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幼安迴大理寺之前,先去了一趟沾衣坊,從家中帶上了長刀和弩弓,又去巷末的宋瓷家敲門,準備將繡春樓沒見到花魁秦有容的事情告訴他一聲,輕叩兩下木門,隻見虛掩的房門滑開,屋內不見宋先生的影蹤,唯有黑白兩隻貓慵懶的躺在軟榻上。和宋瓷一同消失的,還有那裝滿寶物的瓷瓶,環顧一圈後他發現屋內書案前留有一張短書,一行筆跡瘦勁的小字躍然紙上。


    “幼安小友見字如晤,宋某啟行匆忙就此暫別,墨韻尺玉還勞費心,另所托之事亦上心,他日迴長安,定當厚禮重謝。”


    趙幼安低頭默念紙上留字,心道這老書匠猜到自己會來,就是不知道什麽事情走的如此急,但看在腰間一袋金豆的份上,答應的事自然會辦。他拿起筆架上一支毛筆,蘸了一點桌上石硯中的黑墨,在這行留字後歪歪扭扭寫了個可字,然後撂下筆扭頭看向趴在床榻上的兩隻貓,思索一會後從宋瓷家中翻出個書箱,將兩隻見了他後乖巧神態的小貓裝入書箱,決定帶迴大理寺中照顧。


    趙幼安清點一番身上家當,長刀懸配腰間,弩弓藏於腰後蛇皮袋中,兩塊玉佩和兩袋金豆也放進書箱,又親昵的用指尖安撫一番墨韻和尺玉後,背上書箱鎖好院門,快步出了巷子。


    他先去長安縣衙和趙更古打了聲招唿,趙更古自然是對這個越發看不透徹的兒子言聽計從,對於張四之死一事略知一二的吳安看到此時的趙幼安,更是佩服的五體投地,從兩人口中得知張四之事並未發酵後,心中安穩不少的趙幼安認真叮囑了老爹一番,兜兜轉轉又迴到了大理寺。


    迴到大理寺內,第一個見的自然是翟秀,這糙漢上來就給了趙幼安一拳,然後一臉幽怨的笑問道:“這幾日死哪去了?”


    趙幼安看著這位看似埋怨實則關心的漢子,裂開嘴幹笑幾聲遮掩過去,又聽翟秀嘟嘟囔囔的寒暄幾句後,他迴到了自己住的小矮房中,將金豆和玉佩放在屋內桌案的抽匣中鎖好,那柄禁止私藏的弩弓擱到床下,換了官袍後用手撣了撣衣角,扶了扶腰間的長刀十五,站在銅鏡前一瞧,還是那個眉目清秀的大理寺獄史。


    正當趙幼安盯著銅鏡中自己的身影悵然之時,頂頭上司李主簿推開房門,笑容和煦的說道:“你小子迴來了?”


    趙幼安急忙抱拳施禮道:“主簿。”


    李主簿並未進屋,而是上下打量趙幼安一番後招手道:“隨我來,褚大人叫你過去一趟。”


    趙幼安神情一肅,出屋的同時問道:“我前腳剛到褚大人就知道了?”


    李主簿撫須笑道:“大理寺大小事哪件能逃過褚大人的眼睛?”


    趙幼安默然無語,忽然身後傳來兩聲貓叫,他這才想起墨韻和尺玉還在書箱中,立即轉身迴屋,在李主簿詫異的眼神中將兩隻貓放了出來,看著一黑一白兩隻靈動的貓兒,尤其是墨韻那雙墨綠色猶如琥珀的瞳眸,李主簿笑道:“如此俊秀的狸貓,從哪裏拐帶來的?”


    趙幼安撫摸著墨韻柔滑的身子,抬頭看向李主簿笑道:“一個街坊出了院門,托我照顧幾天。”


    李主簿笑著伸手,想接過墨韻,隻見這隻狸貓輕巧的一縮,將頭埋入趙幼安胸中,這不給麵子的模樣惹得李主簿幹笑兩聲,他一拍腦袋道:“褚大人還在慎言堂內等你,先過去迴話,逗貓有的是時間。”


    趙幼安聞言點了點頭,將墨韻和尺玉抱到自己床上,臨走前還特意湊到墨玉耳邊低聲道:“不許亂跑,這個地方的東西不要亂叼。”說著指尖摸了摸墨韻的頭頂。


    喵~


    墨韻輕喚一聲,似是聽懂了趙幼安的話一般輕點了一下頭顱。


    慎言堂內擺開一張巨大的沙盤,盤內赫然是一副眾星繁繁的星宿圖,站在盤前的除了挺著圓肚的褚大人外,還有一位白發白須的中年儒士,這人雖穿麻衣囚服卻閑庭信步,繞著沙盤走了兩圈後說道:“褚兄為何會對玄陽觀國師的座下七星君感興趣?”


    褚大人雙手扶住沙盤細細審視如玉盤落繁星的星宿圖,半晌後幽幽道:“洞林賢弟,這幾日發生的事讓我不得不防,要是有人在長安城以道亂禁,我豈能是袖手旁觀?”


    被褚大人稱為洞林的正是以謀逆之罪囚於大理寺中的兗州刺史李洞林,他和褚時鈞都是麗珠公主一派,因為府上私藏五百甲胄被罷官遣京,說來好笑的是,揭發李洞林謀逆的正是自己的夫人,到了長安後三司會審,這件大可誅九族的罪名被鳳陽閣的李玉瑤從中壓下,案狀又被彈迴刑部複查。


    李洞林懂些堪輿之術,入仕之前師從玄赤道人,就聽他手指指向星宿圖中漏勺形狀的七星緩緩說道:“貪狼似聳峰,乘龍佩劍最棘手,巨門覆鍾釜,金剛勇猛難破甲,廉貞形如頓鼓瓜瓠,一遇風雲便登極,文曲是蛇走溝渠,吸附氣運可迴春,廉貞獨火炎炎,陽氣可除百晦,武曲高昂飛揚,罡氣壓地靈,破軍如沙場卷旗,陣甲之前將星無敵。褚兄,這七星是國師為帝國釘入的七根尖釘,拔其一根恐地動山搖。”


    褚時鈞聞言肩頭微微聳動一下,半晌後才說道:“按洞林的說法,身負氣運的七人早已不是肉體凡胎了。”


    李洞林點頭道:“若是凡夫俗子與其為敵,恐怕會撞得血肉模糊。”


    褚時鈞忽然扯了扯嘴角輕笑道:“我手底下有一個少年郎,和巨門星君交手後活了下來,還斬斷了趙塗的一條臂膀,你說這事什麽說?”


    李洞林也是笑道:“牢如七星陣,也有破局時,這倒不奇怪。”


    此時趙幼安剛好走到慎言堂門口,堂內兩人放眼望去,褚大人喜上眉梢,李洞林看到趙幼安麵相後袖中手指快速掐算,待趙幼安進屋後眼神灼灼。


    趙幼安狐疑的看了一眼陌生麵孔李洞林,然後望向笑麵相迎的褚時鈞抱拳施禮道:“褚大人。”


    褚大人大步走到趙幼安麵前,一拍少年郎臂膀後朗聲道:“你小子行啊,這第一仗算是打贏了。”


    趙幼安低垂眼簾輕聲道:“生死一線,幸虧有人相助,僥幸活了下來,不知道褚大人找我什麽事情?”


    褚大人笑道:“沒什麽事,就是見你一麵,既然你能贏,我也要在朝堂上放手折騰趙塗了。”


    趙幼安心道,既然自己抹了趙塗馬前卒張四的脖子,互為政敵的褚大人,估摸著也有後手對付趙塗,隻不過朝堂爭鬥不是自己這種小卒子能想來的。


    “哦,我想起一件事,陰牢你去過沒有?”褚大人忽然一拍大腿問道。


    趙幼安搖頭道:“還沒來得及去。”


    “現在去看看吧。”褚大人說著轉身,從堂內一張桌上取下一柄劍來,趙幼安定睛一瞧竟然是那日張四所持的寶劍搖光。


    趙幼安不解的問道:“這是......”


    褚大人將劍遞到趙幼安麵前後笑道:“巨鼇幫的徐季送來的,說是給陰牢中的曲無忌。”這位胖大人頓了頓後又說道:“那曲無忌忽染了惡疾,恐是命不久矣,你帶著這柄劍去看看他。”


    趙幼安聞聲一驚,關於張四隨身寶劍如何落到褚大人手裏的疑問一掃而空,他拿起長劍驚訝道:“曲無忌是武道宗師,為何會......”


    褚大人一甩手後說道:“我也不知為何,據翟秀說已是如風卷殘燭血肉幹枯,乘著老匹夫還有一口氣,你去看看何故如此,問清緣由後稟報與我,等他死後我也好寫卷宗。”


    趙幼安抱劍領命,轉身離開慎言堂,走到門口時忽然聽到堂內一聲清脆如玉石落地的聲響傳來,他下意識的扭頭望去。


    一枚墨色的棋子從李洞林手中墜落地上,正俯身拾取的李洞林亦是抬頭望了他一眼。


    趙幼安身子一顫,大步走出了慎言堂。


    褚大人等趙幼安走後輕聲問道:“洞林,此子如何?”


    李洞林拾起那枚棋子後兩指輕輕揉搓,片刻後他慢悠悠的說道:“這少年本是個被人剝去一魂一魄的草木命格,亦或是某個仙家設下禁錮的血肉提線木偶,卻又奇異的身負天狼加身之氣運,真是怪哉。”


    褚時鈞默然無語,手指扶著桌案沉思。


    這時李洞林想起剛才趙幼安迴眸那一眼幽幽說道:“這種正相心性淳樸側目則鷹視狼顧之人,很明顯是雙重命格之人,若是能為公主所用再好不過,若是不能為公主所用,日後必是一樁大麻煩,我想玄陽觀的國師若見此子,必然不能讓他久活。”


    趙幼安出了慎言堂後抱著寶劍一路小跑來到陰牢,他和兩位守在牢門的兵卒打了個招唿後閃身進門,第一間牢房內的劉牧看他一眼微微點頭,趙幼安咧嘴一笑後指了指腰間佩刀,劉牧一臉悠哉的盤膝坐在石床上,心領神會的笑罵道:“你小子這副模樣,就像個懷珠抱玉的小媳婦,學的幾招皮毛活下來就樂成這樣,小心哪天閃了腰濕了鞋。”


    趙幼安扯著嘴角迴道:“為了以後不閃腰,還得劉大哥再教幾招才好。”說完越過幾間牢房來到第六間的宇文殊圖麵前,就聽這位麵容俊美的男子笑道:“總算是來了,我為你說了一件大機緣,差點就等不到你了。”


    趙幼安一頭霧水的看著宇文殊圖,就見他視線右移笑意更盛,趙幼安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第七間牢中的曲無忌四肢幹枯癱坐石床,臉上更是毫無血色生機潰散。


    趙幼安詫異道:“曲宗師何故如此下場?”


    宇文殊圖譏笑道:“他那顆養蛟玉珠不知為何忽然破碎,這老東西又急著收攬散開的珠氣,導致心境不穩真氣倒灌,氣衝天靈真氣炸開,半生的修為折損殆盡,現在已是命不久矣了。”說著宇文殊圖走到牢門的鐵欄處衝著曲無忌笑罵道:“養蛟人,煉氣士,自古以來哪有好下場。”


    趙幼安望著曲無忌輕聲道:“曲宗師......”


    曲無忌枯枝殘葉一般癱軟在石床之上,聽到宇文殊圖的譏諷苦笑道:“蛟珠破碎自有緣由,我猜長安欽天監內一定來了一位厲害的人物,我這寄予厚望的珠子恐怕就是那人敲碎的,至於道心被毀,完全是我自己及由自取。”


    宇文殊圖聽著曲無忌的歎息笑道:“曲老狗,你我說的事情還作不作數?”


    曲無忌毫無生氣的眼睛看了牢門口的趙幼安一眼後說道:“我都將要人死道消了,答應的事情自然是作數的。”說著他望向趙幼安輕聲道:“小子,你之前說要我教你修道習武,現在也不算太晚,我這一身修為傳與你,你可同意?”


    趙幼安身軀一震,忽然不知所措。


    宇文殊圖立即說道:“當然答應。”說著他朝著愣在原地的趙幼安擠了擠眼睛。


    曲無忌顫巍巍的走到牢門前,他伸出形如枯槁的手臂說道:“將手放到我手上就好。”


    趙幼安看看麵色蠟黃的曲無忌,又看看一臉笑意的宇文殊圖,懵懵懂懂的走到第七間牢門口盤膝坐下,將手按在曲無忌伸出的手上。


    宇文殊圖看著兩人笑道:“便宜機緣,盡歸於你小子了,也是大奇妙。”


    曲無忌按住趙幼安的手掌幽幽說道:“天道變化,消長萬匯,契地之力,乃有成爾。天貴而地賤,天動而地靜,我輩修行之人,說來隻是巧取天道之氣融於自身,然後行走地間引動其勢,合天氣地勢灌溉血肉,打磨幾十載後成大道者飛升不滅,次之也能開宗立派傳於後世。眼看蛟珠碎裂飛升無望,我自當自開宗門,老朽半生所悟,今日在這囚牢中立無忌宗,你這小子雖然看著麵目可憎,也非我心儀之人,隻歎天道無常,機緣巧合下便是無忌宗二代傳人,可否?”


    趙幼安隻覺一股灼熱的氣流通過曲無忌五指灌入自己體內,自己五髒六腑頃刻間如大江洶湧狂狼拍岸,他咬著牙從嘴角擠出一個可字。


    曲無忌見趙幼安應下後眼神中的幾分不甘化為釋然,他全身真氣匯聚一掌,源源不斷的朝著這個頂看不上的小子輸送,就聽又說道:“老朽一身修為極雜,年少時偶得謫仙所著《素書》,修煉玄道之術,過四十歲又奪《藏道》半冊,雖後來在道途止步不前,武道大路上卻是平步青雲步步高升,此刻傳你的玄道之氣你需每日周轉歸納,直至完全吸收見底,他日若走了狗屎運,在道途上能乘流光淩六虛,自當在天門上刻下無忌宗三個大字,若是玄道不通,武道之中定要做到淩駕蒼生才好。”


    等最後一股真氣迸出指尖,曲無忌看了一眼趙幼安,一臉嫌棄的悲哀道:“我這一身真氣,若是用的好,足夠你橫行江湖了,小子,我立此宗門所奉的就四個字,要你牢記。”


    趙幼安強壓住體內亂滾的真氣沉聲道:“請講。”


    曲無忌輕輕吐出四個字來,然後向後一仰,渾濁的雙眼緩緩閉上,好似沉睡。


    “百無禁忌。”


    趙幼安盤膝在地眼神熠熠,倚在鐵欄前的宇文殊圖看著曲無忌僵硬的身體不悲不喜笑意玩味。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曲無忌的屍體是連夜被拉出大理寺的,至於這位宗師是為何被囚於陰牢之中,前半生又如何睥睨江湖被奉為宗師,都隨著褚時鈞在案卷前朱紅大筆一揮,連同曲無忌三個大字一同被抹去。


    陰牢七人,剩五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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