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著無力的身體,趙幼安沿著一條蜿蜒曲折的山間小路向前摸索,天穹上那一輪皎潔明月瀉下的銀光,被密林繁茂的樹枝切分的破碎稀疏,在腳下細碎月光指引下,趙幼安捂著腹部來到一片林中一片空曠地。


    四下皆是蔥鬱密林,林間不時傳來飛螢饞蟲的淒鳴聲,清風拂過,樹葉沙沙聲響起,趙幼安打了一個寒顫,拖著跛腿神情索然的在空曠地踱步,每一次抬腳都扯得刀傷如針紮一般刺痛,但他顧不上這麽多,此時他心中隻有一個想法,迴到長安城,搞清楚這無妄之災的緣由。


    雖然他不想承認,但心中還是認定朱婉兒已經迴不來了,腦中朱婉兒溫婉可人的笑容讓他惶然,繼而是憤怒。


    難以抑製的憤怒。


    林中湧動的風也好似感受到這個跛腿少年的憤怒,隨著一根樹枝斷裂的聲響,逐漸變的凜冽的春風從四麵八方向趙幼安吹來,他原本挽著發髻的絲帶被風吹開,四散的長發披在肩上,隨風撩動。


    趙幼安微閉雙眼,他將來到這個世界短短數日的過往走馬觀花一般梳理一遍,那石階青瓦煙火氣十足的沾衣巷,那威嚴神秘勢力滔天的武侯司,那立於市井卻透著陰森詭譎的大理寺,那門庭大開冰山一角的巨鼇幫,他腦中閃過見到的每一個人,聽到的每一句話,轉而是這座雄偉壯闊的長安城,最後他腦海中浮現遊江寶船傾翻前的種種。


    腦海中最後的畫麵閃過李玉瑤在生死麵前的薄涼,朱婉兒墜江時淒絕無助的神情。


    風就像是一柄刀剮在他的心上。


    “在那個世界我就是渾渾噩噩的活,膽小懦弱的過。”


    趙幼安輕聲喃喃道。


    “到了這裏,為何還要如此謹小慎微接受命運。”


    趙幼安負手而立,仰頭望向那輪明月。


    兩世記憶,後來人的眼界,既然你送我來到這裏,那也一定不想看到一個碌碌無為荒度一生的我。


    明月高懸,悄無聲息。


    幽寂山林的少年衣袖飄搖仰頭窺月,月也望他。


    林中忽有溪水聲叮咚作響,趙幼安低頭拾起被風吹落的發繩,將繚亂的頭發重新挽好,順著水聲的方向尋了過去。


    大概走了百步,趙幼安借著月光瞧去,眼前山石嶙峋布滿青苔,一條清泉從山石縫隙處潺潺流下,月色中泉水清澈似白芒,這條小山澗中有一塊被磨的光滑鋥亮的大石塊擋在流動的必經之路上,水流拍打這石塊清璧發出輕靈的叮咚聲響。


    趙幼安吃力的按住腹部蹲下,先前大吐苦水讓他唇幹舌燥,他捧起一汪清水灌入口中,清泉水甘甜無比,他終於露出一絲喜色。


    “啾啾。”


    一聲奇異的動物叫聲在趙幼安沉浸山泉水的美妙時突兀的響起,他猛地抬頭向這條山澗向下流動的方向看去,稀疏月光照耀下,一頭通體金黃的山鹿靜靜的站在一塊凹凸不平的山石上,俯下頭去正在咕嘟咕嘟的飲著溪水。


    趙幼安是第一次見這種動物,他有些吃驚的一抹嘴唇,然後小心翼翼的起身,生怕驚到這頭毛色金黃體態俊美的林中鹿。


    饒是動作再微小,林中一陣風起,風吹衣袖的聲音還是吸引的這頭鹿的注意,低頭飲著清泉的山鹿緩緩抬頭,那雙充滿靈動的水眸望向僵在原地的趙幼安。


    看到趙幼安並無動作,這頭鹿低頭又咕嘟了兩口山泉水。


    “小鹿你好。”


    趙幼安訕訕的招手道。


    抬手揮動的那一下這頭山鹿似是受到驚嚇一般迅捷的轉身,後蹄一蹬像是一陣風般躍下山石竄入山林。


    趙幼安拖著跛腿踉蹌著跳下山石,沿著水澗向林中追去。


    山泉水淙淙而下,耳畔風聲低吟,順著這條曲折的山澗清水不知走了多久,趙幼安來到這條山泉的歸處,一條波光粼粼清澈見底,水麵泛著點點星光的溪水邊。


    月色下可見溪底水草豐茂卵石斑斕,溪中隱約有幾尾肥魚悠然搖曳。


    此處景色獨好,唯獨不見鹿影。


    趙幼安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在溪邊一塊光滑的石頭上,等待氣息稍微順暢,他有些沮喪的準備原路返迴,剛一起身突然腳下一滑。


    噗通一聲後,他腦海一片空白的一頭紮入溪水中。


    水花四濺而起,溪中遊魚四散逃離。


    溪水冰涼徹骨,瞬間就灌入口鼻,趙幼安拚命撲騰,他甚至看到一條黑魚從耳邊遊過,那魚身上層層鱗片都清晰可辨。


    潺潺而動的溪流不知流向何處,趙幼安拚命靠向岸邊,可不論怎麽掙紮,隻能順著水流向下。


    不知多久,浸泡在溪水中的他看到一截粗木橫在水麵,等順流往下到粗木邊時,他伸出雙臂一把抱住這個救命稻草。


    不經意扭頭看向岸邊,趙幼安看到妖冶且怪誕的一幕。


    溪岸邊,一個白衣少女和一頭鹿對峙。


    少女手中握著一柄寒氣逼人的短劍,這頭鹿顯然不是剛才山澗處見到的那頭,因為這頭看起來毫不怕生的山鹿頭頂一對如刀刃一般叉開的鋒利犄角。


    少女剛要抬手揮劍,溪中傳來嘩嘩啦啦的聲響,她扭頭看去,也愣在當場。


    渾身濕透的趙幼安吃力的順著粗木爬上岸邊。


    披頭散發活脫脫一幅水鬼相。


    等趙幼安起身,少女反應過來,原本衝著鹿的劍尖指向趙幼安,那雙秋水長眸中滿是警惕之色。


    趙幼安尷尬的舉起雙手示意自己並無惡意,他本想扭頭跑開,可那頭山鹿還頂著那雙犄角杵在那裏,他思量片刻,決定不動為好。


    一男一女一鹿,相互對峙。


    “咦。”


    少女微微蹙眉檀口輕啟,她看見趙幼安腹部那條殷紅色的錦帶極為眼熟。


    “與爾同銷萬古愁?”少女試探道。


    聽到這句話後趙幼安眼珠一轉,謫仙人這句詩不是自己在寶船詩宴念的嗎,看來這少女認識自己,他點點頭輕聲應道:“正是在下。”


    少女抿嘴一笑,瞥了一眼那頭山鹿後凝聲道:“我們也別耗著了,你走吧。”


    山鹿不為所動。


    少女收劍入鞘,山鹿似是通人性一般扭頭騰起,瞬間躍入密林之中。


    此時趙幼安才放下懸著的心打量少女,少女眉似柳葉唇似櫻,月色下一雙水眸靈動爛漫,白衣下看著略顯纖瘦的身體握著短劍時更顯英氣勃發。


    少女將劍別入腰間,然後好笑的看著趙幼安濕漉漉的淒慘模樣說道:“你怎麽跑到山中來了,那萬靈散真如此管用,傷口已經愈合了?”


    趙幼安聽這少女如是說來,再看這張與那俊逸公子薑太歲有幾分相似的絕色容貌,瞬間明白這位就是薑太歲口中執意救自己的妹妹吧。


    這迴是實打實的救命恩人就在眼前,趙幼安感慨又感激的抱拳道:“謝謝姑娘救命之恩。”


    這一舉動倒是弄著這位少女不知所措,她支吾道:“沒什麽好謝的,我是看你在寶船上那首詩的麵子才救你的,若是旁的什麽人,死了才好。”


    眼神真誠的趙幼安眼角不知是水珠還是什麽,這少女蹙眉道:“你不會是要哭吧,大男人可莫要哭哭啼啼的。”


    趙幼安一抹水珠,見被這少女鄙夷,更為尷尬。


    “你在船上殺人那一下,挺勇敢的。”這少女挑了一塊光滑的石頭坐下,趙幼安也隔著少女三兩步外一屁股坐到溪邊,此時借著月色再看,原來這少女唿吸也不均勻,可見剛才追鹿是費了大氣力的。


    “能殺人,卻救不了人。”趙幼安神色一暗,有些沮喪的說道。


    “怎麽救不了人,那麗珠公主,不就是你舍命救下的。”少女輕聲說道。她凝望著趙幼安又說道:“此番再迴長安城,麗珠公主一定會召見你,當麵感謝救命之恩。”


    趙幼安一愣,他怔怔的看著這個眉宇之間透著靈動的少女。


    “當然,要殺麗珠公主的人,也會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若不是你,他們的計劃必然得手。”少女目光眺向麵前清澈的溪水,看著稀疏的月光在水麵跳動。


    這少女一分析,趙幼安頓時感覺冷意襲來,不過轉而一想後咧嘴一笑。


    “笑什麽?”少女好奇道。


    “隻有他們來找我,我才能知道他們是誰。”趙幼安眼神灼灼的說道。


    “想報仇?”少女輕聲問道。


    趙幼安眼中的神情少女非常熟悉,從小到大,她見了太多同樣眼神的人找父親報仇,而他那位被稱為兩廬之主的父親,也殺了太多有這樣眼神的人了。


    趙幼安沉默不語。


    他心中已然將朱婉兒的死和自己挨的這一刀,算在李玉瑤和想殺李玉瑤的人身上。


    “能刺殺公主的,想來也是長安城內一位潑天的人物。”少女望著趙幼安說道,她頓了一下又接著道:“再迴長安與其想著如何報仇,你還不如想想該如何保命。”


    趙幼安感激的看著少女,少女莞爾一笑,她起身後輕聲說道:“當然,你要尋死報仇我也沒辦法,有沒有本事活下來也不幹我事,萍水相逢,有緣聽你一首詩,恰巧救你一命,我們誰也不欠誰的。”


    趙幼安擠出一絲笑意說道:“明白。”


    “我先迴去叫醒哥哥,他估計還在酣睡吧。”少女走出幾步後扭頭看向趙幼安說道:“我們明日要去洛陽,大概三個月後繞迴長安,若是到時候你命還在,我請你喝酒。”


    趙幼安下意識點點頭。


    少女迴眸轉身,皓月之下白衣似雪猶如一抹人間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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