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幼安脫下官袍後換了一身白衫,又披了一件蓑衣,腰間佩好長刀後找翟秀要了一個食盒,一路小跑到大理寺後廚,托廚子現炒了幾個小菜,等菜的時候他蹲在廚房外的屋簷下,目光向前眺去,前麵一排房屋在雨水洗禮下仿佛塗上了一層濕漉漉的流光,層疊成瓣的屋瓦上水流潺潺,從雲端瀉落在屋瓦上四濺而開的水珠兒帶著歡愉的敲擊聲,一棵高過屋簷的槐樹葉葉嶄新翠綠欲滴。


    春雨婆娑,簷下叮咚。


    等廚子備好菜後趙幼安拎著食盒出了大理寺,又從沿街的酒肆買了一壺春釀清酒,淋著雨水晃晃悠悠的往城外荒墳崗走去,之前趙幼安跟大理寺中處理死屍的獄卒打聽過,羈押在大理寺的囚犯要是死在牢中,都會拉倒城外西邊的一處亂崗掩埋,說是荒墳崗,其實也有地盤劃分,那片隆起的高崗多為長安各個府衙占有,其中大理寺和刑部的地盤位置最好,戶籍司的地盤最大。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在繁花似錦的長安城內這種情景更為常見,統籌管理路邊凍死骨的戶籍司自然占據了荒墳崗的大片位置。至於那些沒有田地的人家死了人,在荒墳崗隻能挑些邊邊角角的位置埋葬。


    為了防止哭錯墳,趙幼安專門找處理曲無忌屍骨的獄卒問清楚了具體位置,大唐武道宗師曲無忌生前膝下無子嗣,臨死前才創立了無忌宗,又將一身修為強行灌入趙幼安體內,雖然趙幼安心裏覺得這件事有些兒戲,但便宜徒弟祭拜便宜師傅,倒也是合情合理。


    一路上行人寥寥,越往西走越是多了幾份淒涼之色,大概走了一個時辰後來到通往城外荒墳崗的高大城門前,城外有一片桃林,經過二十多日春雨的滋潤下,桃花灼灼破骨而開,加上官道上的排排綠柳,放眼望去一片嫣紅包裹在翠綠之中,春雨中一簇簇蓓蕾初綻的桃花似是抿嘴含笑,看著花紅柳綠的景色,趙幼安慢慢停下了腳步。


    桃花玲瓏春雨娟娟,便是趙幼安在這個世界見到的第一個人間四月天。


    就在趙幼安留步桃林流連之際,一輛馬車緩緩駛出皇城,目的地也是城外西邊的荒墳崗。馬車車廂內坐著一位身穿紅袍鶴發童顏的老宦官,這輛看著頗為簡陋的馬車駕車的是一個唇紅齒白的小黃門,車內孤坐的老者姓高名枕,是統領皇宮一眾太監的內侍監,也是皇帝最為倚重的宮中大宦官。


    被當朝天子戲稱高枕無憂的老宦官每年都會帶著好酒好菜上荒墳崗來一趟,這個習慣二十年如一日不曾變過,之前都是清明當日來,隻是今年不知為何耽擱了,今日才出城。


    每年陪高枕出城的小黃門一茬換一茬,甚至有幾個都做到了宮中掌燈大太監的職位,可沒人知道這位老祖宗每年到荒墳崗是祭拜誰。當然高枕也從未對身邊人吐露過一次,眾人隻知道,這位守在皇帝身邊半輩子的老宦官除了對宮中瑣碎雜事了如指掌外,還是一位修為不俗的武道小宗師。


    馬車在朱雀大道上緩緩行駛,當行至一處時旁邊巷子裏又駛出一輛馬車,有意無意的跟在高枕的車馬之後,駕車的是一位帶著鬥笠披著蓑衣的漢子,看不清楚麵容。


    駕車的小黃門迴頭冷冷的瞥了一眼跟在後麵的馬車,隨即尖聲說道:“老祖宗,有人跟著我們呢。”


    高枕聞聲掀開車廂後窗車簾看了一眼,慢悠悠的說道:“無妨。”


    趙幼安賞完桃花後沿著官道走了很久,終於是見到了隆起座座墳堆山崗,崗前野草瘋長翠綠盎然,還有一條並不寬的河流緩緩流動,河水不深,衣衫全濕的趙幼安輕輕鬆鬆的就蕩了過去。黃土壘壘的山崗上有一間草棚,棚內麵容幹枯的老頭是戶籍司專門安置在此的看墳人,這老頭看著挽起褲腿的趙幼安提著食盒緩慢而來,在兩人隔了十步距離的時候眯著雙眼冷聲問道:“小東西,來這裏祭拜親人?”


    被老頭稱為小東西的趙幼安咧嘴笑道:“老東西,大理寺送來的人都埋在哪個位置?”


    老頭一聽大理寺三個字麵容稍微舒展一些,他側身指著遠處雜草叢生的墳堆說道:“那邊六排都是。”


    趙幼安順著老頭指的方向抬腳,就聽老頭又說道:“就那六排是埋葬大理寺死囚的地方,別往後走,後邊是刑部的地方。”


    趙幼安默然的點點頭,心想長安真是寸土寸金,連城外的荒墳崗都劃好了位置各有歸屬。


    據大理寺那位埋葬曲無忌的獄卒說,曲無忌的墳堆要比其他人的小一些,因為那天下著大雨,土地泥濘不好站人,所以他就簡單堆了一下。


    趙幼安很快就找到了不同於其他荒墳大小的小土堆,墓前無碑,也能看出是新土。


    看著草草了事的墳堆,趙幼安一時間感慨萬千,他從食盒中將備好的五六碟菜擺在泥濘的土地上,又取出酒壺,將清酒倒在這座不像墳塚的土堆前,做完這些後他脫去蓑衣立在土堆旁,然後輕聲說道:“老曲,跪我就不跪了,我想你也不在意這些,雖然你死前都沒叫你一聲師傅,但無忌宗我是認下了,今天來就是想和你說幾句話,反正這裏也沒有別人,你躺在裏麵也聽不見我說什麽,我就暢所欲言了。”


    趙幼安說著拎起酒壺猛灌一口,這壺清酒香醇順喉,咽下後口齒還留有餘香,趙幼安一抹嘴角後幽幽說道:“老曲呐,我本不屬於這個世界,所經曆之事不能也不敢對人傾訴,想來這種離奇的故事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這段時間我也想清楚了,既然要到這個世上走一遭,那就好好的活下去,這個世界什麽樣你也知道,皇權在上等同於天,天下之中皇室宗親貴族官吏又猛如虎,若是生在尋常人家,唯有苟活二字。”說到這裏趙幼安緩緩蹲下,他抓起一把泥土使勁在手上研磨,片刻後他將泥土揚到土堆之上輕聲說道:“雖不知你是因何事被囚於陰牢,想來老曲你一定是和這世道不對付,才會遭難淪落至此。”


    趙幼安說到這裏忽有一陣陰風吹來,荒墳上野草搖曳更顯淒涼,他看著麵前新墳輕聲道:“我之前和你說過,想學武是為了活下去,為了脫離那苟活二字,在這個尚武慕強的帝國更好的活下去,你灌入我體內的半生修為,無疑是同雪中送炭一般,讓我在武道這條路上走的更加堅實,這裏再無他人,我在此對天起誓,既然認了你口中的無忌宗,此生就不會再入其他門派,武道路上所學都會為無忌宗開枝散葉所用,前提是我借你氣機可以修得大成,若是哪天死了,就當我這話白說。”


    “喂,小東西你眼瞎啊。”


    就在趙幼安絮叨之時,那守墳的老頭忽然站在一塊墳包之上喝道。


    趙幼安扭頭看去,隻見老頭氣唿唿的嗬斥道:“我不是說了嗎,大理寺的死囚埋在前六排,你杵在第七排幹什麽,你腳下是刑部的地方。”


    趙幼安一愣,他扭頭四下了望一圈這才恍然,原來老頭口裏的第六排和第七排挨的很近,甚至於有兩個土堆都接壤在一起,自己一路走來還真是數錯行了,在他身後同樣有一個堆的極潦草的新墳。


    哭錯墳了。


    看著地上鋪開的菜肴,想到自己對著不知是誰的墳墓喋喋不休半天,趙幼安臉色頓時一黑,他低頭將一碟碟菜肴裝迴食盒,又輾轉到身後的墳堆前,他歎了一口氣後說道:“老曲,剛才說的話要不我再重說一邊?”


    就在此時從宮裏駛出的那輛馬車停在了墳崗前,一臉稚嫩的小黃門扶著紅袍老宦官下車。


    被宮中所有閹人喚做老祖宗的高枕交代了身旁小黃門兩句,提著精致食盒孤身越過山崗前的小河,他走到守墳老頭麵前後笑容和煦的尖聲道:“老夥計,我又來了。”


    對趙幼安冷臉相迎的守墳老頭看見高枕後一臉平靜的說道:“還以為你今年來不了了呢。”


    高枕俯身拍了拍濺在衣袍上的泥土,守墳老頭則盯著麵前老熟人身上繡有白鷺的緋紅官袍怔怔出神,就聽高枕笑著向一座墳墓走去,笑著丟下一句“我可不會死在你前頭,倒是有可能明年來時見不到老夥計你了。”


    守墳老頭看著高枕枯瘦的背影並沒有迴話,不一會兒那輛跟著高枕的馬車也來到荒崗前,這老頭站在草棚下麵高聲問道:“小東西,來這裏祭拜親人?”


    坐在車轅的駕車漢子沒有迴話,他緩緩的抬起一臂後單手結印,守墳老頭詫異的眼神中就見一柄短劍從漢子身後的車廂中飛了出來,猶如一道白虹飛旋著淩空而起。


    飛劍淩空,異象頓生。


    偌大的荒墳崗隻有趙幼安和高枕在墳前祭拜,衝著曲無忌荒墳苦訴衷腸的趙幼安突然感覺如芒在背,他身軀一震後快速迴頭,看著那柄懸於空中的飛劍後瞪圓了雙眼。


    老宦官則始終背對飛劍,正在低頭給地上倒酒。


    陪高枕出宮的那個小黃門看到這一幕後將手快速摸向腰間,眨眼之間抽出係在腰上的一條水蛇軟劍,朝著坐在車轅上馭劍的漢子奔去。


    頭戴鬥笠身披蓑衣的壯碩漢子看著殺氣騰騰的小黃門,指尖一勾,那柄懸在天上的飛劍朝著荒墳飛射而出,與此同時小黃門手中軟劍也掃向他的頭顱。


    這漢子身法靈巧的側身一躲,小黃門一劍劈到粗如碗口的馬車轅木上,趁著小黃門抽劍的間隙,他掄出一拳砸向一臉稚嫩的小黃門麵龐,虎虎生風的拳勁將自己的鬥笠掀起的同時,抽出長劍的小黃門向後掠去,這一拳擦著小黃門的肩膀劃過。


    兩人對視一眼,就見這漢子露出真容,一張普通到甚至有些木訥的臉。


    大敵當前,手腕一翻甩了個劍花的小黃門注意力卻被天上的飛劍吸引。


    那柄飛劍帶著奇異的嗡鳴聲射出,劍身上繚繞著肉眼可視的縷縷青色劍氣,當飛到荒墳中央後飛旋的劍身一停,本來猶如弦絲的劍氣竟然越轉越粗,眨眼間已成青紫的雲朵狀,將整個飛劍籠罩其中。


    趙幼安看著頭頂光怪陸離的劍雲不斷變換形狀,心頭一驚後緩緩拔出腰間長刀。


    敬完酒後的老宦官心滿意足的放下酒壺,然後抬頭看向包裹著飛劍的青紫色劍雲,眼神晦暗不清,片刻後他袖中探出一隻手來,隻見一顆圓形物體從掌心滾出,老宦官輕輕一抬手臂,手中之物朝著懸在空中的飛劍射去。


    那飛劍微微一晃,也朝著老宦官飛去。


    這時才注意到不遠處那道蒼老身影的趙幼安眼中看到的一幕是,整片青紫色的雲霧翻滾著朝著那位白發的紅袍老者覆壓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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