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內朝會散去,百官三三兩兩的離開太極殿,除了柴青雲和薑宏道兩位相爺被皇帝請去禦書房議事外,走在眾人最前端離開大殿的則是在場最為位高者禮部尚書於瀾和禦史大夫杜昴,之後文官依次有序退場,而那些武將們則是站在原地七嘴八舌議論紛紛,久久不願離開,他們談論的焦點,則是安西大將軍薛神通夫人在馬嵬驛遇害一事,此事由武侯司奏報後顯然是百官皆知,武將之首驍騎大將軍韓靈寶和忠武將軍周摘星不在長安,一眾武將都將目光看向殿內器宇軒昂虎背熊腰的老將軍狄子雲,這位掌兵十萬刑徒的老將軍麵色平靜一言不發,幾個憤憤不平的武將又瞧向一旁的兵部尚書胡三思,隻見這位統籌一朝兵馬的幹瘦中年人輕輕抖了抖衣袖後無奈道:“如今這長安城,我是有些看不懂了,公主皇子能被設伏,一位將軍夫人能讓截殺,若說是都是前朝餘孽作怪,可有些太荒唐了。”


    尚書大人一說話,圍聚在殿內龍柱下的幾個武將開始嚷嚷起來,什麽有人詭計敢用到薛將軍頭上了,什麽同袍之情必須徹查,什麽要上奏領兵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狄子雲聽著這些話兒低頭沉思,抬頭時忽然察覺一雙陰冷刺骨的眼睛望向自己,他順著目光看去,片刻後輕咳一聲,然後沉聲道:“都在太極殿中聒噪什麽,還不速速退去,要是驚動聖安,你們有幾顆腦袋可掉?”


    白發紅袍的掌燈大太監高枕,原來並未隨皇帝離去,而是站在龍椅下方一盞銅雀琉璃燈前,冷冷的看著這些朝會之後還在此逗留的一眾武官,他那雙眼睛晦暗且冰冷,在狄子雲身上停留片刻後轉而看向兵部尚書胡三思。


    胡三思後知後覺的對上高枕那雙眼睛,心中猛然一驚,這位老太監何等身份何等手段他自然清楚,兵部這些年一直在和高枕手裏的花諜打交道,甚至於他猜測,自己手下肯定也有花諜的暗樁存在,他急忙衝著狄子雲做了個請的手勢,並且打斷仍在喋喋不休的幾位武官說話,隨後朗聲笑道:“這裏確實不是議事的好地方,諸位且隨我去兵部衙門說話,薛將軍夫人之死,我等確實應該拿出一些態度出來。”


    等一幫武將散去後,高枕抬手正了正頭冠錦帶,然後朝大殿側門走去,老宦官行時無聲無息,就仿佛鬼魅一般消失在殿內陰影之中。


    相比於那群嗓門奇大團聚一起的武將,文官這邊彼此則顯得生疏許多,朝會結束也是各自迴到各自的地盤,小到芝麻言官大到一部郎中,更多的心思都付諸在那篇接下來要上奏的筆墨文章上了,禮部衙門這邊,趙塗帶著鴻臚寺卿宮萬年來到一間議事廳內,趙塗進去廳內第一件事就是去點香爐,宮萬年對這位左仆射身邊紅人始終堆著笑臉,站在一張扶椅前始終不落座,而是笑著看他焚香,看他點燈,等趙塗轉身後才恭敬的問道:“不知郎中喊在下前來是有何吩咐?”


    趙塗那張蒼白慘淡的臉上浮出一絲笑意,他抬手道:“宮大人先坐。”


    宮萬年點頭後落座,屁股剛挨著椅子邊,趙塗那沙啞陰森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宮大人,倭國使團東渡來長安,鴻臚寺那邊有收到信兒吧?”


    宮萬年狐疑的點點頭道:“半個月前他們就來到了長安,當時在下還率領鴻臚寺上下招待過他們,隻不過這些倭人並沒選擇鴻臚寺安排的驛館下榻。”


    “這些人如何啊?”趙塗掌著一盞紅燭坐下後問道,原本漆黑無光的議事廳瞬間被燭火點亮,火光照在他無半點血色的臉上,確有幾分滲人。


    宮萬年迴想起之前接見倭國遣唐使一行人的場景,當即開口說道:“他們身上戾氣頗重,雖然未失禮數,但還是讓下官擔心好幾日,怕這些倭人在長安生出什麽事端來,當時還派人盯了好幾天。”


    趙塗聞言揉了揉眉心後冷聲道:“我聽說倭國使團中有幾個武士死了。”


    “哦?”


    宮萬年挑眉道,他隨即連忙搖頭道:“此事下官真是不知。”


    趙塗轉頭看向麵前鴻臚寺卿又道:“使團中有一位武士叫阿部仲,和我頗有私交,我的人說前幾日被人發現橫屍於城郊外。”


    宮萬年聽到此話心中冷笑,薛神通的夫人遇刺在馬嵬驛,堂堂公主殿下能寶船遭襲,幾個倭人死了又算得了什麽,雖然這般想著,但他還是一臉嚴肅的說道:“如果此事是真,下官必會派人追查。”


    趙塗瞥了一眼身前桌上幽幽而起的檀香青煙後話鋒一轉道:“長安這些日子不太平,近來發生的諸多事情,宮大人你怎麽看?”


    宮萬年神情保持肅穆,微微低頭沉思片刻後說道:“大人所問,下官不知如何迴答,但隻要是下官在,鴻臚寺依舊可以有條不紊。”


    趙塗那雙晦暗的眼睛淡淡看向宮萬年,片刻後嘴角上鉤輕笑道:“我記得宮大人曾拜帖於左仆射門下,前幾日相爺還與我提及到你,說記得之前在國子監時見過有個幽州書生不錯,說的應該是你吧。”


    宮萬年點頭道:“下官這一路走來,全靠相爺提攜,能穩居鴻臚寺,也是依仗相爺威名。”


    “擺了。”趙塗笑著擺擺手,他聲音尖啞的又道:“今天叫你過來,就是提一嘴倭國遣唐使的事情,你我都在禮部,又都是左相門生,倘若有一日朝堂之上有爭,還望宮大人能為左相執言。”


    “那是自然。”


    宮萬年挺直腰杆抱拳施禮道,他迎上趙塗那雙陰狠雙眼表情凝重,心中卻已是冷笑不止。


    西北戰事在即,朝中分為出兵和議和兩撥,主戰的由麗珠公主牽頭,兵部和幾位將軍附議,議和的則是由左仆射為首,滕王李慈從中支持,今日朝會上,皇帝陛下大手一揮決定由安西軍主動出擊敲打不安分的西域諸國,河東道陷陣軍和京兆神策軍北上對峙已然崛起大有卷土重來之意的突厥人,皇帝說打,自然是讓一直以來主張議和左仆射臉上無光。


    宮萬年辭別趙塗後出了禮部,等走出皇城後來到等待自己的馬車上,換下官袍穿上一身簡裝,來到熙攘鬧市一間包子鋪中,一碗米粥,一碟鹹菜,六個滋滋冒油的羊肉包子,他一臉悠然的低頭開吃,等兩個肉包下肚後才想起什麽,朝著一旁隨從說道:“你說說看,為官是為了什麽,為名為利?為天下蒼生?為百年之後史書留名?”


    宮萬年的隨從是鴻臚寺的書記官,也是個儒生入仕,這位看上去還算年輕的隨從想都沒想就開口道:“下屬認為,不論是為官還是耕田,又或者經商,都是為了吃上一口飽飯,肚子填飽了,才能想其他事,能力再大,也當恪守天地規則,穩穩當當做該做之事。”


    宮萬年抬手遞給這名隨從一個包子,然後撫須笑道:“吳憂啊吳憂,今年官員遞補名額,鴻臚寺的一個名額,我決定推舉你上去。”


    這名叫吳憂的書記官先是一愣,然後不悲不喜的應聲道:“謝謝大人抬愛。”


    宮萬年想了想後自顧自說道:“其實左相主張議和我能理解,帝國這些年修運河興土木,國庫被掏的也差不多了,加上五座軍鎮都需伸手向朝廷要銀子,這幾年各地又旱災水鬧不斷,收繳賦稅也非易事,這一仗要打贏還好,若是稍有不慎,恐怕會滋生天大震蕩,加上北邊突厥人虎視眈眈,老相爺是想維穩,是想不變。”


    吳憂聞言稍作沉思,然後笑了笑道:“可大人忘了,帝國是靠武功征伐才得以如此強盛的,若是受人框束掣肘而選擇忍氣吞聲,哪怕他日國庫充殷,也不免落了灰塵,眼下該做之事,就是打。”


    宮萬年定定地看著吳憂,忽然歎氣道:“好一個儒生吳憂。”


    吳憂笑了笑後望著對自己極為賞識的上司笑道:“吃飽飯是大事,立功立言亦是天下事,學生看來,左仆射近年來有些固步自封了,他想要的穩,並不能讓這個龐大的帝國向前而行。”


    宮萬年一聽此話,不顧一手油漬急忙抓住吳憂的胳膊囑咐道:“他日你若身居上位,此話可萬萬不能再說。”


    吳憂點點頭,然後微微一笑,這一刻他仿佛比眼前宮萬年還要年長老成幾歲。


    翡翠樓臨街的廂房窗前,百無聊賴的薑太真向外遠眺,這幾日趙幼安並未再帶自己出去逛,想來也是,長安繁華的地方逛了個遍,寶刹道觀也去了不少,就連那座太乙山,也上去瞧了一瞧,接下來在逛,怕是得去皇城內看看了,此時她手中把玩著一個翠綠色的玉簪,這簪子是在西市買的,算不上是如何精致名貴,卻是趙幼安掏錢送自己的第一件東西,薑太真正低頭看著簪子,抬頭時餘光一撇,發下樓下那棵老槐樹前站著一位身材修長麵色冷俏的英氣女子,這女子胸前環抱一柄短劍,神情漠然的看向前方。


    薑太真覺得這個一襲男兒裝的女子有些眼熟,她微微眯眼歪頭迴想,還未想起在哪見過,忽然眼前一亮,隻見趙幼安出現在視野之中,迎麵朝著那女子走去。


    來人正是武侯司女武官慕容羨魚。


    趙幼安有些尷尬的看著來找他的女武官,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開口,慕容羨魚也不說話,隻是淡淡的望向趙幼安,最後趙幼安撓頭道:“慕容姑娘怎麽知道來這裏能找到我?”


    “找你並非難事。”慕容羨魚冷聲道。


    兩人又是一陣沉默。


    倚在窗前的薑太真望著兩人眯了眯眼,正巧此時熹禾端著一碟點心推門而入,薑太真看著樹下那兩道身影撇嘴道:“無趣。”說著將手中玉簪揣了起來,然後掩好窗戶轉身甜甜笑道:“熹禾姐姐。”


    熹禾不曾想這蜀地姑娘忽然如此熱情,她也莞爾一笑道:“公子說要讓你嚐嚐長安有名的點心小吃,我這就端了些來。”


    看著熹禾手中點心,薑太真有些心不在焉的笑笑,然後迎上前去。


    樓外的兩人一陣冷場後,慕容羨魚忽然開口道:“趙大叔的事情我聽說了,節哀。”


    趙幼安微微一愣,不等開口說話,慕容羨魚又道:“聽白桃說灞橋那邊風景很好,你陪我去走走吧。”


    趙幼安實在猜不透這女武官是何心思,便下意的點點頭,在樓上薑太真咬下第一口點心時,兩人並肩漫步長街,朝著灞橋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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