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長安鬼市格外寂靜,這座房屋錯落星羅棋布的地下世界此時人跡寥寥如同幽冥,由於終年被白色霧瘴籠罩,空氣中透著讓人骨寒的肅殺之氣,在漫開的白霧之中,因為每戶人家門房口都懸掛著紅燈籠,一眼望去長街上又隱隱透著紅光,如此一來顯得更加詭異,此時有幾個聽聞鬼市大名的長安旅客慕名前來,出現在了鬼市南邊的牌樓下方,其中一個讀書人模樣的男子望著頭頂刻有鬼市南三個大字的黑漆牌匾怔怔出神,良久後才對身邊兩男一女說道:“皇城腳下能出現如此規模的地下世界實在是不可思議,想來此處居住的都是如何窮兇極惡的人物。”


    這位麵色白皙身材消瘦的讀書人感歎完後就聽同行的另一人笑著出聲道:“南風兄,我們是否來早了,聽說這裏夜間熱鬧非凡,甚至比東西市還繁華,你看現在連個人影都看不見,要不我們留到入夜,說不定還能在鬼市市集上淘些好東西出來。”


    姓陳名南風的讀書人聞言微微皺眉道:“你我皆是國子監內手無縛雞之力的監生,若是留至深夜遇到歹人該如何應對,不如就趁著此刻無人閑逛一番,響暮鍾前就乖乖離去,再者說了聽聞鬼市買賣的奇珍異寶大多都來路不幹淨,且不說我們這些窮監生買不買得起,就算真能淘一兩個心儀的物件,隻怕是也見不得光拿不出手。”


    “哪有你說的這麽邪乎。”和陳南風是同窗的男子笑道,他倚靠著牌樓的一根石柱,一臉不在乎的神情望向同伴笑道:“這鬼市是有些見不得光的生意,但也存在正常的買賣交易,也不是每個住在此地的人都是兇徒歹人吧,咱們國子監的韓祭酒就常來此地淘些書籍,上次去他房中,我從書桌上還看到幾本已經失傳的樂府孤本,一問才知曉正是從鬼市買來的,南風兄你不是喜歡收藏扇子嗎,要不等到鬼市一開看看有沒有的賣,說不定還能見到大家名家題字的寶扇呢。”


    “要不就聽呂兄說的,且留下來看看,我不信天子腳下還真有人敢拿我們幾個監生怎麽樣。”不等陳南風說話,同行幾人中的女子開口道,不是鬼市中人要進來是需要給把手鬼市大門的那個小侏儒掏錢的,白天進入掏的還是雙倍錢,如果逛逛就匆匆離去,這位模樣清秀的女監生也覺得有些虧,隻見她一開口,陳南風也不再說話,微微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來自國子監的清秀女監生名叫聞舒,本就是長安城家境殷實的大戶人家小姐,像她這樣能在國子監讀書的才女少之又少,身邊自然許多為之傾慕的護花使者,陳南風便是其中之一。


    幾人從南邊牌樓進入,在鬼市空無一人的長街閑逛,望著四下緊閉的店鋪百無聊賴之際,忽的在一個轉角聽到嘈雜的歡笑聲音傳來,陳南風手拿一柄折扇走在最前端,當看到迎麵而來的幾人後忽的心頭一緊,隻見幾個粗布麻衣身材壯碩的漢子嬉笑著走來,兩夥人原本毫無波瀾的擦肩而過,直到這幾個漢子中一個眼尖的瞥見走在最後的女監生聞舒。


    鬼市中的女子大多打扮的濃妝豔抹花枝招展,而且白天也鮮有人會上街招搖,說不好聽一點這裏的女子大都是長安青樓年老色衰後被淘汰下來的歌妓伶人,淪落到鬼市也還是做著皮肉生意,常年混跡鬼市見慣了胭脂俗粉的幾個糙漢忽然看到皮膚白皙模樣清秀的聞舒,在不知是誰的一聲輕佻口哨聲中女監生被攔住了去路。


    為首的壯漢看著一臉驚慌的聞舒擠眉弄眼道:“小娘子留步,沒見過你呐,剛來這裏的?”


    說話間這漢子忽然伸手摸向聞舒那張光滑的臉蛋,可憐剛才還信誓旦旦說留到深夜再離開的女監生哪裏見過這種調戲良家習以為常的賴漢,一時間嚇得臉色慘白花容失色,就當漢子指尖要觸碰到聞舒的肌膚時,空中突然飛來一物,不偏不倚的砸在漢子額頭上。


    出手的正是陳南風,拋出的物件則是他隨手把玩的折扇。


    粗漢被折扇砸中後下意識的向後退了一步,然後定睛瞧向始作俑者,就見清瘦的書生陳南風壯著膽子大步向前,一把將聞舒拉倒身後,然後一臉正色的說道:“天子腳下還敢調戲女子,你們眼裏還有無大唐律法?”


    漢子被陳南風正氣凜然的一問氣笑了,他捂著被砸中的額頭咬牙切齒道:“在鬼市和老子說律法,你問過爺爺的拳頭沒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小小鬼市焉能沒有律法,你若是不想吃官司就速速離去,若果不然的話......”


    陳南風話還未說完,粗漢的巴掌就唿嘯著掄了過來,隨著清脆的一聲後,這位擋在聞舒身前的書生被扇翻在地,鬼市空氣本來就稀薄,這一下扇的陳南風當即眼冒金星天旋地轉。


    除去被這一幕嚇傻的女監生外,另外兩個原本還義憤填膺的監生瞬間沒了脾氣,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將腦袋縮了迴去,粗漢顯然對自己這一巴掌甚是滿意,他揉著手掌居高臨下看著陳南風笑罵道:“老子今天本來心情不錯,就想和小娘子說兩句話就走,怎麽碰上個你這樣的酸儒,真當是鬼市和長安街麵一樣,胡謅兩句就能嚇唬住老子?”


    陳南風狼狽的坐在地上,他嘴角滲出一絲血水,任是一臉倔強的望著漢子,怎料這鬼市的潑皮眼中閃過一絲狠色後殺人誅心道:“小娘子你們三人走吧,我今天要和這位讀書人好好學學大唐律。”


    此話一出圍聚在漢子身旁的幾個潑皮皆是哄堂大笑,極盡嘲諷的笑聲中顯得陳南風更加狼狽,讓他最為心灰意冷的是,聞舒和兩位同窗聽到漢子的話後稍作猶豫就準備抬腳離開,除了兩個如釋重負全然不顧自己安危的同窗外,聞舒僅顫巍巍的丟下一句:“南風我們這就去報官救你。”就匆匆離開了。


    粗漢一臉狠辣的蹲下身子,一邊擼袖子一邊嘲弄道:“戲詞中常聽救美的英雄,沒想到今日真見到一個,大英雄我們哥幾個揍你一頓算不算觸犯大唐律呢?”


    陳南風望著三位同窗離去的方向心頭一悲,他盡可能的擠出一張笑臉說道:“要打便打廢話什麽,今日之事這官司你們是吃定了。”


    不出意外雨點般的拳頭落到瘦書生的身上,趴在地上的陳南風被錘的近乎昏厥。


    “停手。”


    不遠處傳來一聲怒斥,隻見一個提著紅燈籠的黑臉少女朝這邊大步走來,在她身後還跟著一個捧著檀盒的少女,一臉好奇的打量著這邊。


    毆打陳南風的壯漢看到黑臉少女後急忙停手,然後笑嘻嘻的朗聲道:“馬姑娘和薛姑娘這是要去哪?”


    “快滾,真想打死人將官府引入鬼市?”被喚做馬姑娘的少女板著臉怒道。


    來人正是馬上和薛采,鬼市是飛熊幫的地盤,馬姑娘又是飛熊幫副幫主馬升的獨女,這些混跡鬼市的潑皮自然要麵子的,見馬上姑娘一臉怒容,壯漢渾不在意的嘿嘿一笑,然後抱拳後帶著幾人一哄而散。


    “這些混蛋就會爭強鬥狠,早晚要闖出些禍事出來。”馬上扭頭朝薛采說道,懷中抱著精美檀盒的薛采微微一歎,潑皮無賴仗勢欺人的事在長安還少嗎,更何況是這官府不管不問的鬼市中。


    馬上走到癱軟在地一臉血汙的陳南風近前,用靴尖輕輕踢了踢這個倒黴書生的大腿後問道:“還好嗎,要是能喘氣就吱一聲。”


    “哎......喲......”


    陳南風痛苦的清喚一聲,然後捂著被揍腫的臉蛋緩慢起身,待他看清麵前的兩位姑娘後有些落魄的輕聲道:“謝謝兩位仗義執言,這頓揍挨的真是羞煞人也。”


    “你怎麽大白天的跑到這裏來了?”馬上看著陳南風的狼狽樣憋著笑問道。


    陳南風伸手擦拭著嘴角的血珠兒,想了想後一臉慚愧的說道:“和幾個同窗相約來看看長安大名鼎鼎的鬼市,沒成想遇到這種事。”


    “鬼市有什麽好逛了,隻不過是在地麵上混不下去的窮苦人為了生計寄居的地下陰溝罷了。”馬姑娘笑著說道,她晃了晃手中紅燈籠後又道:“趕緊離去吧,若是氣不過這頓揍,出去報官也可以。”


    薛采聞言望著灰頭土臉的陳南風補充道:“在這裏挨的打,報官其實也無濟於事的。”


    陳南風看著兩位姑娘眼中促狹笑意漲紅了臉,片刻後一聲長歎,擺擺手準備離開。


    “等等。”


    麵如黑炭的馬姑娘看著這位監生落寞背影喊道,陳南風扭頭不解的看著馬上,就聽馬上說道:“你若是怕迴去的路上再遇到那些潑皮,可以和張道長一起迴去,他此時在我家古玩鋪等人,張道長是欽天監的監正,鬼市中無人敢惹的,他人很好,帶你出去不是難事。”


    陳南風想了想後歎氣道:“罷了,姑娘好意心領了,一頓揍也是挨,兩頓揍也是挨,無妨的。”


    薛采看向垂頭喪氣的書生,撲哧一聲笑出了聲。


    陳南風頓時臊的臉紅,掩麵匆匆離去。


    望著書生背影,這段小插曲讓馬上和薛采相視一笑,並未放在心上,兩人有說有笑的返迴自家古玩鋪,薛采手上捧著的檀盒中裝著一本古籍,名曰《敦煌觀星甲本》,此卷早年間就出現在了長安,隻是不知為何幾經流轉來到鬼市,這次馬上口中的張道長來鬼市,一時等人,二則就是為了這觀星古籍,一聽平日摳搜搜的牛鼻老道欲花重金為欽天監求購此圖,馬上姑娘喜出望外,終於在鬼市一個販賣古物的老妞那裏淘的這本觀星圖,也是正巧遇上倒黴書生陳南風。


    陳南風出鬼市時提心吊膽,好在一路再沒遇到那幾個潑皮,當穿過鬼市狹窄入口時,他猛的抬頭,隻見一襲白衣赤腳而行的絕色女子迎麵走來。


    驚鴻一瞥之下,隻覺這女子容貌驚為天人。


    不是觀音勝似觀音。


    書生癡癡望著女子進入鬼市入口,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迴神。


    這女子正是那位讓趙幼安吃盡苦頭又無可奈何的大魔頭商妙常,她進入鬼市後先在北邊牌樓下稍作駐足,望著自己棲身了一十四年的地方,抿嘴輕輕一笑後徑直朝著馬家的古玩店走去。


    商妙常一步踏出,雪白衣衫映照下身形如虹越來越快,一時間竟如流星趕月般隻留下流光溢彩的殘影,眨眼間她已來到馬家古玩鋪前,看著虛掩的房門,冷笑一聲後推門而入。


    堂內道人正襟危坐,麵前方桌上兩杯熱茶一個檀盒,看著閉目養神的欽天監監正張柏舟,商妙常笑問道:“你叫我離開長安,我就偏不,其實你心裏也明白,你奈何不了那玄陽觀的大唐國師,也奈何不了我這個小女子。”


    張柏舟聞聲猛然睜眼,兩道淩厲光束射在白衣如雪的商妙常身上,半晌後他才幽幽開口道:“道門之事,為何要牽連其他人,你知道那少年郎身負奇命,就不該在他身上做文章。”


    商妙常微微撇嘴,她款款走到桌前坐下,纖細玉手端起桌上茶杯慢慢飲了一口後才說道:“我終究是要離開長安的,但離開前還是要留下些東西,那個叫趙幼安的小家夥甚好,剛好可為我所用。”


    張柏舟有些不悅的看著麵前女子說道:“如此行事,你就不怕我請下三清祖師毀你道心?”


    商妙常冷笑一聲後拂袖道:“你以為我截教門人千年以後真就隕落殆盡了?既然爭鬥從未停止,你我不妨就以這天下為棋局鬥一場,隻要不怕被裴清風做了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人,盡管出招就好。”


    張柏舟看著一臉傲氣的女子揉揉眉心一笑道:“與龍虎山鬥法,你還不夠格。”


    “夠不夠格打過才知道。”商妙常麵色一冷道。


    “既然如此,打一場也好,你若輸了,將施加在姓趙的小子身上那些手段全部卸去,然後離開九州,海上孤島也好,黃沙大漠也罷,不許再來九州大地一步。”張柏舟認真的說道。


    “黑蓮已生,焚世可消。”商妙常神秘一笑道,她起身走到門口,視線似是躍出鬼市。


    長安城內,兩位道門宗師口中作為一戰賭注的趙幼安一臉憂愁的陪著綠裙少女在繁華市集閑逛,看著琳琅滿目人流熙攘的街道,薑太真少女心性躍然臉上,她手中拿著一串糖葫蘆邊嚼邊走,身後像個隨從一般的趙幼安抱著四五個錦盒,盒中都是薑太真購買的物件,字畫,首飾,綢緞皆有。


    漫無目的的男女不知逛了多久,當來到一座城頭時,薑太真來了興趣,再給了守城兵卒幾塊碎銀後,她高興的登上城頭,轉身俯瞰這座千年帝都。


    陪女子逛街從古至今都是苦差,此時的趙幼安真是深有體會,他抱著一大堆東西站在城下,百無聊賴時剛好抬頭,就看到站在城頭的綠裙少女此時正在望著自己嫣然輕笑。


    城頭一抹俏色,心中萬念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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