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坊後宅庭院內,巨鼇幫副幫主梁讚微閉雙眼躺在一張青藤搖椅上,頭頂蔥鬱垂柳將將擋住刺眼的燦陽,這位長安第一大幫一人之下的中年漢子悠哉悠哉的哼著小曲,一旁還有兩個容貌秀氣的婢女,一人端茶一人捶腿。


    垂柳正對賭坊後門,黑漆後門上方一塊牌麵寫著財運亨通四個大字。


    長樂坊是巨鼇幫的大本營所在,坊內七十二張賭桌,三十六個雅間,共有上下兩層,樓下堂內小販走卒尋常百姓都可上桌,樓上雅間達官顯貴富甲豪紳才可入座。這裏不論白天黑夜皆是人聲鼎沸,擲色聲牌九聲混雜著喧鬧的人聲此起彼伏,如此場景也正是應了賭坊前後門兩塊匾額上那個濃墨重彩的財字。


    進進出出都是為財,至於那些嗜賭之人中,傾家蕩產賣兒賣女的大有人在,一擲千金混不在意的多不勝數,這裏就像是一個蝕骨的金窟,見證了長安多少人的悲喜人生。


    梁讚很少會去前廳,大多數時間都呆在這後院之中,這位和徐季一樣讀過幾年聖賢書的副幫主倒不是覺得賭坊內聒噪,而是他先天就有一種怪病纏身,就是周圍環境一嘈雜,就會莫名心悸,甚至於暈厥。巨鼇幫幫眾都知道梁幫主有這個毛病,自然是大小事務都先稟報給梁讚手下堂主周邦和張四,再由二人轉傳。


    梁讚搖椅旁有一矮桌,桌上放著一把紫砂質地的鷹嘴壺,壺中無水,這副幫主隻是覺得此壺紋飾好看在置玉身邊欣賞把玩,另外這紫砂壺是從一個欠了巨鼇幫賭資的破落漢子那裏抵來的,說是抵債,其實就是明強罷了,在長安,誰不知道巨鼇幫背後站著的是權傾朝野的左仆射?所以他們才如此有恃無恐。


    身旁端茶的清秀丫鬟看著哼著小曲的梁讚輕聲問道:“梁爺,這一會也口乏了吧,要不要喝口茶潤潤喉嚨。”說話的這個小姑娘姓張,說來也正巧,她是堂主張四的遠方侄女,和張四一樣來自光州愚山清水村,張四發達之後將自己清水鄉的窮親戚都帶到長安,遠離了那個窮鄉僻壤的山溝。這個小姑娘為人機靈,又有張四這層關係,所以深得幫內幾位大佬喜歡,梁讚更是青眼相加,還笑稱說這姓張的小姑娘在巨鼇幫中混跡些日子,可比徐季身旁那位千嬌百媚的柳漪。


    看到這討喜的藍衫丫鬟,梁讚笑著自語道:“張四應該出發了吧,既然那小子所在的大理寺不好進,就拿他那可憐的老爹開刀,引他出來。”


    梁讚自認自己是個聰明人,對現已官拜禮部郎中的趙塗言聽計從,完全是想徹底抱上左相薑宏道這棵參天大樹,他不像徐季,在左相和公主之間舉棋不定四下觀望,從一開始,他就跟著前任幫主魏近為效忠於薑宏道,任憑趙塗驅使下不知鏟除了多少左仆射眼中的異己,當然迴報也頗為豐厚,將曾和巨鼇幫分庭抗禮的飛熊幫趕出了長安,刨除賭坊生意外,河運,鹽道,西出的綢緞瓷器,巨鼇幫也都有染指。


    梁讚笑著端起矮桌上的紫砂壺輕輕撫摸,想到張四的手段和那個渾不知死救下公主的少年該有的下場,不覺心中一陣暢快。


    張姓丫鬟眼簾低垂笑意盈盈的為梁讚倒了一杯清茶,然後伸出玉臂遞了出去。


    與此同時,庭院高牆上一道人影閃過,隻聽一聲輕微的弓弦聲發出,一支射向院中丫鬟手中茶盅的箭矢嗖的一聲飛了出去。


    青瓷茶杯砰然碎裂,瓷片飛濺開來。


    隻見趙幼安騎在牆頭手持弩弓,眼神淩然的望著下方院內。


    箭矢飛旋而過的力道將這身體薄弱的丫鬟拽倒在地,不等她疼得叫喊出聲,一道黑色人影疾馳掠來,一臉冷峻的女武官輕盈落地,一腳踹在這可憐女婢的清秀臉龐,將她當場踹暈過去。


    另一個婢女眼神慌張的轉身要跑,女武官揮出一記手刀,砍在女子纖細脖頸處將他劈暈。


    梁讚對眨眼間突變的情況先是神情一滯,轉而眼神犀利的望著已到身前一襲黑袍的女武官沉聲道:“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也敢這般撒野?”


    慕容羨魚冷笑一聲,揮出一巴掌抽向梁讚,一聲清脆的響聲過後,這位巨鼇幫副幫主連人帶椅都傾翻在地,女武官這一記劈棺掌力道十足,老臉被抽到泛出深紅色的梁讚嘴角滲出一口鮮血,猛地急咳幾聲後才捂著臉頰說道:“好好說話何必動手,姑娘為何而來不妨說出來聽聽。”


    慕容羨魚扭頭望向一側高牆。


    趙幼安跳下來後踉蹌幾步,站定身子後將剛才隻放了一根箭矢的弩弓裝迴腰間蛇皮袋中,然後環視院中一圈後咋舌道:“諾大的長樂坊竟然沒有守衛把手?”


    倒在地上的梁讚悶哼一聲後咬牙道:“在長安誰敢如你們這般闖進來?”


    隻見兩個不速之客對視一眼,趙幼安咧嘴一笑後指著女武官說道:“她的主意。”


    原來兩人來到西市後商量一番,放棄了找徐季問出張四人在何處的想法,想來巨鼇幫的幫主也不會為了兩人堂而皇之的說出張四在哪,他們在長樂坊對麵的羊湯館思量一番商討對策時,恰好看見徐季的馬車駛出賭坊,慕容羨魚提議潛入賭坊抓一個巨鼇幫頭目逼問,趙幼安自從重新佩刀後覺得渾身是膽,當即欣然同意。


    趙幼安心中暗想,隻要不是和在陰牢對自己有恩情的徐季正麵衝突,旁的什麽人,都無所謂。


    誰能料到,誤打誤撞之下竟然遇到的是巨鼇幫中僅次於徐季的梁讚。


    趙幼安附身湊到這個被女武官一掌掄翻的倒黴蛋麵前,眼神清澈的認真道:“我叫趙幼安,來找你們巨鼇幫的張四。”


    梁讚眼神晦暗的看著麵前意氣風發開門見山的少年郎,心中雖是萬般震驚,但還是穩住神情後恨聲道:“沒想到你還敢主動找到這裏來,嘿嘿,張四不在這裏,早知道就讓他在這裏恭候你大駕光臨就好,何必去折騰其他。”說著梁讚露出一絲猙笑,眼中也閃爍著無盡的恨意。


    趙幼安聞言扯住梁讚衣襟後沉聲問道:“說清楚一些,張四去哪裏找我了,他要折騰什麽?”


    慕容羨魚上前一步,牛皮黑靴踩在梁讚的膝蓋處,小腿驟然發力,骨碎聲伴隨著一起淒慘叫聲一並響起,梁讚麵目猙獰的嘶吼道:“張四去找你爹了,他是想用你爹來引你出來。”


    看著渾身顫抖驚懼不已的梁讚,趙幼安臉上浮起一絲慌張,一瞬間他心亂如麻,正欲抽身離開,就聽女武官冷聲問道:“怎麽找,怎麽引,說清楚一點。”


    梁讚頭顱杵在地上痛苦哀嚎道:“你知道我是誰嗎,怎麽敢....”


    話未說完,慕容羨魚再次起腳,將梁副幫主另一個膝蓋踩碎。


    “張四去了長安縣衙,他怎麽做我並不知道細節......”梁讚疼得幾乎昏厥,這時聽到幫主慘烈叫聲的兩個幫眾從賭坊後門出來,看到這一幕後驚唿道:“梁幫主!”


    聽到兩人唿喊,趙幼安和慕容羨魚才知道倒下的這倒黴蛋竟是巨鼇幫的副幫主。


    兩個明顯有武藝傍身的漢子瞬間就做出反應,兩人快速抽出腰間長刀,健步而下朝著趙幼安和慕容羨魚襲來。臉色複雜心係老爹的趙幼安正欲出手抵擋,就見身後一道驚鴻掠起,女武官眨眼之間貼近二人,迎著頭頂雙刀揮出一拳,側身躲開刀鋒後拳頭擊中來人麵部,這人當場皮開肉綻向後翻倒。


    而另一人被女武官第二拳錘中後腦,兩眼一翻後也是昏死。


    輕鬆寫意解決兩人的慕容羨魚看著趙幼安沉聲道:“快走,等下來人多了更麻煩,我們先去找張四,其他的不要去管。”


    趙幼安微微點頭,臉色冷峻。


    再說長安縣衙門前,一個黃衫女子舉錘擂鼓,放置在縣衙門口的冤鼓咚咚作響聲中,衙役吳安皺著眉頭走出衙門,瞥見是一位嬌媚女子後整了整衣服,然後笑道:“別敲了,別敲了,小娘子什麽事情敲冤鼓啊,來給大哥說說冤從何來?”


    敲鼓的女子一扔鼓槌後一雙媚眼中流出幾滴淚來,隻聽她聲音輕柔一臉淒苦的訴道:“奴家好端端的在街上走,沒成想遇到一個醉漢從一條巷子竄出,不由分說就要拉著我進一條深巷,我這不拚死掙脫後來縣衙報案,求縣官大人為奴家做主。”說話間這女子主動貼近吳安,女子身上淡淡清香飄來,弄得吳安一陣目眩,他看著這個嬌柔的女子癡癡地咽了咽口水後說道:“現在那人在何處,讓我去瞧瞧怎麽迴事,縣令老爺日理萬機的,這種小事就由哥哥替你做主。”


    說著吳安雙手叉腰,看著麵前女子大手一揮道:“給我帶路,讓我看看誰光天化日之下欲行不軌之事。”


    “且慢。”女子忽然說道,那雙水眸露出一絲祈求神情。


    “還有何事?”吳安雙手戳入兩袖中,既不佩刀也不提棍,活脫脫一個莊稼漢扮相,若不是穿一身衙役服飾,還真不像一個要為人主持公道的人物。


    隻見這女子素手一抬,輕聲喃喃道:“我不是信不過官差,隻是聽聞長安縣衙裏有個趙衙役,為人正直人人稱頌,若是他也同去,我能更放心些。”


    吳安一聽,長安縣人人稱頌的趙衙役除了自己視為大哥的趙更古外還有誰能當得起,他當即迴道:“收拾個醉漢那能勞煩我趙大哥,哥哥我就給你辦妥了,帶路吧。”


    女子聞言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清麗的臉上掛著淚珠兒緩緩搖頭。


    吳安一看,這小娘子還非要趙大哥去不可嘍?他當即眉頭一皺板著臉說道:“那你站在這裏稍等片刻,我喊趙大哥與我同去。”說完後甩了甩衣袖,自認為瀟灑的返身迴去叫人。


    等吳安離開後女子走下長安縣衙大門口的台階,伸手擦拭著臉上擠出來的淚珠,那副垂淚模樣蕩然無存,她冷冷的瞥了一眼剛才敲擊的鳴冤鼓,看著鼓後蛛絲結網,嘴角勾起促狹的笑道:“若不是我敲,你這冤鼓怕是八百年都不會響一次。”


    這女子正是西市彩裳坊的老板娘,也是玄陽觀巨門星君口中大唐國師修煉鼎爐中唯二活下來的其中一個,此刻的尚月竹一臉詭色,笑容狐媚。


    吳安拉拽著一臉不情願的趙更古出了縣衙大門,卻不見那擊鼓女子蹤影,他剛咦了一聲,就發現不遠處長街上一道淡黃色的背影,那纖細腰肢那清秀輪廓,不是剛和自己訴苦的女子還能是誰。


    “她怎麽走了呢?”吳安驚疑道,隨即他朝著長街喊道:“喂,你站住啊,趙衙役我找來了。”


    一頭霧水的趙更古剛想開口,吳安一拍大腿自語道:“肯定是這個小娘子覺得太過羞憤,又轉變的念頭。”說著他火急火燎的追了出去,等走出幾步後還不忘扭頭衝著趙更古喊道:“趙頭,跟我一起去看看。”


    兩人跟著那個步伐始終不算快的女子走過幾條街巷,這才驚訝的發現,他們不論如何提速,始終都和那個扭著水蛇腰肢的女子隔著一定距離,而那女子款步姍姍步頻一致。


    這時趙更古心中疑色漸漸升起,臉上的表情凝重起來。


    那女子在進入一條巷口時,望著跟過來的兩人迴眸一笑。


    深巷野草叢生,道路泥濘。


    跟來的兩人看見巷內空無一人。


    趙更古望著空蕩的巷子若有所思,吳安咧嘴笑道:“莫不是那小娘子和你我開玩笑?”


    “誰和你們,開玩笑。”


    忽然身後傳來一聲陰冷的聲音。


    吳安笑容一僵緩緩迴頭,趙更古不知為何沒有迴頭,而是一頭紮入巷中,跑了幾步後才一臉警惕的轉身迴頭。


    趙更古隻見一個佩劍的精瘦漢子伸出一臂掐住吳安的脖子,將一臉驚恐的吳安懸提在空中。


    “張四。”


    趙更古看清來人麵容後咬牙道,他在長安街麵上當巡役多年,自然認得這個殺神。


    之前那淡黃衣衫的尚月竹如鬼魅一般出現在趙更古身後,她檀口輕啟突出一縷古怪的紫煙,眨眼間煙霧全撲在趙根古腦後,原本眼神清明的趙更古兩眼一黑,頹然癱軟在地。


    張四看著被自己提在空中唿吸困難雙腳撲騰的吳安,臉上露出猙獰的笑意,吳安隻聽張四一字一句的說道:“去叫趙老漢的兒子來這裏為他爹收屍,你是個長安城的衙役,自然知道我是誰,也一定能明白,報官或者找其他法子沒什麽用,所以最好按我說的去做。”


    吳安重重的點了點頭,隨即張四鬆開了手。


    被嚇的肝膽俱碎的吳安連滾帶爬的撩了出去,另外一條暗巷中飛速跟出兩道人影。


    尚月竹看了一眼倒在巷中被迷暈的趙老漢,望著張四說道:“就在這裏等?”


    張四長舒一口氣後冷笑道:“此處甚好,剝皮剔骨最為適宜。”


    此時兩人身處長安城的永和坊內,臨近西邊一座城門,出了城門二裏地,就是一處亂風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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