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之時,整個長安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燈火闌珊,月明星稀。


    一輪圓月懸垂在宛如黑布的天際之中,銀白色的清輝灑落在大地,寥寥人跡的長街之上,流淌著鍍銀一般的皓白光韻,浩渺月色將長街上並肩而行的趙幼安和慕容羨魚人影拉長。因為是在暮鍾敲響之前來的鬼市入口,一路上並未遇到巡夜兵卒,除了幾個敲鑼打更人擦肩而過外,到那棵老槐樹下是再無他人。來之前女武官請趙幼安到永興坊胡人開的館子裏吃了一頓羊肉饆饠,懷揣麵前冷俏美人不菲玉鐲的趙幼安心中更加忐忑,潦草幾口欲言又止,反觀女武官今日胃口極好,雖是細嚼慢咽,卻掃清了桌上兩屜皮薄餡大的羊肉饆饠。


    不出意外,趙幼安再次見到那位小跳蚤身形的鬼市守門人。


    兩人走入向地底深陷的鬼市入口前,女武官似是知道規矩一般從袖中摸出幾枚銅板丟入了那棵盤根交錯突出地麵的老槐樹洞之中,就聽那站在樹下的青袍侏儒提著一杆紅燈籠開口喊道:“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穿過狹長且昏暗的石道後,看到地底世界中鱗次櫛比向後闊開的房屋街道,看到那每戶門口一盞紅燈照亮,慕容羨魚一刹間恍惚失神,手指不覺按在腰間劍柄上,半晌後眼神才恢複清明,似是有一件讓她極為不悅的事情浮上心頭。


    趙幼安似有感應的問道:“怎麽了?”


    女武官搖搖頭輕聲道:“沒事,隻是之前來過一次這裏,忽然間又看到這幅如陰曹冥府中坊市林立的詭異景象,心中有些感慨。”


    今夜的鬼市街道格外冷寂,沿街店鋪大多都閉門,之前人聲鼎沸熱鬧非凡的攤位也鮮有人在,就連那生意火爆的古玩玉石攤也不知所蹤,趙幼安看著如此空蕩的街道輕咦一聲,戶戶紅燈高掛,卻不見人影,此刻的鬼市,才恰恰透出鬼字來。


    趙幼安領著女武官朝馬姑娘的鋪子走去,這一路隻遇到兩個人,而且都異常古怪。


    一個滿頭銀發的老嫗佝僂著身軀緩慢挪步,那枯竭如腐木的手中拄著一根模樣奇醜的木棍,看起來本就如彎弓一般垂下的身子上,還背著一個比自己還要高的竹簍,不知竹簍中放著什麽,看起來沉甸甸的,那兩根連接竹簍捆在腰間的繩子拽著老嫗不能放快腳步。


    老嫗眼神昏暗死氣沉沉,形如提線木偶一般腳步沙沙的迎麵走來,當走到趙幼安和慕容羨魚麵前時抬頭看了兩人一眼,臉上看不清悲喜來,隨即又垂下頭去。錯身時趙幼安好奇的瞟向老嫗背後竹簍,不看還好,一看之下麵露驚容輕喝出聲。


    原本慕容羨魚目不斜視的走在趙幼安左側,聽到趙幼安出聲後猛地一驚,隨即順著一臉驚訝的趙幼安視線一並望去。


    形狀各異的皚皚白骨,堆滿了老嫗背後的竹簍。


    從輪廓來看,是人骨無疑。


    饒是慕容羨魚心性堅定見多識廣,也被這透著陰森和詭異的一竹簍白骨嚇得臉色一白。


    趙幼安望著整張臉埋在淩亂銀發之中看不清神情的老嫗,剛想開口問話,就被慕容羨魚扯了扯衣袖製止了,看著女武官輕輕搖了搖頭,趙幼安又將一肚子的疑惑咽了下去。


    等那老嫗走遠後,趙幼安一臉狐疑的問女武官,“為何不叫我問問,那一簍白骨從何而來?”


    慕容羨魚慢條斯理的冷聲道:“鬼市有個規矩,除非鬼市中人主動說,旁人不能開口問話,任何物,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問。”看著趙幼安更加疑惑的臉,她歎了一口氣後又說道:“前段時間寶船沉江你是親曆者,你應該知道有很多人被淹死或者燒死。”


    趙幼安一聽寶船沉江,臉上浮起一絲暗色。


    就聽慕容羨魚接著說道:“那些被打撈上來的屍體,尤其是被魚啃食幹淨的骸骨都放在戶籍司中,一些骸骨已無法辨認身份,最後隻能由戶籍司處理,因為沒有身份,最後會被拉倒亂墳崗去掩埋,我猜那老婆婆背著的白骨,大概率是從城外的亂墳崗刨出來的。”


    趙幼安眼前閃過剛那一竹簍白骨,心中不覺想起朱婉兒來,一想到那個柔情似水的溫婉女子,他忽然感到一陣窒息感襲來,胸中一口悶氣擠壓著心房,一種莫名被撕扯的揪心疼痛感傳遍渾身,他捂著胸口大口唿吸幾下後神情黯然的問道:“亂墳崗的白骨為何會出現在鬼市?”


    “鬼市中有許多來曆神秘的江湖郎中,他們很多邪門藥方中都會用人骨成粉做藥引。”慕容羨魚解釋道,她從白桃那裏得知了趙幼安上巳節的經曆,看到此時麵前神色黯然的少年郎,女武官臉上露出一絲同悲之色。


    兩人之後無話,各有思緒萬千,就在快到馬升家的店鋪時,又看到第二個人,是一個喝的酩酊大醉的矮胖漢子,隻見這漢子滿臉胡腮咧嘴憨笑,懷中還抱著一個雙耳酒壇。


    癱坐在一處房簷下的漢子腦袋湊在懷中酒壇口,似是在豎耳傾聽著什麽,片刻後自顧自的點點頭,然後朝著那酒壇低語起來。


    一人一壇正在攀談,也讓恰好看到這一幕的趙幼安和慕容羨魚神情錯愕。


    醉酒漢子看到走來兩人後,忽然一臉警惕的住口,當看到是兩個在鬼市從未見過的生麵孔後,原本蒙矓的眼神瞬間清明,一道頗為凜冽的目光朝著趙幼安和慕容羨魚射去。


    女武官麵沉似水,趙幼安微微皺眉。


    不過兩人心有靈犀一般的皆是伸手摸向腰間。


    醉漢看著繃緊心弦的二人,歪著頭想了想後忽然打了個哈欠,然後低下頭去。


    眼看馬家的店鋪就在不遠處,兩人也無暇顧忌這個一瞬間殺起磅礴的漢子,加快步伐徑直朝那半掩著房門的店鋪走去。


    馬家古玩鋪的大門隻開一半,一個長凳橫跨在低矮的門檻上,長凳衝外麵的一頭坐著麵如黑炭的馬姑娘,朝著屋內的一頭坐著舉止嫻靜的薛采,馬姑娘端著一個白碗,碗中是就快見底的湯麵。薛采則捏著一方手帕,擦拭著一把古樸的青釉茶壺。


    馬姑娘吸溜完最後一口麵條後剛好看見趙幼安,她笑著準備打招唿,就看到跟在後麵的慕容羨魚。


    姓馬名上的黑臉姑娘眯著眼打量著眼前冷豔和英氣渾然一身的女子,屋內的薛采聽到動靜後也好奇的起身,走到門口後倚著門板望向兩人,手裏還拿著那把古樸茶壺。


    趙幼安率先開口:“馬姑娘,別來無恙啊。”


    “還錢來了?”馬姑娘放下手中的碗後問道。


    趙幼安點點頭,然後遞出女武官給的玉手鐲後說道:“你看看這個值多少錢?”


    慕容羨魚看著接過手鐲的馬姑娘挑了挑柳眉,躲在門板後僅露出一雙眼睛的薛采好奇的看著懸配寶劍英姿勃發的女武官,露出幾分羨慕的神情。


    馬姑娘拿起玉鐲琢磨一番後讚道:“品相極佳質地緊密,是好東西。”


    趙幼安看了看慕容羨魚,見她微微點頭後扭頭對馬姑娘說道:“能賣多少錢?”


    馬姑娘脫口而出道:“二三百兩銀子應該不是問題。”


    趙幼安緊接著說道:“拋去買弩的五十兩外,我想用著玉鐲抵錢,從你這裏挑一把好刀。”


    “沒問題啊。”馬姑娘指尖摸著溫潤的鐲身笑道,抬頭時就看見趙幼安衝著身旁好看的冷俏美人燦爛一笑,她當即指著女武官開口道:“你媳婦兒?”


    趙幼安神情一僵,慕容羨魚麵色更冷。


    趙幼安趕忙說道:“不是不是。”


    “騙鬼呢?”馬姑娘將玉鐲遞給身後的薛采後一撇嘴說道:“要不是騙過門的媳婦,誰會給你這個窮鬼白送一個這樣精美的玉鐲來抵債呐。”


    趙幼安麵色一紅剛要爭辯,就聽女武官望著馬姑娘冷冷的說道:“能挑刀了嗎?”


    “她可你比爽利多了。”帶兩人去自己放置物件的小屋前,馬姑娘扭過頭露出鄙夷神情衝著趙幼安說道。


    當看到那滿滿一長案的兵器時,女武官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挑刀時趙幼安走馬觀花一般拿起一把放下一把,覺得每把都行,又覺得下一把更好,一時間竟然挑花了眼。


    當拿起第十五把的時候,女武官忽然開口道:“就這把了。”


    馬姑娘望向趙幼安手中長刀讚道:“好眼光。”


    趙幼安低頭看去,此刀首部飾鎏金龍鳳環,刀鐔呈花瓣狀,雕有鱗紋,刀身如鏡可映照人影,一道血槽貫穿整體,最為驚奇的是,此刀極不尋常的正反雙刃都被刀匠開鋒,仔細觀摩才發現,正刃反而鈍些,逆刃卻鋒利無比泛著寒光。


    馬姑娘介紹道:“這是一把宮中流出的貢刀,雖不知道鑄刀的刀匠是何人,但能看出此刀絕非凡品,想來也是出自大師之手,至於為何會被人放到鬼市賤賣,其中緣由我就不知道了。”說著她蹲下身子從長桌下方一個木箱中翻出一個刀鞘遞給趙幼安後又道:“這刀鞘正好可配這柄刀,紅檀木材質,外麵這黑漆漆的也是好東西,是鯊魚皮質。”


    趙幼安小心翼翼的收刀入鞘後問道:“可有名字?”


    馬姑娘搖搖頭。


    趙幼安歪著腦袋想了半天,卻不知該為這柄刀取個什麽名字。


    此時就聽薛采輕聲說道:“這是趙大哥進屋後拿起的第十五柄刀,不如就叫十五好了。”


    趙幼安一聽衝著小姑娘薛采笑道:“就聽你的,叫十五好了。”


    女武官看著腰間重新佩刀的趙幼安提醒道:“即是雙刃,傷人的同時也可能傷己。”


    趙幼安一聽哈哈笑道:“要是不小心砍到自己,豈不是丟大人了?”


    一聽此話,馬姑娘和女武官同時翻了個白眼,隻有薛采跟著趙幼安的笑聲捂嘴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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