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一在後麵看得真切,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說:”文行先生且慢。在下有話要說。“


    眾人目光紛紛投向道一。


    道一行了個禮,朗聲道:”在下乃全真教弟子毛道一,奉師命南行至此,現受洞霄宮居士葉林所托,有書信轉交葉提舉。“


    說完從懷中取出信。葉李一聽是兄長來信,忙請道一上前。


    道一將信遞給葉李,轉身對鄧牧說道:”朗主持也有一話托在下傳與鄧居士。此話是,人各有誌,不可強求。在下鬥膽再加幾句。子曰,道不同,不相與謀。人各從其誌,亦是天理。是非成敗,當由後人評說。“


    鄧牧聽到此話,怒意稍解,手也從懷中放下。


    葉李當即拆開信,讀了幾句,臉色不悅。道一立即明白,定是其兄葉林拒絕了葉李的邀請,不肯下山為官。


    道一於是拱手說道:”葉提舉不必為此過於煩惱。自古亦有父子不同朝,況兄弟乎?昔諸葛亮感劉玄德恩義出山匡扶漢室,而其兄諸葛謹效命東吳,皆官至臣相大將軍。今葉提舉受皇上殊遇,欲為官造福蒼生,而令兄好白雲鄉,欲得道成仙。兄弟二人各從其誌,必為美談。若強求令兄出山,焉知世上不會因此少了一呂純陽?“


    葉李聽罷,歎了口氣說:”我非欲強求其出山。隻是吾兄才能十倍於我,隱居山野,殊為可惜。也罷。“


    他將書信收起,又一拱手:”毛道長風采卓然,言辭犀利。全真門下有這般年輕俊才,實乃貴教大幸。今日有幸在此相會,在下不勝榮幸。若毛道長肯賞臉,請入座共飲如何?“


    道一天性樂於結交,於是欣然從請。


    入座前,葉李引道一至眾人麵前一一介紹。除趙孟府外,有其表兄張伯淳,以及孔誅,曾衝子,淩時中,包鑄,萬一鸚等二十餘人。


    此時,夥計進來稟告說酒宴已備好。


    葉李正要請眾人入座,鄧牧大聲說道:”人各有誌,不可強求。葉李你就好自為之吧。我鄧牧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焉有事二君之理。這宴席諸位慢用,鄧牧告辭。“


    說完,拂袖而去。


    這時,又有一老儒歎道:”方才聽文行先生言及伯夷叔齊之誌,深感慚愧。吾老矣,不能事新朝之君,請就此別過。“


    在他之後,又有十多人告辭。葉李皆相送出門,餘者歸座。


    或許是道一過於英俊瀟灑,眾人中隻有趙孟府樣貌和年齡能配。葉李引道一至他和花亦紫桌前。四人共享一桌。道一與花亦紫相對而坐。接著,十幾個夥計魚貫而入,將數碟精致小菜排上各桌後退下。


    全真忌葷腥,道一唯恐上的都是葷菜,但見碟中有一道砌香果子,鮮嫩可人,不由手伸向筷子。


    花亦紫噗地一笑,說:”毛道長看來到杭州沒幾日,不知這兒的規矩。這些都是看菜,呈上來隻是讓你看看此間大廚的手藝。“


    道一眼睛張大:”隻許看不許吃?有趣有趣。若是吃了會如何?“


    花亦紫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頓時呆住。


    ”毛道長不必介意。“趙孟府見狀說,”吃了也無妨。不知者不怪。“


    道一忙說:”入鄉隨俗,人之常理。隻是全真弟子忌葷腥,隻吃素酒,不知......“


    葉李道:”無妨。此間酒樓凡下酒羹湯,任意索換,雖十客各欲一味,亦自不妨。“


    說完,他喚來夥計吩咐下去。道一撫掌道:”如此甚好。南方飲食果然更為講究。“


    葉李說:”此皆故宋南渡前汴京酒家規矩,連杭州菜品廚藝也多源自汴京。以往南人不食羊肉,自宋室南渡,方以羊肉為尊。”


    “這又是為何?”道一問。


    “南方自古尚魚與茶飲,北方喜羊與酪漿。宋室興於北,宮中飲食不貴異品,禦廚隻用羊肉,謂之祖宗之法。太宗時吳越王曾北覲汴京,太宗命烹南方菜肴招待。宮中無魚,禦廚以肥羊醃後充魚肉入宴,謂之旋鮓。宋室南渡後,食羊之風方隨之而來。旋鮓亦為富豪及勳貴所崇。羊價日貴,中產之家皆不得食。”


    葉李說到這裏,沉思片刻,又說:“故宋軍費沉重,邊防武備不振,卻年耗百萬於北方買羊,官府買茶更是耗費無數,焉有不敗之理。“


    花亦紫嬌笑道:“葉提舉,你說這些沒用的做什麽。我隻管有沒有羊肉吃。那時我們那裏兒歌這麽唱的,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毛兄弟可別見笑。”


    道一略想一下,才明白,蘇文是指蘇軾的文章。熟讀蘇文方能當官,當了官才有錢食羊,可見羊肉之尊。


    言談間,夥計又上來將看菜撤下,換上細菜,如花炊鵪子,肚眩燴,南炒鱔等,酒用的是和樂樓特製瓊漿酒。


    道一不食葷腥,夥計奉上油拌生菜,蓴菜筍和糟黃芽等,給他上的酒是梅花素酒。


    菜上全後,廳中食客正待舉杯,門人匆匆而來,在葉李耳邊說了幾句。


    葉李立即起身說:”又有貴客不請自到。在下去去就來。“


    走後不久,他就和一個胖大和尚談笑著返迴大廳。道一一看到和尚,心裏立刻開始狂跳。


    來的正是江南釋教都總統楊連真。


    隻聽葉李說道:”楊大人為何今晚有興來此?“


    “聽說葉大人在此大宴賓客。儒士來的,道士來的,想必和尚也來的。於是灑家便來了。”


    楊連真說著,掃了全場一眼,目光落在道一身上。道一被瞧得背上發毛。


    葉李哈哈大笑:“這個自然。在座之士皆有誌報效朝廷,楊大人乃朝廷命官,何不趁此機會對大家略表安撫之意?”


    楊連真一擺手。“不必了。灑家是來吃酒的。”


    葉李又大笑,引楊連真入座。楊連真卻自己挑了麵對毛道一的一張空桌子坐下。葉李陪坐,命夥計將大魚大肉好酒好菜接連送上。


    道一穩住心神,一邊思考脫身之計,一邊與趙孟府和花亦紫閑談。


    花亦紫忽然說:“前日和你一起在路邊的那個姑娘怎麽沒同你一起來?”


    “哪個姑娘?”道一隨口問。


    花亦紫說:“前日我同孟府進城時,路邊很多人來看。你也在路邊。我記得你身邊有個穿白衣的姑娘。”


    “是麽?我認識她?”道一揚起眉毛。


    花亦紫笑臉如花:“毛道長明知故問。那白衣姑娘與你緊挨在一起,舉止親密。孟府,你也看見了是吧?”


    趙孟府忙說:“我沒注意。”


    花亦紫立即柳眉豎起:“哼,別以為我沒看見。你盯了人家姑娘好一陣。“


    趙孟府臉色尷尬,沒有答話。


    道一說:”啊,你一定說的是箐兒姑娘。我也是同她剛剛認識。“


    ”哦?她是哪裏人?“花亦紫問。


    ”她說是關中一帶的。具體何處我也不知。“


    花亦紫又問:”哪她到杭州做什麽?“


    ”她說是找人。我同她隻是剛認識而已。請她吃了頓飯。她便走了。“


    ”哦,真可惜。“花亦紫一皺眉,”她沒說找何人麽?“


    趙孟府在一旁插話:”亦紫,你何必如此刨根問底。毛道長已經說了,同她隻是剛認識而已。“


    花亦紫嗔道:”我也隻是想和她認識,不行麽?“


    道一笑著說:”花姑娘不必生氣,有緣人自會相會。她即在關中,花姑娘若是去北方,說不定就能遇上。如今天下一統,交通便利,正適合四處雲遊。”


    花亦紫說:“我是想去北方看看,隻怕天氣太冷,我又隻習慣江南飲食,而且孟府也不想去。”


    “這又是為何?”道一問。


    趙孟府道:“我並非不想去北方遊覽名勝,隻是不想去為官而已。“


    花亦紫一笑:“說得好聽。道一,你別信他的,他充其量隻是猶豫不決而已。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凡事思前想後,總沒個主意。以前在真州當司戶參軍,別人都降了,得個小官,他猶豫到最後才投降,人家也不要他了。後來有幸認識個浙西提刑按察使,人家推薦他去翰林院,他思前想後,還是不去。”


    道一說:“也許是趙兄在故宋為官,心存不事二君之念。”


    花亦紫一笑:“他呀,要是真不事二君,當初閑居在家的時候就不會拜老儒為師,苦讀經義了。”


    趙孟府歎了口氣:“你說得沒錯,我是猶豫不決。聖人雲,三思而後行。我不但在宋為官,且身為宗室之後。我若出仕,勢必影響眾人,百年以後,世人將如何看我?”


    “趙兄既然猶豫於君臣大義,為何受葉李之邀?方才為何又不辭去?”道一問。


    趙孟府又歎了口氣:“盛情難卻,況且留下者將來也未必皆會出仕。“


    花亦紫笑道:”說到底。他就是猶豫不決。想學儒當官了,就去拜老儒,一會兒又想學道出家了,就去拜老道。哼,要不是我拉著,他差一點就拜了那個湖州升元觀的茅山道士為師了。“


    趙孟府說:”升元觀主持杜道堅杜道長可是上清派蔣宗師嫡傳弟子,怎可與捉鬼驅邪的茅山術士混為一談。“


    花亦紫嘴角一撇:”上清宗壇難道不是在茅山?他出身茅山就是茅山道士,就算到天涯海角也是。“


    她轉而對道一笑道:”孟府在功名利祿和後世名聲之間猶豫不決。毛道士,要換作是你,一邊是美人如玉,一邊是功名利祿,隻許選一樣。你選哪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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