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彩裳坊後院逃走後,慕容羨魚攙扶著趙幼安走在西市長街上,見那白發老者並未翻牆跟來,兩人隻道是逃出生天,那武曲星君忌憚兩人身份,殺意已退。


    此時驟雨已停,雖然懸在天幕之中的陰沉之色還未徹底褪開,但那遮日烏雲像是被藏於雲後的仙人撥開了幾道口子,幾束陽光順著雲端間隙重新灑落人間,可以預見的是,這幾日的陰雨天總有歸時,飽受雨水浸襲的長安城也終要撥雲見日。此刻從那柄虯龍鐵杖下遁走的兩人卻心事重重,尤其是趙幼安,他一想到尚月竹說程嶽已死,心中不免透著悲涼。


    程嶽雖然和他隻是短暫接觸,但趙幼安能感覺到這人身上那股男兒血性,想起他曾信誓旦旦的說定要查清五年前公主洛陽遇刺和此次寶船遇刺,程嶽那堅毅神情似是猶在眼前。可讓他更覺得心驚的是,自己已誤打誤撞徹底陷入公主遇刺這個泥潭沼澤之中,通過這次去彩裳坊一探的兇險來看,他好像是窺見了可以吞噬一切的深淵,而他看到的深淵,或許又隻是冰山一角而已。


    心中情緒繁雜繚亂之下,背部突然傳來陣痛,五髒六腑就好像被剛那白發老者一杖震的已經支離破碎,趙幼安臉色慘白的重咳幾聲。


    重咳之下,口中滲出一絲血色。


    攙扶著趙幼安的慕容羨魚扭頭看去,瞥見趙幼安嘴角的那抹猩紅後神色一緊輕聲問道:“傷勢如何,能不能撐到武侯司?”


    趙幼安深唿一口氣後神情決絕的說道:“不去武侯司,我要迴大理寺。”


    慕容羨魚看他淒慘模樣也不爭辯,輕聲說道:“我們先出了西市再說吧。”


    趙幼安腦袋貼在慕容羨魚的肩上,聞著舍命來救自己的武官身上淡淡清香,輕聲說道:“謝謝你。”


    慕容羨魚聞聲臉色一寒,聲音冷冷的說道:“別說廢話。”


    “你們一直在彩裳坊前門等我嗎?”趙幼安以為這俏公子扮相的武官和白桃未走,看自己久久不迴後才來尋他,然後剛好撞見尚月竹和那白發老頭要殺自己,這才出手將他從那飛鳳銀簪下救了出來。


    慕容羨魚玉麵浮起一絲愧意,此時她和趙幼安貼的極近,趙幼安的發絲不時戳到她白皙的臉蛋上,她甚至可以聽到這個少年郎那急促跳動的心跳聲,短短幾步走來,一抹自己都沒察覺的嫣紅已然攀上自己脖頸,正向臉頰蔓延而來。她清了清嗓子後說道:“其實我和白桃見你久久不來,就準備返迴武侯司了,說來也巧,我們在路上撞見了一輛可疑的馬車,上前查看時發現馬車內躺著一具屍體,那人是......”


    慕容羨魚說到這裏是停頓一下,水眸偷偷瞄了幾眼靠在自己肩頭的趙幼安,見他剛咳血後痛苦的神情已經逐漸平複,才緩緩說道:“馬車內躺著的是和你一同的那個大理寺寺正。”


    趙幼安臉色一暗,卻未說話。


    片刻之後趙幼安突然苦笑著歎道:“怎麽又是這樣?”


    “什麽?”慕容羨魚不明所以的問道。


    趙幼安又歎了口氣,他神色頹然的說道:“說我倒黴吧,每次絕境瀕死都有人出手相救,說我幸運吧,短短幾日兩度遇險,而且身邊都有人喪命。”說著這裏他不由想起婉兒來,又是一陣神傷。


    慕容羨魚從這番話中感受到趙幼安的悲涼心境,她沉默良久後淡淡說道:“時也命也,由不得人,那日沾衣坊深巷中你拿了我的錦帶離開時,我也覺得自己必死無疑,可誰曾想你竟然會去武侯司報信。”


    趙幼安聽到這句話,下意識的轉頭看向身旁氣若幽蘭的慕容羨魚,沒成想兩人貼的太近,他的嘴唇竟觸到慕容羨魚那白潤水嫩的臉頰上。


    由於雨停,西市的店鋪也重新開門迎客,一位站在店門口挪動門板的婦人剛好看到這一幕,慕容羨魚此時一身男兒裝,在婦人眼中的畫麵恰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哥親了另外一個俏公子一口,兩人還光天化日之下親昵的摟抱一起依偎漫步。


    雖然長安貴公子之中有人喜好此風,坊間也常傳出哪家府上公子豢養孌童,可這一幕還是刺激到這個婦人,她翹起鼻腔重重哼了一聲,然後鄙夷的朝地上啐了一口。


    慕容羨魚此刻緋紅布滿麵頰,一番羞憤中眼神愈發冰冷。


    趙幼安甚至感覺到比那白須老者還濃的殺意正在周身蔓延。


    他不敢再看慕容羨魚,摟著女子武官纖細腰肢的手也不動聲色的抽了出來。


    雨後路上車馬行人逐漸多了起來,兩人也不知不覺快要走出房舍疊嶂的市集。


    隻是兩人渾然不知的是,西市五間六柱的石牌樓下麵,一道陰森毒辣的目光落在了趙幼安身上。


    一身青衫麵色冷峻的張四,正盯著不遠處走來的兩人,在他身邊低語的,赫然是尚月竹的車夫。


    看來這車夫,不僅喊來了武曲星君,還通知了巨鼇幫第一劍客張四。


    忽然慕容羨魚感到背後一絲涼意,如芒刺背一般。


    她向後瞟了一眼後神色一凜,然後低聲對趙幼安說道:“快走。”


    兩人加快步伐,可沒走幾步,慕容羨魚看到那石牌樓下惡狠狠望向自己的佩劍漢子。


    身後不遠處,一道魁梧的身影顯現在車馬長街上,沿途的路人都會好奇的看一眼白須白發手持虯龍杖的高大老者。


    前有堵截,後有追兵。


    趙幼安也察覺到不對勁,他不敢迴頭去看,下意識摸向腰間才想起來,自己的佩刀丟在了尚月竹房內。他歎了口氣後對著慕容羨魚說道:“這件事和你無關,你先走不用管我了,大庭廣眾之下他們是不敢對一個大理寺官員怎麽樣的。”


    “別說廢話。”慕容羨魚冷冷的說道,這是她第二次對趙幼安說這句話。


    這時正好迎麵一輛載著貨物的馬車緩緩駛向兩人,慕容羨魚動作幅度極小的用腳尖踢向麵前地上的一塊石子,盡量不讓站在牌樓下那個佩刀漢子看出端倪來。


    等馬車快到身前時,慕容羨魚猛地用長靴磕向石子,石子朝著馱車的瘦馬飛去,正好擊打在馬的眼睛上。


    馬匹瞬間被激的嘶嘯一聲,前蹄高高躍起掙脫韁繩,馱著的貨車被掀翻,卷起地上一層塵土。


    路上行人紛紛驚唿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紛紛躲避如發癲般的馬匹。


    一時間長街之上甚囂塵上。


    趁此時機慕容羨魚拽著趙幼安快步竄進了街邊一間高台酒肆旁的深巷。


    兩人翻過了幾麵圍牆繞了好幾條街,確定身後無人後來到一排不知在哪的房舍前小憩,劇烈的奔跑讓趙幼安又咳出幾口血來。


    等氣息平複後趙幼安甩開扶著自己臂膀的慕容羨魚,他帶著一絲怒氣低聲斥道:“我剛不是跟你說了,不要管我了。”


    慕容羨魚冷冷的看著他,輕咬著薄唇並未說話。


    說完之後趙幼安突然意識到自己態度有些過了,麵對剛從虎口救下自己的女武官,他稍微頓了頓後聲音壓低說道:“剛才大庭廣眾之下,他們怎麽敢殺一個大理寺官員,在鬧市殺官,誰會這麽愚蠢,這麽大膽?”


    慕容羨魚顯然懶的說話,她從袖袍隱袋中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圓形物件,眯著眼睛低頭端詳了起來。趙幼安對於這女武官的態度很是不滿,他又低聲道:“如果你是想還之前我去武侯司報信的恩情的話,那已經還清了。你想想程嶽隻是剛開始查公主遇刺的案子,他就突然橫死,難道你還沒意識到這件事是怎樣的兇險嗎?”


    趙幼安看著慕容羨魚不聲不響的盯著手中物件,他憤憤的看去,原來這女武官低頭研究的物件是個墨色的羅盤,趙幼安知道她是在辨別方位,他湊到慕容羨魚耳邊說道:“在寶船上阻止刺殺公主的是我,他們要找的也隻是我,所以你需要做的事是,將我和程嶽的發現稟報給武侯司司丞,或者直接去找麗珠公主,這件事,需要更為厲害的人物去查,需要大人物去鬥。”


    慕容羨魚忽然莞爾一笑,她收起羅盤後抬頭看著趙幼安認真的問道:“說這麽多,你是在擔心我的安危?”


    “我是不想你或者白桃姑娘,又或者是大理寺或者武侯司的任何人,無緣無故的枉死。”趙幼安怒聲說道。


    慕容羨魚沉默片刻,她再抬頭後眼神真誠的說道:“你是一個好人。”


    “廢話。”趙幼安白了慕容羨魚一眼,他緊接著又說了一句讓女武官莫名其妙的話。


    “我都活了兩世了,幹嘛要連累你們這些隻活一世的人,我死了沒準又去下一個世界了。”


    慕容羨魚很難去理解趙幼安這句發自肺腑的真言,她眉頭一蹙輕聲說道:“你除了說廢話外,還喜歡胡言亂語。”


    趙幼安此時理解什麽叫欲哭無淚,等他再要開口時,慕容羨魚突然兩指並攏,快速在趙幼安胸口點了兩下,趙幼安發現自己竟然失聲了,他張開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這裏還是不安全。”慕容羨魚起身拍了拍衣袍,一把拽向趙幼安衣襟,然後眼神瞬間變的冷峻,隻聽她又說道:“我隻是點了你的啞穴,不要逼著我點定身穴。”


    說罷,她拽著趙幼安衣襟,然後開始疾走。


    慕容羨魚不知繞過了多少房舍,躍過了多少高牆,終於帶著趙幼安來到一間雜草叢生的破落庭院,然後看著麵前破敗不堪的二層閣樓,返身解開了趙幼安的穴道。


    一路上秉著唿吸的趙幼安立即俯身大口喘氣,毫不意外接下來又是一陣五髒六腑震蕩的重咳。


    “我是點了你的啞穴,可沒不讓你唿吸啊?”慕容羨魚冷淡道。


    趙幼安看了一眼亭亭玉立的女武官,憤聲道:“我想著憋死自己算了,也不勞他人動手了。”


    噗嗤一聲。


    慕容羨魚薄唇輕勾笑出了聲。


    笑完後她轉身走向閣樓,小心翼翼的推開虛掩的木門,趙幼安也跟了進去,這閣樓四麵窗戶都被木板封住,一樓中無任何擺件,屋內空曠也漆黑,慕容羨魚直接上了二層,趙幼安踏上台階時腳下木板吱吱作響,他低頭看了一眼年久失修的木梯後跟著推門而入的女武官進了閣樓二層。


    屋內一張方桌兩個凳子,地上鋪著一麵草席。


    雖然簡陋,但這屋內極其幹淨,像是常有人住。


    趙幼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環視四周,他這才發現這閣樓所有窗戶都被封住,隻留下衝向庭院的一扇未封,而且窗戶旁的牆壁上掛著一把通體漆黑的弩弓,剛上來的二層門後掛著一串鈴鐺,怪不得慕容羨魚推門而入時發出清脆的撞鈴聲。


    “窗邊掛弓弩是為了看到有人闖入後可以快速射殺,鈴鐺是防止熟睡後有人摸上來。”趙幼安輕聲說道。


    慕容羨魚看著趙幼安說道:“這裏曾是我一個眼線的避禍藏身處,他叫朱九中,我眼睜睜看著他死在了麵前,自己也差點折了命。”


    “就是我去報信那次?”趙幼安問道。


    慕容羨魚點點頭。


    “我們為什麽不去武侯司或者大理寺?”說著趙幼安一摸眼前桌角,沒有半點灰塵。


    “在彩裳坊遇到的那個白須老頭叫裴炎,是大唐國師的親弟弟,也是玄陽觀國師座下的武曲星君,剛才出西市的牌樓下有一人在等我們,他叫張四,是巨鼇幫內最會用劍的人。”慕容羨魚說著坐到趙幼安對麵的凳子上,她凝視著麵前跛腿的少年淡然道:“他們任何一人若是在去大理寺或者武侯司的路上截殺你,跟用手指碾死一隻螞蟻一樣,不費吹灰之力。”


    “那我們就在這裏躲著?”趙幼安問道。


    “張四的出現提醒了我,既然我無法將你從裴炎或者張四手下安全送到武侯司,不如在這裏等。”慕容羨魚說道。


    趙幼安一愣,當即問道:“等誰?”


    “除了我外還有白桃知道這裏,我若是太久沒迴武侯司,她會帶人來尋我。”慕容羨魚眼神灼灼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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