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柔潤無聲悄然而至,眨眼間就打濕了大理寺外綠蔭青煙,空氣中彌漫著雨水清洗過大地留下的甘甜之氣,從牢房出來的趙幼安一臉渾渾噩噩,他看到站在屋簷下躲雨的白桃眼中才恢複一些清明,晶瑩剔透的水珠順著青瓦尖頭滴下,如斷線玉珠一般打在白桃紅衫上,雨中的白桃麵容愈發白皙清麗,看見趙幼安時她先伸出纖纖玉指微微招手,待到趙幼安近前時看見脖頸那兩道青紫色驚訝的發出聲來。


    “受傷了?”白桃輕盈的向前一步,恰好一滴雨水滴在額頭,她輕蹙眉頭又往屋簷裏退了退,臉上帶著戲謔的神情接著說道:“怎麽在這大理寺內也會被人揍啊?”


    趙幼安想起方才一幕一陣心悸,他輕輕拍了拍胸膛後攤開雙手借著雨水抹了一把臉,看著眼前白桃疑問道:“白桃姑娘,你怎麽在這裏,還要找徐季問話?”


    “不不不,我是專程來找你的。”白桃擺擺手說道。


    “找我?”


    趙幼安揉著脖子疑惑道,可他的心思還停留在方才的牢房內,心中暗自將那個陰狠的老頭曲無忌千刀萬剮了百遍,又猛的一想,剛才跌跌撞撞跑出牢房,還未跟出言相救的徐季道謝。


    白桃看著心不在焉的趙幼安,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後出聲道:“羨魚姐姐傷愈了,是你救了她,我是專程來謝謝你的。”


    “唔。”


    白桃這麽一說,趙幼安想起之前在沾衣坊小巷中遇到的那個重傷女子,一想當時自己還想偷偷拿著她身上看起來價值不菲的錦帶溜走,心中一陣羞愧,急忙說道:“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你知道我這個人就是心地特別善良,雖說救那位女子是舉手之勞,但你非要謝我,那我也勉為其難接受吧,說罷,你要怎麽謝我?”趙幼安和白桃並肩站在屋簷下,不知為何,他對這個武侯司的女武官心中有一絲親切之感,搓著背雨水沾濕的肩頭胡謅道。


    “怪不得呢,南溪常說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你就是因為這麽善良才挨揍的吧。”白桃眯著眼睛含笑道,說著她指了指趙幼安那愈發青紫的脖子。


    “這是個意外,是個意外。”趙幼安訕訕的附笑著露出一絲尷尬神情,但他不想在這古靈精怪的小姑娘麵前丟了麵子,隨即抓起腰間大理寺獄史的腰牌晃了晃說道:“在大理寺內誰敢揍大理寺的人,我隻是和獄裏的囚犯淺淺切磋了一下,就是結果不是很順利罷了。”


    趙幼安不打算將剛才的遭遇告訴別人,對於白桃更犯不上訴苦。


    白桃朱唇蓄著笑意,那雙水溜溜的大眼珠一轉輕聲道:“要不我請你去狀元橋吃碗麵吧,我常聽人說,去狀元橋吃碗麵後會諸事皆順。”


    “現在?”趙幼安擺了擺手小聲說道:“我還當著差,怎麽能跟你出去?”


    “若是..”白桃抿嘴停頓一下,然後也掏出一塊腰牌說道:“若是武侯司武官白桃因為慕容羨魚遭襲一案問詢大理寺獄史趙幼安呢,你能跟我出去嗎?”


    -------


    狀元橋坐落於西市,是一座前朝建造的石橋,橋下是一條寬約四米的溝渠,今日春雨水漲,不到一會功夫盈盈渠水便漲平水麵。甚至微風輕拂碧波清流溢出到兩岸石堤,堤岸兩邊芳草如茵,青嫩的春芽借著春雨洗禮透著綠光。


    雖說遇水建橋,可其他地方也未見過搭建在溝渠上的石橋,為何在此處建橋已經無從考究,哪怕是問附近居住的老人也得不出個所以然的答案來,至於狀元橋名從何來,卻有一段附近住戶乃至商販皆能隨口道來的故事。


    大唐初年有一個來自營州來的貧寒士子來長安趕考,營州地處東北常年極寒,自古便是民風彪悍善騎射輕賤讀書,可見這位寒門士子能從當地身赴長安多麽難能可貴,這人在參加殿前製舉前就住在這石橋旁一處破落驛館內,當時附近商販住戶每日都能看到一個粗布長袍草鞋拖地的讀書人在月下捧著書卷倚靠石橋扶欄朗聲誦讀,渠內水流越是湍急,這誦讀聲就越大。


    讀書人借著月光映照,還真讀了個狀元郎出來,營州距長安千裏,這讀書人沒法衣錦還鄉光耀門楣,在高中及第當日騎馬遊街長安城時行至石橋,眾目睽睽下下馬對著石橋磕了三個響頭,從此這無名石橋就被喚作狀元橋。


    後來曆年考生都會來這裏沾沾好運。


    離狀元橋不遠處一棵翠柳下,一個胡子花白的老儒生懷裏摟著兩個稚童講述著這狀元橋的由來,這兩個幼童對老儒生口裏的故事興趣缺缺,兩人皆是提溜的大眼珠瞟向停在岸側麵鋪布棚上的一隻黃鳥。


    微風細雨,潤物無聲。


    黃鳥清鳴聲穿過淅淅瀝瀝落下的雨,倒是讓人心曠神怡。


    “我大唐初年的狀元郎,如今豈不是位居高位的某位大人?”


    麵鋪布棚下一張方桌上坐著三人吃麵,三人皆是仔細聽了老儒生講述的狀元橋由來,其中一位外鄉書生問道。


    老儒生聞言剛要開口,桌上另一人咽下一口麵放下筷子後笑道:“觀棠有所不知,那位高中狀元的天子門生,正是如今朝堂之上百官之首的左仆射薑宏道薑大人。”


    桌上另外兩人恍然,先前問話的人姓孟名觀棠,從嶺南一路遊曆至長安,而他對麵這兩人都是國子監的監生,兩人身形一胖一瘦,胖的叫劉吉,是長安武庫中尚署令家的公子,瘦的叫高元,是天子近前起居郎的公子,說話的正是高元,他看向孟觀棠接著說道:“觀棠,你現在明白我非要拉你來此地吃一碗麵的用意了吧。”


    孟觀棠環顧同桌兩位,眾所周知,國子監內的監生都是非富即貴的出身,此番出嶺南遊曆中原,自是要多和這些達官子弟多親近些才是,當然這個麵容俊逸舉止儒雅的嶺南公子哥家室也不遑多讓,能讓兩位京官子弟相陪,這位沿著運河一路北上遊曆的少年公子也是有通天手段。


    “說起左仆射,”身形有些胖的劉吉放下手頭筷子後看向兩人神秘的說道:“我聽說在朝堂之上現在和長公主鬥的焦灼,我爹昨日在飯桌上說,兩人為了洛陽到江都的運河翻修缺錢相互扯皮,吵到聖上都需出言製止。”


    “千裏河堤,哪一寸不是金銀開路人命鋪砌,修運河需要錢,安西的戰事也要錢,我聽說北邊的草原蠻子最近也開始侵擾邊境,有西域來的商旅還說,草原上出了個厲害的人物,原本被高祖皇帝打的分崩離析的突厥部族又開始齊聚北部王庭。”高元低聲說道,隨即他從懷裏摸出兩枚銅錢擺在桌上,看看劉吉又看看孟觀棠,接著道來:“明日就是上巳節,有龍舟遊江,你我結伴去臨水飲宴共賞春江如何,為我大唐求一個國泰民安。”


    孟觀棠看著桌上兩枚銅錢沉思道:“即是求個國泰民安,高兄為何要掏出兩枚銅錢出來?”


    高元戲虐道:“這兩枚銅錢,一枚寓意平安強盛。”他抬頭眺向北方,壓低聲音有說道:“另一枚則叫風雨飄搖。”


    此話一出,劉吉身軀不自然的微微一震,隻聽孟觀棠爽朗笑道:“我在嶺南聽說中原唐人極擅內耗,士族門閥各懷心思相互捅刀,如果那些傳言是真的,那還真是盛世之下風雨飄搖。”


    “玩笑話玩笑話。”劉吉擺出憨態笑語道,他一模下顎猥瑣笑著話鋒一轉道:‘既然明日遊江,沒有美人相伴豈不無趣?”


    “好辦。”高元打了個響指笑道:“我差人去鳳棲樓請幾位美人明日同遊如何?”


    “那就勞煩高兄破費了。”孟觀棠笑著抱拳道。


    高元和劉吉對視一眼,三人皆笑。


    狀元橋下,老儒生抱著兩孩童望向河渠,雨滴點破清澈的水麵,泛起的漣漪裏可見幾尾魚順著水流向前遊曳,身姿美妙。


    一男一女從遠處而來,正是白桃和趙幼安。


    “老板,兩碗羊湯麵片。”


    白桃大大咧咧的挑了一張桌子坐下,她那紅衣惹的高元三人多看幾眼,趙幼安隨後也坐下,他的視線不離白桃口中的狀元橋,隻道是一座稀鬆平常的青石矮橋罷了,突然橋岸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中,定睛一看,那摟著兩個孩童的老儒生不正是沾衣坊自家巷內的鄰居書匠宋瓷麽。


    麵鋪老板應聲招唿兩人,他俯身往身前灶台內添了把柴,手在圍裙上胡亂抹了幾下,然後麻利的從木案揪下一團麵團,擀麵揉捏切麵一氣嗬成,廚刀一放大手一揮,麵葉飛入大鍋滾燙沸水中,看得從宋瓷身上收迴視線的趙幼安一愣。


    狀元橋的湯麵之所以有名,不光是借了左仆射薑宏道的狀元福,這碗麵的味道也是極佳,妙處就在麵鋪老板是清水下麵,另外在旁煮著一鍋羊肉,等麵出鍋便淋上一勺滾燙味美的羊湯,再撒蔥花薑末,調味全靠最後那一撮鹽和胡椒。


    兩碗麵湯上桌,趙幼安看著碗中一層羊油油滋滋的漂浮,先端起碗猛嘬一口,雖是燙嘴,但香氣四溢讓人食欲大增。


    “小心燙。”


    白桃嗔笑著也端起碗來。


    “我在梵音宗裏,可吃不到這麽好吃的東西,隻有來到長安,我才知道這世上除了百仙果和聖女葉外,還有這麽多美味。”白桃吸溜著湯麵滿足的說道,那櫻桃紅唇沾著湯油油滋滋的愈發鮮紅。


    “你口裏梵音宗是不是哪座仙山上的廟宇?”趙幼安挑眉道,他心中暗想,這小妮子莫不是那個江湖宗派派往塵世的高手呐,既然能入的了武侯司為官,還是鳳毛麟角的女子武官,自己要是多多巴結一番,豈不是在這個世界多一個牢靠的靠山。


    趙幼安心裏打著小算盤,他突然狐疑的看著白桃,馬上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這明明就是一個貪吃的小姑娘罷了,哪有一點高手的影子。


    “反正我以前住在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上。”白桃想了想後說道,話音剛落又貪婪的喝了一口羊湯。


    白桃未說的是,她口中的梵音宗是坐落劍南道的第一宗門,這個小姑娘從小便看厭了奇峰峻嶺皚皚雲海,她小時候的玩伴是林間虎雲中鶴。


    “先生,看魚。”


    河渠邊宋瓷懷中稚童指著眼前湍流中一閃而過的一尾白鯉說道,他仰起頭一臉欣喜的看向宋瓷,那雙撲閃的大眼睛好奇且清澈,另一個孩童一邊摳著鼻子一邊甕聲甕氣的小聲念叨道:“貓吃魚,貓吃魚。”


    貓吃魚。


    宋瓷低頭對兩個稚童低聲說道:“先生給你們變個戲法好不好,等一下你們不要叫喊,”兩個幼童乖巧的點點頭。


    這老書匠鬆開摟著兩人的手,他拂袖上前五指攤開,長噓一口氣後開始閉目,微風浮動春雨稀疏中,宋瓷那攤開的手兩指猛地一並,袖袍突然像是灌入一陣風一般開始鼓漲,並且劇烈搖動。


    兩個孩童不明所以。


    宋瓷睜開雙眼。


    在那一刹那一道黑影從撐開的衣袖中竄出,一閃撞入河渠之中。


    隻聽嘩啦一聲,眨眼間黑影破水而出。


    其中一個幼童吃驚的指著河渠另一側岸邊喃喃道:“貓吃魚。”


    一隻通體如墨般漆黑的黑貓叼著一尾不停掙紮的白鯉,那雙墨綠色的瞳眸注視著對麵的老書匠,似是相識。


    “羨魚臨淵,不如退而結網。”


    宋瓷注視著黑貓滿意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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