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亭之中清風老道俯身挽袖為兩位山中偶遇的年輕男女添茶,那隻老道先前踩在腳下的白鶴此時極為乖巧的立於亭中扶欄上,此鶴潔白羽翼朱紅頂冠配上修長雙腿,頗有飄逸非凡之姿,尤其是那雙像紅珠一般嵌於麵部的血色瞳眸,來迴掃視著趙幼安和薑太真,更是顯得威風凜凜。


    這座建在山腰的山亭東南西北四麵各有一根石柱,亭內石桌石椅皆雕飾精美圖案,四根石柱上各刻有不見仙,花暖煙,照孤城,卷河山共十二字,雖然不知時何意,但細細看來字跡蒼勁入石三分,再加上亭壁上彩繪的鸞鳥蛟龍圖,薑太真越看越狐疑,心想如此無主荒山為何會出現這樣一座別致的亭子,再看老道那雕有蓮紋的鎏金銅爐和古樸紫砂壺,不禁脫口問道:“清風道長,這山中為何會有一座如此精美的矮亭?”


    清風老道抬頭看著模樣絕美的綠裙小姑娘眯眼笑道:“原本此處隻有一塊奇形頑石,因為老道時常出觀來此打坐,所以座下徒子們好心,特意建了這樣一座亭子為老道遮風擋雨,不瞞你說,老道也覺得此亭建的有些華而不實,”


    薑太真出言後趙幼安這才注意到,眼前這座山亭確實建的有些華麗,心中不由對老道身份來了興趣,他一屁股坐在亭中石椅上後出聲道:“不知道長在長安的道觀是何名字,今日要喝了你的茶水,他時去觀中添一炷香才好。”


    清風道人聞言笑而不語,手中端著兩杯斟滿茶水的墨綠色琉璃杯遞到兩人麵前,看著趙幼安和薑太真恭敬的接過手中茶後才緩緩笑道:“道觀不值一提,茶水卻價值千金,請兩位細細品嚐。”


    薑太真端著琉璃杯稍作猶豫,倒是趙幼安將杯中茶一飲而盡,茶水清透甘甜,雖然老道口中的此茶價值千金有些誇張,但喝來確實不錯,趙幼安清茶入喉後眼前一亮,望著老道人讚道:“青山中亭一杯茶,入喉才知春不晚,此茶妙哉。”


    清風道人等薑太真也飲下茶水後撫須而笑,他視線在亭中那根鐫刻不見仙三個大字的石柱前停留片刻,然後看向石桌相隔的少男少女唏噓道:“偶遇年華正盛的二位,老道才覺有春意,青絲白發如雲煙,遙想幾十載前,老道也曾攜美同遊山水間,沒成想那短短幾年竟能迴想半生,如今老矣恍然才覺縱然道能悟盡也不如眼前的山青腳下的水秀,還有二位這般美妙的年紀。”


    趙幼安聽到老道人感慨低頭默然,怎知這老道又開口道:“兩位小友可是從長安來的情侶?”


    薑太真聞言麵色一紅,急忙放下手中琉璃杯後擺手道:“不是不是,我們隻是恰巧遇上的同路人罷了。”


    老道人眼神玩味的嘿嘿一笑,他話鋒一轉道:“年少談情也是羞,老道我懂我懂,隻是看二位身上帶傷,莫非路上遇到兇險?”


    “迴長安路遠,難免有磕碰,不礙事的。”趙幼安看薑太真剛要開口,急忙出聲打斷道,眼前這怪老道身份成迷,要真是恰好碰到的山中野客還好,若是和昨夜那鐵旗鎮的鳳鳴宮白頭翁一樣,衝著身邊綠裙少女而來,又或者是自己在長安的仇家跑來尋仇,二人若是將經曆昨夜苦戰的底細吐露出來,豈不是倒了大黴,想到這裏趙幼安緩緩放下茶盅,臉上笑意雖然不減,一隻手卻摸向腰間。


    薑太真見趙幼安打斷自己說話,瞬間明白其中意思,她黛眉一蹙輕咬朱唇,故作隨意的挪了挪屁股,改變了一下坐姿。


    趙幼安的小動作老道人全然看在眼裏,他一邊提起茶壺向石桌上兩人放下的空杯添茶,一邊笑容和煦的解釋道:“二位不用如此拘謹小心,老道並無惡意,真是剛才見二位在溪邊嬉戲打鬧覺得有趣,棲身的亭中又煮有清茶,才好意請二位來此共飲。”


    趙幼安和薑太真聽著自稱清風的老道人解釋不為所動,石桌上兩杯茶添滿後老道做了個請的動作,這二人也不像剛才那樣抬手舉杯,可見道人好奇兩人身上有傷的話確實讓他們心懸了起來,見此情形老道歎氣道:“如今寰宇皆平海河清宴,江湖兒女相逢間卻任存猜忌之心,連喝老道的一杯茶都心有間隙,由此可窺見這天下還是不平,江湖猶是太亂。”


    薑太真聞聲脫口而出道:“這天下雖然已定,可人心難測江湖紛亂,九州之中埋骨荒野頭懸枯樹的事情也不在少數,每遇荒年疫災,人食人互相殘更是尋常,遠的不說,來長安時路過劍南道,一路上盜寇橫行野獸出沒,光是白骨幽魂不知見了多少,沿途人家婦孺夜不敢啼哭,人戶男人每日出門勞作需和家人訣別,如此景象確實稱不上海河清宴四個字,道長或許是在長安城呆的太久,眼中隻有繁華盛景,卻不知世間那些拚命活著的人,人人都對這個世道充滿了猜忌。”


    清風道人聽著薑太真忽然間的性情之語,神情微微一滯,然後收斂起笑容緩緩撫須,他低頭間瞥見衣袍底部染了些塵土,俯身伸手撣了撣後土後輕聲道:“老道確實太久沒有出門走動了,可小姑娘你說的劍南道之亂是有所耳聞的,此亂的罪魁禍首朱帛也被囚於大理寺中,隻是多年過去,劍南道還是那般慘狀是萬萬沒想到的。”


    薑太真盯著長安的老道人嘴角一撇後說道:“九州之大,可不止有劍南道哦,一地尚且如此,他處如何景象,確實不敢去想象。”


    趙幼安用一種陌生的目光看了一眼身旁的薑太真,他沒想到這位綠裙少女除了這副宛如仙女的好看皮囊外,還生了一顆憂慮蒼生之心,當然稀裏糊塗來到這個世界隻能顧的眼前事的他並不知道,薑家作為亂世兵伐中支持李唐定國的大門閥,可不光隻是鍾鳴鼎食之家,其子嗣自幼就被教導要存有兼濟天下之誌,哪怕是女兒身的薑太真。


    道人等衣袍底的塵土一絲不剩後抬頭看向一臉認真的少女悠然道:“我是道人而非聖人,眼前的是一杯清茶也非天下江河,天下之事自有聖人定奪,我這般閑雲野鶴除了歎息,唯有煮茶而已。”


    聽到這道人如是說,薑太真看了一眼後此時眼神有些茫然的趙幼安後嫣然一笑,她抬起一臂輕輕指向老道後嘴角一勾,眼中閃過一絲狡色,就聽少女輕笑道:“能在長安有道觀的道人本就屈指可數,剛才道長俯身撣土,不湊巧讓我看到此物,小女子應該知道道長是何許人了,若是我猜的不錯,天下很多人都將道長看做為當時聖人。”


    趙幼安好奇的順著薑太真手指的方向看去,這才看到老道頗為樸素的青袍腰間係著一塊巴掌大小的翡翠,幽綠透亮的翡翠上赫然刻著一條出雲騰起的吞天蟒。


    帝國中身著蟒圖的人身份不言而已,就連龍虎山的正印天師也無此待遇。


    清風道人低頭看向腰間,隨後抬頭苦笑道:“倒不是老道粉飾虛張,此物是天子所賜,不敢不帶啊,姑娘通過寥寥幾語區區一物就能認出我的身份,看來來曆也並不簡單。”


    薑太真挑眉道:“我從西蜀來,叫薑太真。”


    老道眼前一亮後點頭道:“怪不得,怪不得。”


    趙幼安一頭霧水的看著兩人,就見老道人視線移向自己後說道:“請喝茶。”


    趙幼安看向薑太真,然後端起茶水一飲而盡。


    老道悠然說道:“空山望天闊,碧霄卷蒼茫,孤鶴清溪伴,結茅以閬苑。”


    伴隨甘甜清茶再次如喉的是老道人悠然的話語,趙幼安忽然一陣恍惚,此間蔥鬱山鬆掩映之中,溪流潺潺叮咚之時,心頭倦意竟襲來,趙幼安輕咳一聲後朝著薑太真瞧去,隻見少女低頭盯著石桌上自己的那杯茶怔怔出神,唯有動人的側顏映入眼中,似乎是感覺到趙幼安的灼灼目光,薑太真扭頭看向他,然後聲音輕柔的問道:“怎麽了?”


    老道人在兩人對視時忽然做了個舉杯的動作,隨後大袖一揮,麵前男女當即緩緩的倒在了冰涼的石桌上。


    清風道人看著趴在桌上猶如沉睡的薑太真笑道:“沒想到在這裏會遇到薑夔之女,多年不見你爹爹,我想他現在能算是天下武道第一人了吧。”道人說著頓了一下,然後自顧自的補充道:“不對,你爹沒和陳元秀打過,誰是第一人還不好說,我倒是很期待他們二人見麵的那一天,不過話說迴來,就算是你爹打輸了老道也佩服他,隋末時的世家門閥之中,薑夔是押寶布局最為精妙的那位,尤其是他以一個武夫的身份躋身廟堂中保全家族,還在如今的天下埋下無數的暗子以做後手,光是這手段我就學不來。”


    這老道說完後想到什麽,忽的撫須大笑,笑聲惹的那隻立於亭欄處的白鶴頻頻迴頭。


    此時陽光炫目耀眼,整個矮亭沐浴在金輝之中,老道人笑聲停後看向同樣趴在石桌上的趙幼安,臉上的笑意褪去,他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彩,竟於揮灑於亭中的金色光輝無異,就聽道人輕聲道:“幻夢中,孤燈成一線,露出前世麵。你來長安的那日我就在找你,沒想到竟然帶著孫女雜耍賣藝的趙歸真搶了先,既然是他先找到你,我也不於他鬥,但今日之後,你與整個玄陽觀,與我這位大唐國師就真成了不死不休的死敵。”


    趙幼安在老道施法下陷入酣睡,自然聽不到這老道自報家門,正如薑太真心中猜測的那般,眼前這位號稱清風的道人,便是長安玄陽觀的觀主,如今帝國的國師裴元,又叫裴清風。


    裴清風凝望著趙幼安半晌,突然他白眉一皺,攤開於胸前的手指輕輕一抹,趙幼安整個人向後仰去,他指尖再動,趙幼安身上薄衫奇異的敞開,露出了胸前那副黑線勾勒而成的詭譎黑蓮相。


    裴清風當即無奈的笑道:“不光是趙歸真找到了你,看來連通天教也對你於有意,如此這般我玄陽觀更不能容你,洛陽天外隕石上預言的活死人。”


    老道裴清風起身走到趙幼安麵前,他低頭看著側趴在冰冷石桌上的年輕人又道;“玄赤道人曾跟我說活死人可知前世八百年,後世八百年,翻手可救世覆手可滅世,其魂魄不死不滅遊離世間,每當肉身寂滅又會轉世他身,是否真如此,我們就拭目以待吧。”


    話音落後裴清風指尖輕輕在趙幼安額頭點了一下,然後寬袖一甩,那隻白鶴一聲清鳴後展翅欲飛,老道一步掠向白鶴,眨眼間駕鶴而去消失在山影之中。


    被裴清風施法禁錮在幻夢之中的趙幼安此時茫然無助,整個人置身於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浩渺雲霧之中,正當他不明所以之時,忽然嗅到一股奇異香氣從不遠處飄來,緊接著兩個身材玲瓏彩袖紗裙的婀娜女子出現在視線之中,這兩人麵色冷俏目不斜視,在於自己擦肩之後趙幼安驚訝的出聲問道:“兩位莫非是天上的仙子?”


    聽到趙幼安話語,其中一個絕色女子抿嘴偷笑,之後轉身看向趙幼安笑問道:“為什麽這麽說?”


    趙幼安看著華妝彩衣不惹塵埃仙氣十足的女子撓頭道:“若不是天上仙子,怎能生的如此好看。”


    另一女子當即露出一絲怒意斥道:“哪來的登徒子,說話如此無禮。”


    趙幼安麵露尷尬的笑笑,剛要說話就聽身後傳來一聲唿喚。


    “趙幼安。”


    趙幼安聞聲急忙轉頭,隻見薑太真從不遠的雲霧之中顯現身影,此時的她也一臉茫然,走到趙幼安近前後又道:“不知怎麽的,來到這個鬼地方了。”


    說罷兩人對視一眼,讀出對方眼眸中的疑惑之色後齊齊看向那兩位仙容女子。


    那名始終笑意盎然的女子說道:“這裏是九天瑤池,我二人是為娘娘看管仙池的婢子。”


    趙幼安一臉呆滯的望著兩位女子,原本聰慧靈秀的薑太真亦是滿臉難以置信。


    咚咚咚。


    忽的三聲振聾發聵的撞鍾聲從頭頂轟然響起,趙幼安兩人抬頭望去,隻見一條炫彩長虹如廊橋一般懸在空中,足足千米的長虹在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交相輝映之下閃爍著無數光束刺眼奪目的射向兩人,與此同時兩人耳邊也響起悅耳仙音,刹那間景象美輪美奐猶如仙境。


    鍾鼓樂聲中一輛纏繞白綢的馬車出現在長虹之上。


    這一幕落在趙幼安眼中,即荒唐又真實。


    之前怒目的女子看著吃驚的二人冷冷道:“雖然不知何人將你們丟在此地,但如今娘娘鳳鸞車架迴到瑤池,你二人應當速速退去。”說著這女子揮出一掌,眨眼間一陣勁風襲來,硬生生將趙幼安和薑太真推入雲霧之中。


    兩人被這突如其來的風吹的齊齊向下墜去,趙幼安拚命向那奇異虹橋望去,隻見四匹俊逸非凡的雪白良駒牽引下,沐浴金輝彩雲飛旋的華貴車輦中,分明坐著一位人形虎麵蛇尾的怪物。


    趙幼安大吃一驚,剛要出聲喚緊緊抱著自己雙眼緊密的薑太真去看,怎料視線被雲霧死死遮住。


    流光一刹。


    兩人茫然的從石桌上起身,還在青山矮亭之中,隻是那清風道人不見蹤影。


    趙幼安望著神情極為複雜欲言又止的薑太真吐出兩個來。


    “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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