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前離開長安的沾衣坊老書匠宋瓷由西邊返迴,不知是不是此行路途艱險,他座下瘦馬耷拉腦袋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而這位青衫儒袍的老頭一臉悠哉,大有出門收獲頗豐之氣色,他迴來後並沒有第一時間入城,而是拎著一壺沿途酒鋪灌來的劣質酒水來到荒墳崗上,此地荒寂曠然,放眼望去一座座墳堆從東到西密密麻麻鋪開也是頗為壯觀,其中隱隱有幾聲哭泣聲隨風傳入耳畔,宋瓷舉目四望之下才發現,不遠處一座墳墓前,一個婦人領著兩個幼童正在祭拜親人,見此一幕老書匠心中疑悲,站在墳前輕聲道:“清明已過,悲聲未止,綠盡紅落人淒淒。”


    在宋瓷身後,不知何時那蒼老容貌佝僂身軀的守墳人到來,他猛地嘬了一口手中煙槍後狠狠白了這書匠一眼,很顯然對此時神情蕭索墳前吟句的宋瓷噗之一鼻,宋瓷眼前墳堆雜草叢生,看得出埋葬在此的主人很久沒來過祭拜,不過在那繁茂野草覆蓋的土堆前,倒是豎著一塊亂墳崗並不多見的墓碑,宋瓷歎息間俯身撥開野草,用衣袖認真擦拭了一下碑上塵土,然後輕聲低語道:“老夥計,近來可好?”


    宋瓷這話不知是對誰說,墓主人又或者身後守墳人,守墳老者默不作聲的抽著旱煙,等宋瓷轉身後才眯眼笑道:“臭書匠,今日怎麽有空跑到這裏來?”


    宋瓷撣了撣衣袖後迴道:“出了趟門,順路過來。”


    守墳人聞言那白色粗眉一挑,然後好奇道:“哦?路上有沒有什麽新鮮事說出來聽聽?”


    宋瓷望著那頭哭墳的婦孺想了片刻,才迴頭說道:“昔年你我同在長安隋宮中當起居舍人,期間來過一個突厥使團你還記得否?”


    守墳人一摸胡須後點頭道:“當然記得,後一年皇帝就遷都洛陽紫微宮,緊接著便亡了國,我等這舊臣怎麽能忘?”


    宋瓷緊接著說道:“當時草原來的那一行人中,有一個阿史那氏的年輕人,他進宮獻貢時我們有過照麵,他還跟我學過幾個中原文字,悠悠幾十年過去,如今他的孩子一統了北部王庭,打退了柔然人,正在率著部族向南遷徙。”


    守墳人不解道:“這和你這臭書匠出門有何幹係?”


    宋瓷俯身蹲在墳頭田埂上,仰頭看著麵前老夥計說道:“我這次是向西行,去了趟沙坨國,我說的這位草原可汗如今正在沙坨國內,我與他父親這些年通過互市商隊常有書信往來,手中又有彼此信物,故此去見了一趟故人之後。”


    聽到此話饒是見慣了悲喜人間的守墳人也有些吃驚的說道:“你莫要誆騙與我,那西域沙坨國如今被安西軍圍了個水泄不通,你個書生如何能進?”


    宋瓷故作神秘的一笑後說道:“當初洛陽紫微宮被各路諸侯合圍,宮中的野貓野狗都難以出去,老夫不還是毫發無損的逃了出去?”


    守墳人也順勢蹲下,兩個滿頭白發的老夥計對視一眼後,就聽守墳人歎了口氣後又道:“是啊,任誰也想不到,隋宮中一個小小的舍人,竟是大隋天下武道的第一人,數年後又變成一個長安城落魄的老書匠,這些年我一直在想,若是你沒有自毀修為,如今的江湖該是怎樣一個結局,沒記錯的話,那年你這老東西隻有十六吧?”


    宋瓷眼神幽幽的看向遠處,起伏的田埂上微風輕拂,茂盛的野草隨風搖曳,風向哪吹,就倒向哪邊,天空蔚藍驕陽正盛,可他眼中卻露出一抹陰鬱之色,就聽這位在沾衣坊教書育人二十載的儒生說道:“翻遍史書野記,江湖千載從未有人是真正的第一人,新人來舊人去,更何況總是一山壓一山,少年時老夫隻是僥幸贏了幾場比試,算哪門子的第一人呢?”


    守墳人摸摸胡須後點頭道:“說的也是,當時通天教教主風頭正盛,你們二人未交手真是我們那輩武夫心頭最大遺憾,想在迴頭看,一個十六歲的少年郎,如何打的贏一個堂堂魔門教主呢。”


    宋瓷聽到這話欲言又止,片刻後一聲長歎道:“可我十六歲那年在胭脂山見過大隋最美的人,夢裏也曾為她插簪畫眉,這就足以,哪怕失去的是一個本就千瘡百孔的故國。”


    守墳人忽然想起什麽,他好奇的望向宋瓷問道:“我記得你收過一個徒弟,那混小子如今在何處?”


    提起自己唯一收過的小徒弟,宋瓷心中感慨一掃而空,他笑著擺擺手後說道:“這小子跟著我廝混幾年後,得知我要在長安開一間私塾,便獨自去江湖中做了個賒刀人闖蕩去了,這不前不久才迴到長安,我原本以為隻是來看看我,誰知這小子賴在沾衣坊不走了,那一身江湖痞氣弄得老夫甚是頭大,人前都不敢和這小子相認,唉,估摸是瞧上了坊裏哪家的姑娘,才遲遲不走的。”


    守墳人聞言點頭道:“之前他來此地祭拜過墓中之人,雖然隻是見過一麵,但我還是認出了你這位高足。”


    “哦?”宋瓷驚訝道,轉而笑著問道:“他如何?”


    守墳老頭舉起煙杆猛地嘬了一口,等白煙幽幽的從口鼻中濾出後吐出八個字來。


    “大巧不工,重劍無鋒。”


    沾衣坊無名巷口老槐樹下,久無生意的磨刀漢盤膝坐在一張草席上,一臉慵懶神情的他眼珠在來來去去的行人身上打轉,要是看見巷中出來的小媳婦大姑娘,就出聲吆喝兩下,日子久了,坊內的人都大抵了解這懶漢脾氣秉性,除了個別像是陳家兒媳那般潑辣性情的,在磨刀漢瞟來時會叫罵幾聲,其他人都已將他無視,雖說這漢子磨的刀又快又亮,但鑒於他不老實的眼睛和口花花的性格,旁的人寧願多走幾步去西市磨刀,也會找他。


    這些日子找磨刀漢磨刀的,算起來唯有屠宰大戶家的公子胡滿月,這小子不知怎的,竟然和漢子混的越來越熟絡,自家割肉的刀和剁骨的斧,都一律拿到這裏,而且出手還特別闊綽,所以這磨刀漢也算是衣食無憂。


    今日在老槐樹下,除了又帶了幾把刀過來的胡滿月,還有平日跟著趙幼安的小尾巴牛龍兒,牛龍兒自打經曆了寶船沉江一事後,有意無意的不再去找趙幼安,一方麵是朱婉兒墜江失蹤給這少年帶來了巨大心理衝擊,他自覺有愧於趙幼安。再者趙幼安自打去了大理寺,也很少來沾衣坊。


    少年心性浪蕩街頭,牛龍兒雖然曾經和胡滿月看不對眼,可少了趙幼安一起廝混後,兩人也逐漸玩到了一起。


    磨刀漢瞧瞧站在對麵的兩個少年,顯然對金發碧眼有著胡人血統的牛龍兒更感興趣,他先是問了這少年身世來曆,得知這少年母親來自西域日輪國後笑意古怪,一看心裏就憋著什麽壞話,可眼瞅牛龍兒長得又高又大,到嘴邊的調侃又憋了迴去,話鋒一轉出聲問道:“怎麽每日隻有你們兩個在老子眼前晃悠,巷中還有一個去哪裏了?”


    牛龍兒知道磨刀漢再問趙幼安,他眉頭微微一皺後沉聲道:“安哥兒在大理寺當差,哪能和我們一樣吊兒郎當?”


    “你也知道自己吊兒郎當啊?”磨刀漢翻了個白眼道,他瞅了一眼這個魁偉的少年撇嘴又道:“這麽好的體格,怎麽不去入伍從軍,每日跟著這個小屠戶有什麽出息?”


    胡滿月一聽這話噗之一鼻道:“當個大頭兵又有什麽好的,能領到的銀兩又少,沒準還得搭上性命,我準備帶牛龍兒去我家肉鋪,他這身板扛肉正好,隻要肯出力吃苦,銀子能掙得足足的,保證每月都能去青樓喝喝花酒會會姑娘,還能給他娘剩下餘錢貼補家用。”


    “大好男兒不思國,天天想往青樓裏鑽算怎麽迴事?”磨刀漢說著一臉無奈的揉揉臉,他緊接著板著臉掃向兩個少年教育道:“老子像你們這般年齡時,一心就像上邊關從軍,要是能馳騁疆場建功立業豈不快哉?”


    磨刀漢或許隻是過過嘴癮,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站在一旁雙手叉腰的牛龍兒忽的眼前一亮,一顆種子已經在少年心頭悄然發芽。


    胡滿月咧嘴道:“既然這麽有誌氣,那你為何最後會淪落做到走街串巷給人磨刀的營生?”


    “喔。”磨刀漢被問的一愣,然後猛地一臉紅,睜圓雙眼怒道:“磨刀怎麽了,老子不偷不搶憑本事討飯吃,再者說了,有句話叫世事無常時也運也,算了,說了你們這種目關短淺的小崽子也不會懂,去去去,上一邊涼快去,別妨礙老子做生意。”


    胡滿月指著放在磨刀漢身旁箱子上的幾柄菜刀哼哼道:“你的生意還不是靠本少爺照顧?”


    “哎呀,忘了你是老子最大的主顧了。”磨刀漢表情從憤怒快速轉化為一臉尷尬,他摸了摸胡茬後幹笑道:“胡家少爺,你隨意,刀我馬上就磨。”


    胡滿月看見磨刀漢吃癟,一臉誌得意滿的朝著牛龍兒說道:“瞧見沒有,可千萬不能學這懶漢一樣......”


    牛龍兒聽著胡滿月喋喋不休,下意識的點點頭,他忽然眼前一亮,看著不遠處走來的一道人影出聲道:“趙大叔。”


    這洪亮的一聲後正在說話的胡滿月話音一停,他順著牛龍兒視線瞧去,看清來人正是趙幼安的老爹趙更古,待一臉焦急滿頭大漢的趙更古走到眼前,他率先出聲道:“趙大叔,不在衙門當值,大白天的跑迴來做什麽?”


    趙更古一摸額頭汗珠後喘著粗氣說道:“兩個小子,見沒見過戶籍司的人來沾衣坊?”


    “戶籍司?”牛龍兒和胡滿月對視一眼後詫異道,他想了想後又道:“趙大叔,為何這麽問話?”


    趙更古焦急的說道:“今日有人來長安縣衙給我帶話,說婉兒的屍身找到了,戶籍司的人正往家裏送。”


    牛龍兒一聽婉兒二字,想起當初在寶船上的經曆,也是有些焦急的說道:“我們一直在此,沒瞧見戶籍司來人呐,趙大叔,是何人給你帶話的?”


    趙更古聽到牛龍兒這麽說話也不再囉嗦,打算先迴家瞧瞧,他抬腳便走,匆匆丟下一句話來。


    “帶話之人我也沒見到,是通過衙門巡邏的弟兄告訴我的。”


    看著趙更古背影,牛龍兒和胡滿月都是一頭霧水,隻聽一旁冷眼旁觀的磨刀漢輕聲疑惑道:“隻聽說過戶籍司叫人去府衙認領屍身,還沒聽說主動送上門的,真是奇怪。”


    趙家的事胡滿月聽人說過,心想之前隻是聽街坊瞎傳,如今當事人之一的牛龍兒就在身旁,他當即好奇道:“牛龍兒,那天......”


    “什麽都不要問,安哥兒和婉兒姐的事我不會多說一句的。”牛龍兒臉色一凝後沉聲道,這膀大腰圓的少年臉沉下來後,嚇的胡滿月沒來由向後退了一步。


    可就是退的這一步,胡滿月沒注意,就聽一聲悶響,他結結實實撞上了身後一人,隻見這人黑金長袍腰間佩刀,整張臉都遮在一個巨大鬥笠下麵,隻露出一雙陰冷到讓人膽寒的眼睛。


    胡滿月迴身剛想罵幾句,忽然被這雙透著幽光的眼睛駭住,稍作遲疑又向後退了一步。


    來人身邊還有三個同樣裝束的漢子,他們隻是看了一眼後就朝無名巷的方向走去。


    “這......”胡滿月遲疑道,他扭頭對牛龍兒又道:“硬茬子。”


    “八成是奔著剛進去的人去的。”磨刀漢忽然起身,一臉凝重的說道,臉上浮現出來的神情完全沒有之前的那副輕浮散漫,他輕咳一聲後揉了揉後腦,然後隨手拎起一柄菜刀就朝巷子走去。


    牛龍兒剛要跟上,磨刀漢忽然轉身,臉色又是一變,他笑嗬嗬的朝著兩個少年郎說道:“在這裏的日子也不算短了,等和李家的官司了了,我也該繼續雲遊咯。”


    “喂喂。”胡滿月哼哼道。


    磨刀漢佯怒道:“老子有名字,老子叫曹渭,陰曹的曹,渭水的渭,別整日喂喂的,沒大沒小的。”


    胡滿月和牛龍兒第一次聽到磨刀漢說自己的名字,兩人都是一愣,就聽磨刀漢接著說道:“別跟過來,在樹下給老子看好磨刀的家夥事。”


    話音落後,眨眼間這叫曹渭的漢子伸了個懶腰後,身形已經掠出數十丈,來到無名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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