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後的趙家小院來了許多客人,甚至於無名巷外都搭了幾張桌子迎客,披麻戴孝的趙幼安神情漠然的站在舅舅王祿身旁,冷冷的看著自己這位記事起從未謀麵的府尹舅舅笑嗬嗬的招迎前來奔喪的客人,趙更古作為長安縣的巡役,人緣自是極好的,除了街坊鄰居都來幫忙外,街麵上的商賈小販也來了不少,這些平日裏受到趙巡役照顧的人們個個麵露悲色。


    同樣粗布麻衣的吳安和一眾長安縣衙的弟兄為席上客人端茶倒酒好生招待,吳安在指揮吹鼓樂師的同時,小心翼翼的向趙幼安站的方向瞟了一眼,看著那麻木的對著來客點頭致意的孤單身影,頓時心頭一悲,這個大大咧咧的漢子迴頭時眼中已噙滿淚水。


    漆紅的棺木靜靜地躺在小院廳堂中央,從鬼市過來的馬升帶著自家閨女馬上姑娘和薛采,三人來到靈堂上了炷香後在門外找了張桌子坐下,馬升摸著胡茬環顧四周,猛地看到長安縣令陳敬塘正坐在對麵桌上喝著悶酒,這位長安縣的父母官也是一臉落寞,可見老夥計的突然離世對他的打擊也頗為巨大,馬升作為飛熊幫的副幫主,自然和這位縣令打過交道,他正猶豫要不要上前寒暄兩句,一旁的薛采斟了一杯茶水遞到他麵前,同時疑惑的輕聲問道:“之前在鬼市見趙大叔,看他身體硬朗中氣十足,怎麽會......”


    馬升擺了擺手打斷薛采的小聲嘀咕,他端起茶一飲而盡後眯眼道:“趙頭之事確實蹊蹺,可聽幼安說就是好端端的突然暴斃了,算了,信幼安的就是了,等走的時候多給些銀子,聽到沒有馬上?”


    馬上姑娘注意力都放在站在門口的趙幼安身上,一時間沒聽清自己爹爹說什麽,她下意識的點點頭,這心不在焉的一幕換來馬升在她額頭清脆的彈了個腦殼,馬上姑娘那張本來就黝黑的臉愈發黑了下來,她佯裝嗔怒道:“爹爹,大庭廣眾的,我不要麵子的?”


    薛采看著日常鬥嘴的父女,抿嘴偷笑後又覺得不妥,急忙用衣袖遮住了麵容。


    主持大局的王祿見客人來的差不多了,他看了一眼身旁臉色蒼白的趙幼安低聲問道:“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可以找個地方歇息一下,畢竟今夜要守夜的。”


    趙幼安看著投來關切目光的娘舅,心中對這位京兆府尹生了些許好感,他擠出一絲笑意後輕聲道:“隻是耳邊有些聒噪,無大礙的。”


    “更古這輩子是落下好人緣的。”


    王祿望著滿院奔喪的人感慨道,他想再寬慰這個外甥幾句,可又覺得兩人有些生分,張了張嘴後輕咳一聲,搖搖晃晃的朝著自己那下屬趙敬塘走去。


    長安縣令陳敬塘此時已經喝的酩酊大醉,他趴在桌上唉聲歎氣的揉搓著臉頰,等到王祿一腳踢在腳下木凳上,這才驚醒過來,他結結巴巴的支吾道:“府尹大人......”


    王祿挨著陳敬塘坐下,就聽他冷冷的說道:“本官的姐夫在你手下任職,如今勞累過度而死,趙大人你就沒什麽交代的嗎?”


    陳敬塘一聽此話心中一沉,加上飲了不少酒水,整個人頓覺天旋地轉,他抬起手指著靈堂中央那副棺槨悲切道:“我的府尹大人,躺在那裏的是我幾十年的老兄弟,如果能交代,我希望他跟我也交代交代,而不是現在天人永隔。”


    王祿沒成想這位平日裏對自己低眉恭目的老東西如此激動,他一隻手按在陳敬塘肩頭,重重的歎了口氣後說道:“我也就是心中不忿,姐姐姐夫都是苦命人兒,臨了也沒落下個善終,隻是......”


    陳敬塘見王祿話未說完端起桌上酒盅一飲而盡,他暗自神傷的搖了搖頭,就聽這位府尹大人又道:“我這姐夫的屍身找人驗過嗎?”


    陳敬塘心中一驚,急忙應道:“縣衙的仵作驗過的,長安縣隻要死人,戶籍司有名有姓的,都會走流程,這個沒問題。”


    王祿抬袖擦了擦嘴角酒漬,他目光穿過眾人來到依舊站在門口的趙幼安身上輕聲說道:“既然如此,隻能說是姐夫命不好,我這外甥還勞煩你平日多多照顧。”


    陳敬塘苦笑道:“幼安侄兒任職於大理寺,何須我這小小縣令照顧,當然了,若是有事,我自會全力相助。”


    “如今朝堂波湧詭譎,公主和左相爭鬥愈演愈烈,西北戰事又迫在眉睫,我等這類地方官員,最好行事萬全一些。”王祿接著說道。


    陳敬塘連連點頭,就聽王祿故作輕鬆的又道:“因為崔氏子弟崔如意死在長安,我聽說清河崔氏派崔家長子來了,不日將進入長安,崔氏一族如今和四皇子交好,等四皇子宴請崔家長子時,你與我同去見見這位崔氏未來家主。”


    陳敬塘眉梢一挑,他低聲詢問道:“我的王大人,可否給下官透個底兒,公主和相爺之間,四皇子偏向哪邊?”


    王祿瞪了陳敬塘一眼,他冷哼一聲後丟下一句話兒。


    “管好你自己吧,蠢貨。”


    等王祿離開,陳敬塘揉著發昏的腦袋,他抬頭時發現對麵桌一個粗狂的漢子正舉著茶杯朝自己示意,這人真是馬升,可這位糊塗縣令怎麽想也想不起此人是誰,隻是覺得有些麵熟。


    ------


    趙幼安在為老爹守靈的當夜,翡翠樓因為打烊空蕩的大廳內,三個妙齡少女齊聚一桌,橋兒從後廚端來幾碟清淡的菜肴,熹禾煮了冰涼解乏的蜜糖水,兩人陪著眼前這位自打從昨天迴來就心不在焉的綠裙姑娘薑太真吃飯,熹禾分別給三人盛了米飯後瞟了一眼對麵容貌驚為天人的薑太真後輕聲道:“薑姑娘,你一天都沒吃東西了,隨便吃點填填肚子吧。”


    薑太真不知在想什麽,那張燭火映照下越顯不食人間煙火的臉龐沒有一絲波動,就聽雙橋抿嘴笑道:“薑姑娘,就算是陪著兩位姐姐一起,也吃一點吧。”


    “啊。”薑太真忽然輕喝一聲,那雙美眸掃過同桌兩位女子,她自顧自的說道:“也不知道那臭小子怎麽樣了,他身上還有刀傷,若是強撐一天恐怕不妙,要不誰去給他送點吃的和藥物?”


    熹禾眼簾低垂不動聲色的夾起一塊青菜放入嘴中咀嚼,等咽下後她才出聲道:“公子既然不要我們去幫忙,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他看似很好說話,其實性子很固執,若是此時去,反倒惹他不悅。”


    薑太真看了一眼熹禾後挑眉道:“你很了解他?”


    熹禾放下筷子撩了撩秀發後望向薑太真清麗如仙子般的麵容輕聲道:“自然比半路認識的朋友了解一些。”


    薑太真先是一愣,然後嫣然一笑,嘴角上挑的那一下猶如秀水漣漪那般輕柔嬌媚,這副模樣看的同為女子的雙橋都心神一蕩,她急忙說道:“管那臭小子做什麽,我們先吃飯。”


    熹禾不知為什麽,從第一次見到薑太真起,就不喜歡這位我見猶憐傾國傾城的蜀中姑娘,她有些執拗的和薑太真對視著,就見薑太真忽然起身,默不作聲的走到酒樓櫃台處取了圓形食盒,然後將桌上菜肴依次放入盒後揚眉道:“他不讓我去,我偏要去。”


    熹禾咬了咬嘴唇後剛要說話,雙橋忽然在桌下拽了拽她的衣袖,兩人任由薑太真任性的揚長而去。


    “妹妹,有的事情不要爭也不能爭。”雙橋看向熹禾歎道。


    “可是公子說了不要去看他。”熹禾不服氣的爭道,話未說完眼底已經閃起晶瑩淚珠。


    看著梨花帶雨的熹禾,雙橋有些頭大的怒斥道:“姓趙的小王八蛋是造的什麽孽,竟讓我的熹禾妹妹為他落淚,還有這南方來的臭丫頭,不知是哪裏慣的毛病,霸道的厲害。”


    “千愁萬緒間,情字最難解。”


    忽的一聲輕微的聲音從廳內的一個角落響起,雙橋立刻警惕的望去,燭火中隻見一道曼妙的紅衣孤坐在一張桌上,等看清這人麵容後雙橋喜出望外的喊道:“商姐姐。”


    從鬼市迴來的商妙常微微點頭,她有些好奇的問道:“剛才走了的那位姑娘是誰?”


    雙橋沒好氣的說道:“姓趙的不知從哪裏拐帶來的朋友。”


    商妙常一手做拈花狀,一手拎著隨身帶的酒壺猛灌一口後笑道:“還真是妙不可言啊,我挑的人兒。”


    雙橋對商妙常的事知根知底,見熹禾也不是外人,她隨即關切的問道:“姐姐和那道人的事情,該如何解?”


    商妙常沉默片刻後說了一句讓雙橋雲裏霧裏的話。


    “畫卷已經展開了,山河蒼生都在畫中,被命運選中的人啊,誰也逃不脫。”


    -------


    風輕雲淡星辰高懸的夜裏,拎著食盒的薑太真來到沾衣坊的牌坊下麵,這一路她都在想見到趙幼安後要說的話,畢竟昨日那家夥很嚴肅的說過今日老爹喪事不需要自己來,正想著措辭,忽然聽到一聲輕咳在耳畔響起,她抬頭望去,借著月光看見一個寬袖長袍的老道站在沿路的一麵屋簷下,像是專程等她那般負手微笑。


    讓薑太真毛骨悚然的是,這老道赫然是自己和趙幼安在來長安路過的山中亭遇到的清風道人。


    薑太真停下腳步後試探的問道:“道長是在等我嗎?”


    清風道人故作疑惑的環顧四周一圈後問道:“難道此處還有他人?”


    薑太真不知道這道人是何意,她小心的將手摸向腰間佩劍,然後笑容燦爛的問道:“道長找我有何事?”


    清風道人毫不遮掩的撫須笑道:“那日一見,覺得你們兩個小鬼很有意思,就想再見見,好不容易打聽到那小子住在沾衣坊,走到近處才發現他家在辦喪事,這夜幕沉沉的,也不好再討饒,正巧出來看到了你,便想著有兩句話托你帶給草廬的那位故人。”


    聽到草廬二字,薑太真小聲嘀咕道:“原來道長知道我是誰啊。”


    清風道人笑嗬嗬的說道:“隻怪你和我那位故人長的太相像,又是從蜀中來的,貧道就大膽一猜。”


    薑太真沒好氣的說道:“說吧,帶什麽話兒,說完我還有要事去做。”


    清風道人伸出三根手指後說道:“這話也簡單,就三個字,胭脂山。”


    薑太真喃喃道:“胭脂山?就這樣?”


    “就這樣。”清風道人說完後拂袖就要離去,兩人擦肩之時,老道又丟下一句話:“長安春已盡,小姑娘還是早些迴家的好。”


    薑太真愣在原地低頭沉吟,等她迴頭時,道人已經消失在長街之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美人贈我胭脂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段王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段王邪並收藏美人贈我胭脂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