隊長火苗子都燃得劈裏啪啦的,你還敢澆把油下去。」

    孟雪誠拿起對講機,壓抑著顫抖的尾音,低聲吼道:「搜!就算把這片地翻過來也要給我找到黎衍的屍體!」

    秦歸脫下那雙沒用過的鞋套,輕輕斜了章軒一眼:「對了,長生樹的事情你還沒說完。」

    墨杉似乎對這個名字感到好奇:「長生樹?」

    「嗯,後山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樹,又高又直,其中一棵就叫長生樹……」

    小時候章軒跟鄰居家的孩子經常偷偷跑去後山玩,畢竟農村沒有別的什麽娛樂,無聊了就去後山抓點蟲子摘摘果子。

    那天天氣特別好,晴空萬裏,秋風颯爽。他跟魏行一起上了後山,沒想到剛好碰見村長在挖土。

    村長那時候已經八十多歲了,章軒的父母從小就教導他要尊老愛幼,見村長一個人弓著腰揮舞鋤頭,章軒立馬看不過去,拉上朋友跑到村長麵前,自告奮勇說可以幫忙。

    在章軒的印象裏,村長一直是個慈祥的老人家,從不擺架子,逢年過節會給每家每戶的小孩兒封紅包,出手大方,而且把村子管理得很好。

    可那次村長在後山見到他們,臉色變得非常難看,虛弱的骨架子顫抖起來,甚至大聲驅趕他們——「誰讓你們來禁區的!給我迴去!」

    「如果再有下次,你們就給我搬出白沅村!」

    章軒一聽到這話腿都嚇軟了,要不是朋友拽著他的胳膊,估計當場就給村長跪下了。

    迴到家後,章軒立刻問自家老媽,這後山有什麽禁忌,為什麽去了就要被村長趕走。

    章母那時候在炒菜,得知章軒偷偷跑去後山,立刻怒火燒心,二話不說直接撂下鍋鏟,從櫃子裏抽出一個木質衣架,對著章軒的屁股蛋一頓招唿。

    「跑去後山?你膽子挺大啊!跟誰去的?魏行?是不是他?」

    「不是……啊!媽——別打了!我錯了!」小章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方圓幾裏都能聽見他的哀嚎。這是章母第一次對他發這麽大的脾氣,他覺得委屈極了,明明自己隻是想幫一下村長,也沒做壞事。

    直到章軒十歲那年,他們一家搬離白沅村,去了城市生活,才無意間聽章母提起關於禁區的故事。

    章軒從窗口處眺望著麵前翠綠的山,柔和的日光給草木添上了一層薄紗,像油畫一樣美麗。

    「我也是聽我媽說的,不知道是真是假,據說以前村裏的男丁會將死了的妻子埋在後山的長生樹下,這樣生生世世都能在一起。」他搖了搖頭,「封建迷信要不得啊。」

    「長生樹在哪兒?」孟雪誠詫異地扳過章軒的肩膀,如果故事屬實,那麽這將是於天跋山涉水將黎衍帶過來的理由。

    章軒沉靜下來:「我帶你們上去吧。」

    墨杉問:「除了你的母親,還有沒有其他人跟你說過長生樹的故事?」

    章軒迴過頭,哂笑道:「……還真沒有,隻有一首歌叫長生樹。」

    墨杉覺得這件事情有點蹊蹺,如果事情跟章母說的一樣,那麽年長一輩應該都知道長生樹的故事,何況這又算不上什麽「禁忌」,埋葬戀人的做法似乎也未到「不能說、不能看、不能知」的地步,頂多是一個習俗……

    村長為什麽會對兩個年幼無知的小孩動那麽大的火?不惜以「趕出村」來威脅他們?

    ……

    醫院。

    蘇仰盯著餐盤裏的病號餐,筷子挑挑揀揀,最後還是無從下手。他自問不是一個挑食的人,以前工作忙起來,麵包咖啡才是糟糠之妻,不嫌棄、不拋棄,吃多少迴合也不覺得膩。

    然而這半年下來,他確實被孟雪誠養出了一點小挑剔,像這種白水煮雞肉、清蒸南瓜,看著就沒有食欲,他碰了幾口米飯便放下筷子。

    蘇仰剛拿起手機,屏幕突然彈出一條消息欄——

    孟雪誠:吃飯沒?

    孟雪誠:我還在堯州縣,今晚可能要加班。

    蘇仰:吃了

    孟雪誠:真的?

    蘇仰:真的

    「蘇先生,我來給您收餐盤的。」護士戴著口罩,隻露出嫻靜清麗的眉眼,她將一杯溫水放到床邊,「還有什麽需要幫忙嗎?」

    蘇仰一笑:「沒有,謝謝。」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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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一章,加起來有一萬字……的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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