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船的號令聲響起後寶船緩緩移動,船腹底部各有百餘名船夫臂膀發力,兩側探出的百餘根巨大木槳開始劃動,掀起浪花層層疊疊湧向江岸,船夫口中整齊劃一的嘿呦聲中,原本紮入水中的鐵錨縮入船腹,隨著寶船移動,令人眼花繚亂的五彩旌旗迎風招展,船上閣樓那層層如鱗甲一般的青瓦白簷在浮光下熠熠生輝。


    甲板之上人頭攢動驚唿聲起,閣樓之內鍾磬聲啟渾然天成,趙幼安攬著朱婉兒站在一側圍欄看著船艏處幾個船舶司官員焚香祭祀,一尊半人大小的龍首人身像被供奉在木案之上,案幾上擺有豬頭雞鴨鵝,兩側香燭青煙繚繞,在龍王像前各紅聯墨筆寫有日行江淮三千裏,分送南北第一船。


    從船上遠眺過去,沿岸一線如一條蜿蜒蛇影在灩瀾水光中起伏蠕動,青山秀美碧水激蕩,朱婉兒此刻完全沉醉在這別樣美景之中,她挽著趙幼安的臂膀眼神欣喜的默默觀景,不時偷瞄自己夫君一眼,眼中柔波流轉百轉千迴。等兩人在遠山近水之中間一飽眼福後兩人進如閣樓一層,大堂之內此時正在上演宮商角徵羽,堂內紅毯中央幾名身材婀娜飄嫋的舞姬紅袖曼舞,堂內紅毯中央,堂內四下各有清麗女子撫琴弄弦,絲竹聲輕盈典雅,入閣之人或飲酒賞樂或高談闊論。


    堂內這般景象讓趙幼安新奇之時,牛龍兒已經撿了一處角落位置站定,他手裏捧著一碟不知從哪裏順來的糕點囫圇著往嘴裏塞著,不時對著舞台中央舞姬水蛇腰肢嘿嘿傻笑,看趙幼安目不轉睛的盯著如花簇綻開的舞姬猛瞅,朱婉兒聲音幽幽的拋來一句:“相公,此地鮮花錦簇,小心看花了眼。”


    “嘿嘿,這場麵,第一次瞧見難免新奇嘛。”趙幼安笑著說道,心想這寶船樓閣原來如此花樣,那一錠銀花的也不算冤枉,就是婉兒陪在身側,這觀景還需小心翼翼才是。


    說話間忽然歌舞驟停,一位繡服儒士輕搖折扇走入人群中央,他環顧四周後朗聲笑道:“在此春宴,我馮一石舉杯敬諸位,杯中酒裏有二願,一願諸君喜樂常在,二願大唐太平永昌。”


    “啊,這人就是馮一石。”朱婉兒輕唿道,


    “很有名嗎?”趙幼安疑惑道。


    朱婉兒白了他一眼後抿嘴偷笑道:“馮一石是長安名士,我不相信夫君沒聽過他的大名,去年皇帝陛下壽宴,都邀請他去賦詩賀壽呢。”


    趙幼安尷尬一笑,他打著哈哈說道:“你夫君我書讀得少,什麽名士騷客一概不識,聽他閑扯,還不如再看一段舞蹈來的劃算。”他看著圍在馮一石四周個個露出仰慕之情的公子小姐,又補上一句:“附庸風雅其實也是個技術活兒。”


    “我覺得也是,相公說的對。”朱婉兒乖巧道,她依著趙幼安肩膀又說道:“這裏雖熱鬧些,但我還是覺的去船甲和相公吹風愜意。”


    “先看看再說,咱們那一錠銀不能白花。”


    噗嗤。


    趙幼安和朱婉兒沒注意,身後傳來一聲輕笑,他兩扭頭看去,一位穿著極奢鬱金裙的雍容婦人捂嘴看向兩人,她見兩人也看她,神情自然的一把牽起朱婉兒的手後熟絡的招唿道:“妹妹是第一次來寶船上遊春嗎?”


    “嗯。”朱婉兒有些害羞的點頭道,這婦人看起來有些年紀,風韻猶在的臉上浮起一抹柔色,既顯得雍容華貴又不是平易近人之姿,在她凝視下朱婉兒不覺有些緊張的扯了扯趙幼安的袖角。


    趙幼安見著朱婉兒被這婦人牽著,心中有些納悶,剛要開口詢問就聽婦人說道:“我也是陪夫君來遊春的,本來坐在二層飲茶,我那夫君轉頭就不知去向了,一人覺得無趣,下樓來看看。”


    這婦人一看就是熱絡之人,怕不也是覺得無聊,剛好聽到兩人說話,想找個話搭子聊上幾句,趙幼安一想便不在意,他迴頭看向大堂中央,那儒雅文士馮一石身側又來幾人,羽扇綸巾毫不灑脫,隻聽身邊一人說道:“春宴詩會開始了。”


    “昨日絲雨洗凡塵,今時春巳遊暖江。曲水碧依衣掩樓,長河笙簫與君歌。”


    一人率先吟道,詩落眾人評鑒之時,他看向馮一石笑著扶須道:“拋磚引玉了。”


    馮一石環顧眾人笑道:“諸位,誰來。”


    “我來。”


    此時堂內西南角一聲唿喊,一張屏風後出來三人,這彩屏隔斷內擺著幾張雅桌,幾個媚態恣肆花枝招展的歌姬看著包下她們的三位公子出去作詩,又是拍手叫好,又是銀鈴肆笑。


    這三人趙幼安看著有些眼熟,正是曾在狀元橋下麵鋪和他有一麵之緣的高元,劉吉和孟觀棠。


    高元是本就是國子監的監生,才學也算是尚可一類。今日攜美同遊多飲幾杯,此時情緒高漲,他對著馮一石禮貌作揖後搖頭晃腦一步一句的念道:“暖雨晴風巳日遊,柳柔山媚,忽覺春又歸。嫣香從中歌歲歡,風搖江曳,乍歎日還長。”


    高元剛吟完詩,劉吉和孟觀棠就招唿屏風後一群鶯鶯燕燕開始鼓掌,掌上還未落就又有一個人站出來,抱拳走向馮一石。


    趙幼安饒有興趣的看著詩宴眾人相,一迴頭那貴婦人已經和朱婉兒低語輕笑,顯然是已經熟絡。


    朱婉兒一聊才知道,眼前雍容貴婦是天子近前護衛金吾衛中郎將曹猛的婦人曹劉氏,這曹猛統領長安金吾衛,按理說此刻該當值宮中護衛皇帝陛下,卻攜婦人極其蹊蹺的出現在此處寶船之上,著實有些奇怪。曹劉氏閑談中問及朱婉兒娘家何處,當得知朱婉兒從小生於永寧坊後麵露喜色,原來她之前也在永寧坊生活過一段時間,兩人一聊,竟然朱劉兩家還相距不遠。


    就聽這婦人說道:“妹妹,我看咱姐倆投緣,要不你隨我去二層雅間喝一杯茶,我們借此春宴之際好好攀談親近一陣。”


    朱婉兒有些遲疑的看向趙幼安。


    曹劉氏一眼看穿眼前這個乖巧可人兒的顧慮,她笑意吟吟的說道:“你家夫君也一並上去喝杯茶吧。”


    對於曹劉氏的邀請,趙幼安欣然同意,兩人隨貴婦向樓上走去,上著台階就聽這熱心貴婦絮叨道:“我那死鬼夫君也不知到哪裏去了,十幾年來破天荒帶我來遊江踏青一次,這人說不見就一點影蹤都沒了,我跟你說妹妹,你這夫君可要看緊些,這樓內遊玩的長安狐媚可多,小心再教別人給勾去了魂......”


    寶船二層是一間一間木欄畫屏隔開的雅間,裏麵裝飾精美考究,三人進門後就見一個藍衫魁偉大漢坐在桌榻前自顧自的飲茶。


    曹劉氏一見到大漢,就嗔道:“你方才上哪去了,害我下樓好一陣找尋。”


    大漢笑而不語,眼神好奇的落在趙幼安朱婉兒身上。


    這大漢左腮處有一道刀疤格外明顯,雖然蓄有胡須刻意遮掩,但依舊醒目,他那雙眼睛犀利如刀,僅是輕輕掃來,就讓趙幼安心頭一震。


    此人便是大唐金吾衛中郎將曹猛。


    “我跟你介紹介紹,剛在樓下認下一個好妹妹來,你說巧不巧嘛,我兩都是從小生在永寧坊,今日又碰麵在這寶船上......”


    曹猛聽著婦人絮叨,倒也沒有駁自家娘子麵子,他抬手示意趙幼安朱婉兒坐下,然後新開桌上兩個茶盞,啟了兩杯清茶。


    端起茶杯的趙幼安想到一件事情。


    牛龍兒不知上哪去了。


    此時的牛龍兒可以說是正在度過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赤發金瞳的少年麵前擺著四五碟糕點幹果,他鼓起的兩腮證明著這閣樓提供給遊客的吃食有多美味,他懷中揣著剛趁堂內眾人鬥詩偷拿的一瓶葡萄美酒,一口糕點一口美酒,躲在一層角落裏大快朵頤好不自在。


    “哎呦喂,幹嘛呢這是?”


    一聲尖銳刻薄的聲音響起,一個端著果碟的青衣小廝出現在牛龍兒麵前,這小廝麵容清秀未脫稚氣,他是這寶船上隨船的侍從,雖然就是個端茶跑腿的小廝,但也是在船舶司內有名字編製的,小廝叫何七,剛從閣樓三層下來,樓上一位貴人點了一壇劍南燒春,寶船上的酒都放在船腹內酒窖中,他剛要去取,就看見蹲在角落的牛龍兒。


    “幹嗎?”牛龍兒咽下一口蜜餞配甜糕,還很氣人的灌了一口酒後看著何七問道。


    何七打量一番牛龍兒,眉頭一蹙問道:“哪來的小子混上寶船蹭吃蹭喝,這裏是你來的地方嗎?”


    牛龍兒一聽就急了,他漲紅了臉大聲道:“是安哥兒帶我來的,安哥兒是掏了錢的。”


    何七看著急頭白臉的牛龍兒剛要詢問,轉念一想三層那位貴人還還等著自己送的劍南燒春呢,冷哼一聲轉頭離去。


    “狗眼看人低。”


    牛龍兒罵罵咧咧的又拿起一塊糕點。


    閣樓三層迴廊外站著一男一女,兩人皆是白衣,男子神態俊逸麵,從正麵看麵如玉冠目若郎星,女子憑欄而立看不清麵容,背後看來身材纖瘦嬌小,倒是透著一股靈動之氣。


    正是這二人差何七去酒窖取酒,其實他們包下的雅閣中供有西域傳至長安的葡萄美酒,隻是二人皆喝不慣,他們來自劍南道,自然是要喝劍南道最為有名的玉釀燒春。


    “哥,我聽說大唐明珠今日也在此寶船之上。”


    纖瘦女子聲音清冷婉轉,可說出來的話卻讓一側全神貫注聆聽樓下鬥詩的男子心頭一驚。


    “消息從何而來?”俊逸男子疑惑道。


    “鬼市。”


    女子說罷抬眼望向遠方,閣樓軒窗垂下一層珠簾,簾外平江如碧玉一般潺潺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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