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晚稻之事勢在必行,若是再晚隻怕會影響晚稻的產量。隻是林璿在他人眼中不過就是個垂髫幼童罷了,林知非也不敢在這種大事上輕易信她。

    林璿沐浴過後,披著半幹的發絲倚窗沉思著到底該用什麽理由說服林知非。

    據後世考證,中國最早種雙季稻的時間為漢朝,據漢代楊孚《異物誌》載:“交趾稻夏冬又熟,農者一歲再種。”

    那時候的嶺南已經發現種晚稻的確可行,並且有人記錄進冊。但是現在漢朝都沒了,更別提有這本書存在了。

    林璿本想用農書勸林知非種晚稻,可是現在的農書卻多是勸告百姓八月是讓土地休養增肥的時候。

    夜晚的微風裹挾著院中花香而來,窗外滿天星辰明明昧昧,門外突然響起衛恆帶著怯意的聲音:“阿璿,恆能進來否?”

    這麽晚了,衛恆還來這裏做什麽?

    林璿蹙眉下榻,拉開門後卻見衛恆半散了頭發,眼角微紅,一手提著燈籠,一手無措的捏著銀色披風一角,看上去好不可憐。

    林璿掃了四周一眼,發現周圍隻有衛恆一人,他身邊侍女小廝都沒有,饒是她脾氣好,心裏也忍不住有了怒意:“殿下近侍何在?他們怎的讓殿下一人出來了?”

    衛恆眼裏似含了淚,襯著他眼下那顆淚痣仿佛是淚珠一般:“恆夢到在黎城郡被擄的事,可是恆身邊並無阿璿,恆被魘著了,守夜的蘭生又睡得太熟,恆心中害怕,便之隻好來找阿璿了。”

    到底是秋日,夜間長發吹來,還是有三分涼意。

    林璿看著可憐兮兮的衛恆,心裏一軟,便把他拉進屋中。

    “殿下身份貴重,若下次魘到隻管叫醒仆從,切忌獨自一人行走。”

    衛恆脫了披風後,便隻穿著素色的裏衣乖乖巧巧的坐在榻上,語氣隱約帶著委屈的意味:“阿璿可是生氣了?自從上次一別,阿璿同我生分了許多,你都不肯叫我的名字了。”

    衛恆身為王上之子,卻無一絲驕縱之意,還能體恤下人,他又這樣可憐巴巴的看著林璿,著實讓人心軟。

    林璿自是不忍責備於他,看他還真委屈上了,不由好氣又好笑:“阿恆能體恤下人自是極好,隻是深夜獨自而出,這事有此一次,若再來一迴,我可真生氣了。”

    她語氣裏的關懷與縱容,讓衛恆歡快一笑。他伶俐的爬到床上,乖乖蓋好被子,隻露出一雙眼睛瞧著林璿:“師兄,快上床榻!”

    撒嬌時就叫師兄,平時卻阿璿阿璿的叫。

    林璿:不過這小孩撒起嬌來,也太可愛了吧。

    她心裏糾結著要不要再編個什麽理由去說服林知非,但看到衛恆亮亮的期盼的眼神後,她隻好麵無表情的滅了燭火,躺到了床上。

    果然又乖又軟的小孩子,沒有人能狠下心來拒絕他。

    輕嗅著令人安心的氣息,衛恆在暗黑中忍不住彎了彎唇,露出個得逞的笑意。

    一覺便睡到了天光大亮,吃過早食,林知非便著急地往外走,林璿見狀忙道:“父親,璿兒有話要同您說。”

    林知非迴過頭,笑容裏有些焦急:“為父要去看看聚集在郡內郡外的流民,璿兒的事,等為父迴來再說可好?”

    林璿咬咬牙,直言:“璿兒知百姓正是饑困之時,與其拖至冬日看他們活活餓死,不如拚一拚,趁這個月重新種下稻穀,以待來日豐收。”

    林知非還未說話,秦氏訝異的拉住林璿:“你小小的人,哪裏懂什麽農事?你憂心百姓其心可嘉,但是稻穀不能越冬,此事凡是農者,人人皆知,你這方法得不償失。璿兒還是讓你父親去忙吧,這些事我們也幫不上忙,便不要添亂了。”

    林知非朝林璿輕輕頷首,抬步便想走。

    衛恆是相信林璿的,他見林知非真的要走,立即道:“老師不若再聽聽阿璿的話。”

    林知非隻好停下,林璿向他走了兩步,稚嫩的麵上並無退卻之色:“農事裏言‘因地製宜’,陛下尚在前邸時,父親為王上盔下幕僚,那時我們皆在國都鄭都。”

    看林知非聽得入神,林璿接著道:“鄭都在北,每至冬日則天寒地凍,大雪紛飛,百草難活。但是衛都在南,從八月至十月、十一月還未曾下雪,也不會冷得萬物不生。山林之間甚至還有綠植,父親與其坐等空山,不若召集羽人與農家之人判斷一番,看看衛都到底能否種再植一季稻子。”

    羽人是專門掌管百姓種植、教導百姓如何讓土地保持肥沃、教導如何百姓采獵的一個官職,而農家是百家思想中的一家,他們對農事嫻熟,且敢於實踐,若是他們能出麵說服林知非,那麽晚稻就可以順利種下了。

    林知非竟被林璿說得有幾分動心,雖然百姓都是按照曆來的時間來種植糧食穀物,但若是衛都真的可以種第二季稻子,那饑荒就還存有一線生機,這總比等到二、三月青黃不接時餓殍遍地好。

    衛恆走上前來與林璿並肩而戰:“就算種了稻子不成功,情況也遭不到哪裏去。反正整個衛國情況都不大好,就算是開倉放糧,也堅持不到明年豐收之時,左右都會麵臨糧絕之時,若是稻穀當真可以再種植一季,堯城郡百姓變得救了。”

    權衡之後,林知非動搖了,他朝身邊隨侍道:“今日暫時不出門,你去請郡中八位羽人以及農家的子弟前來郡守府邸一趟。”

    隨侍知這事重大,不敢耽誤,便匆匆去了。

    林知非心裏期盼著同羽人與農家商議,又擔心自己期待的結局落得一場空,內心煎熬之下,他心緒不寧的朝書房走去。

    他走後,衛恆看著林璿,心裏無比欽佩。

    阿璿果然很厲害,感覺無論什麽事到了她這裏,就能很輕易地解決。

    *

    林知非坐在書房內,等八位羽人與幾位農家之人到來時,他並未擺什麽郡守的架子,而是主動起身迎上:“幾位大家終於到了,無愧在此等候已久。”

    從官職上來說,林知非是最高的,但是他此刻謙遜的自稱表字,讓八位羽人和農家之人感到受寵若驚。

    “下官(草民)拜見郡守大人。”幾人誠惶誠恐地對著林知非下拜,其中年長的羽人楚崖問,“我等不是大家,隻是熟悉農人事務罷了,不知郡公尋我等前來有何吩咐?”

    林知非請他們坐下後,才把林璿的分析加上他自己的考量說了一遍,看著幾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忍不住問:“幾位都是農學大家,覺得倘若現在種下稻穀,到十月下旬收割可能行?”

    “這怎麽能行!”年級較輕的羽人耿直道,“自古八月土壤便要休耕,這是天地規律,就仿若人倫一般,若是亂套,豈不會損失慘重,這事我看......”

    “這事我看未必不可!”他話未說完,農家的周汝凱立即出聲打斷。

    林知非本來有些失落的心立馬提了起來,他期待地朝周汝凱看去:“不知先生有何不同的看法?”

    周汝凱上前抱了下拳:“郡公所說之事,謀已然明白。自古南北氣候不同,然上至朝中羽人、農學之家、下至老練的農者,都認為八月不能耕種,原因是一來需要讓土壤休憩,二來是糧種不能越冬。但肥田之法眾多,如今是非常時候,自然不能休耕。”

    林知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周汝凱道:“其中最主要的便是糧種不能越冬,但南北氣候差異著實不同,若是不試試,隻憑農書與個人的揣測,又如何能斷定糧種不能越冬?”

    年輕羽人插話:“若是糧種當真不能越冬,那種子豈不是平白浪費了?堯城郡本就饑困,若再損失一批糧食,那便不知要餓死多少人了!”

    “噤聲!”楚崖喝了一聲,讓他成功閉了嘴。

    楚崖上前朝林知非跪拜:“郡公,依下官看來此事可行!”

    楚崖已經不年輕了,兩鬢斑白,臉頰滄桑,雙手褶皺傷痕皆有,但他眼睛卻依舊湛然有神。

    “下官楚家一門,祖父是羽人、父親是羽人、如今老朽也是羽人,楚門一門三代都遠離朝堂之外,深耕農田之中,且三百六十五日如一日,百姓過的是什麽日子,老朽過的便是什麽日子。如今又是災荒、又是妻離子散、流民遍地,老朽看在眼中,便時時痛恨自己無能。”

    說到動情處,楚崖眼眶發紅,襯得一張飽經風霜的臉頰越發滄桑:“老朽活了那麽久,一直循規蹈矩,也從未想過要在八月繼續耕種。如今此事分析下來可行,老朽便懇求郡公一試,若此事失敗,老朽願傾舉家之力補償損失!”

    他深深磕頭,身體卻因衰老與激動而微微發顫。

    他年紀已大,風霜雨雪也經曆了幾十載,所願之事也僅是希望有一日百姓能不因缺糧而餓死。

    若是可種兩季糧食,那不僅可以救下無數百姓,還能造福後世之人!

    若是此次嚐試失敗,不大了他就帶著家人開荒種菜重來,雖然清貧但總比起今無動於衷,日後後悔的強。

    林知非心神巨震,他忙俯身扶起楚崖,心中既崇敬又愧疚:“先生風骨若高山清風,讓人心折,倒是無愧畏手畏腳,失了氣節。”

    楚崖反駁:“郡公能想到此舉,已經很好了。”林郡守之前的那位郡守貪婪無度,隻會剝削民脂民膏,如今他來了,也算是堯城郡的福分。

    “愧不敢當矣!”林知非歎氣:“既然大家都認為此事可行,那此事不若就此定下,若是事不成,無愧也會拿出幾年的俸祿填補漏洞。”

    眾人歡欣鼓舞的對視一眼,皆拜服道:“多謝郡公深明大義!”

    見此事終於定下了,林知非露出一抹期待的笑意。

    萬千人命係於此,真希望此事能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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