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所處的義寧坊外兩排齊整挺拔的粗壯垂柳,蔥鬱翠綠的顏色極其巧妙的掩映著這座長安城內最為冰冷的機構,鳥鳴聲中陽光透過映綠的柳葉縫隙傾斜而下,在通往主道的寬巷上立著一排排雜食零碎攤。一處攤位上層層疊高的蒸籠冒著熱氣。從一層取下的籠屜裏小心翼翼取著饅頭的婦女滿臉堆笑,一旁從籮筐裏往木板桌上搗騰青果的糙漢一邊吆喝一邊鬼祟的不時瞟向鄰攤女子,他這拙略的愛慕表情被對麵豆腐攤的另一位女販盡收眼底,豆腐女販剛想開口編排幾句,心中所想還未出口,餘光瞟到寬巷口出現一人,急忙提高嗓門喊道:“褚大人,今日的豆腐鮮嫩,您來一點嚐嚐呐.”


    經她這麽一喊,兩排的小販都齊刷刷的瞧向路口,這人身材矮胖肚子滾圓,一張肉乎乎的大臉滿眼堆笑,兩撮八字胡掛在本來憨態的臉上顯得極為喜慶,這個中年胖子衣著粗布長袍腰間卻係著一條不菲的錦帶,他擺手和兩邊望向自己的小販哼哼兩聲算是招唿,然後走到豆腐攤前笑道:“芸娘,幾日不見又嫩了,不知道豆腐和人比是不是更嫩。”


    “都是極好的黃豆現磨的,我家豆腐哪天能差得了?”


    芸娘嬌羞的笑著說到,將兩塊白嫩如暇玉一般的豆腐麻利的放入鋪開的一張荷葉內,等包好後遞給麵前的中年男人,然後媚眼拋向這位口中的褚大人隨即開口道:“褚大人要覺得吃得好,我讓我家男人給大理寺後廚也送些去。”


    “甚好,甚好。”


    這中年男人搖頭晃腦的接過荷葉包,從腰間摸出幾枚銅板扔向芸娘麵前案板後轉身徑直走向大理寺,等他慢騰騰的走到圍繞大理寺前門的一排柵欄前頓足停下,然後轉頭看向其中一棵垂柳樹,綠葉縫隙漏下的陽光照耀下那雙混沌的眼睛中透出一抹精明之氣。


    義寧坊小販人人都識這中年胖子就是大理寺卿褚時鈞,大唐最為聲名狼藉的酷吏。


    褚時鈞從側門而入,大理寺內圍繞著中樞那一層高聳的黑樓共有十二間紅頂青磚建造而成的房屋,距離黑樓最近的左側為大理寺正殿,後側有一方竹林掩映碧水盈盈小竹林,每處建築和小竹林都有連廊相通,至於那被眾星捧月一般圍繞共有七層的黑色晀望樓,就像是一尊身披黑甲沉默不語的武士一般,冰冷且威嚴的注視著整個長安城。


    “大人。”


    看見褚時鈞後一名早早恭候在側門的老卒畢恭畢敬的作揖道,他熟絡的接過褚時鈞手上抱著豆腐的荷葉包,然後跟著褚時鈞一前一後走上長廊,老卒跟在悠哉悠哉的褚時鈞身後又低聲說道:“稟報大人,王主簿和程嶽在清水堂門前等著大人有事麵見,約摸著已經等了一個時辰了。”


    “這豆腐啊,告訴後廚今日拿羊肉湯燙一下,切的時候不要薄片全切成絲,羊湯不要濁了,要清湯。”褚時鈞不接老卒的話茬自顧自交代道,之後這個慢騰騰的大理寺卿想起什麽似的反問道:“程嶽是什麽時候迴來的?”


    “昨日便到了,大人你是知道的,監斬的活身上煞氣太重,他昨日迴來就嚷著要見您,身上那蓋也蓋不住的血腥味道怕衝撞了大人,我就攔了下來。”老卒說道。


    “昨日?”褚時鈞一愣,然後自語道:“昨日我是在哪裏?”


    老卒也是一愣,見褚時鈞埋頭向前走,偷偷翻了個白眼心中嘀咕道,您一個大理寺卿去哪我怎麽知道,不等老卒說話,這位褚大人撓了撓後腦勺自語道:“想起來了,禮部侍郎家公子大婚,我吃了一天的酒。”


    “大人,禮部侍郎家公子娶的是哪家小姐呐?”老卒諂媚的笑問道。


    “唔,好像是齊州崔氏家的小姐。”褚時鈞脫口而出道,剛說完他瞟了身後老卒一眼,然後搓搓手問道:“老姚,你打聽哪家小姐幹嗎?”


    老卒嘿嘿一笑道:“這不是閑暇吃酒,多些好於他人吹噓的談資麽。”


    褚時鈞聞言笑道:“那你倒是跟我學學,長安人閑暇時是怎麽說我的?”


    大理寺內幹些瑣碎雜事的老姚嘿嘿一笑,背對著這位胖大人幹笑著又翻了個白眼。


    清水堂前,兩尊石獅前各站一人,左側青袍中年男子手捧一碟文書麵沉如水,右側斜靠石獅的魁偉青年雙手報於胸前,嘴裏叼著一片柳葉神情愜意,這青年麵目俊俏剛毅,腰間別有一長一短兩柄刀。


    待褚時鈞腳踩在清水堂前的石磚上,那名中年男人率先笑語:“我的褚大人,可算是等到你了。”說話間之前板著的臉像是一汪死水中投入一顆石子後快速綻開漣漪笑意。


    “王主簿,今日又是何事煩我?”褚時鈞迎著這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不悅道,完全沒有了剛才和老姚閑扯時的愜意神情。


    “眼下燙手的山芋就一件啊我的褚大人。”王主簿急忙道,他快速從懷中文書中抽出一冊接著說道:“兗州刺史李洞林謀逆一案刑部又遞來文書,催促大人再審。”


    “人是武侯司捉的,李洞林府上私藏的甲胄是天子近前驍騎尉搜的,怎麽這種事老來要我決斷,禦史中丞狄大人和刑部劉大人那裏什麽意思,公主府上有沒有人遞話?”褚時鈞說著一屁股坐在清水堂前的台階上,他擺了擺手示意跟隨在後的老姚下去,然後扭頭看向站在右側石獅旁的魁偉青年,伸出手緩緩揉搓著太陽穴。


    “可李洞林人現在在大理寺收押呐我的大人。”王主簿剛才好不容易擠出的笑臉又塌了下去,他唾沫橫飛的快速說道:“刑部和中丞府一天一份文書來催,小人不知道該怎麽迴話。”


    “這事我知道了,容我等一半天再議。”褚時鈞哼哼道。


    話已至此,王主薄隻好抱拳退下,留下褚時鈞和那佩雙刀的青年兩人在清水堂前。


    “程嶽,共十八顆人頭落地?”褚時鈞輕描淡寫的看向那青年問道。


    名叫程嶽的青年走上前蹲下,他伸手攥了一把地上磚縫瘋長的雜草後抬頭看向褚時鈞,收斂起原本掛在嘴邊似有似無的笑意肅穆說道:“這人命比草還輕賤,滾落十八顆人頭就像是摘斷了幾根野草一般,現在想想依舊覺得那一幕讓人心悸。”


    “你是第一次監斬,怕是正常的。”褚時鈞搓搓手笑道,坐在台階上的他挪了挪滾圓的身體挑眉道:“你從小在我身邊,我看著你識文斷字,看著你習武練刀,你的銳氣太重,心又不狠,派你去監斬就是要磨一磨你的心性,等什麽時候看見人頭落地不怕了,你也就可以站在我身前獨當一麵了。”


    程嶽聞聲歎了口氣,正當他要開口說些什麽時,突然似有所感的扭頭看向西南方向,原本暖陽和煦的天空中不知何時凝聚起一團黑雲,春日跳躍歡愉的陽光一點一點被那團黑雲吞噬殆盡。


    “要變天了。”程嶽脫口而出。


    “要下雨了。”褚時鈞說著白了眼前程嶽一眼笑罵道:“你小子一點眼力見沒有啊,變天了還不快扶我起來。”


    程嶽起身促狹道:“我的褚大人,小的肚子有些餓,出去找些吃食填飽肚子再說。”


    “老姚說你不是有事跟我稟報嗎,什麽事你倒是說啊?”褚時鈞看著闊步向前的程嶽問道。


    “突然不想說了,改日再說。”


    程嶽快步來到大理寺正門,正當要出門時迎麵撞上一人,他定睛一看,眼前是一位一襲紅衣麵容嬌俏的小姑娘,這小姑娘也眨著大眼睛打量著他。


    “哪裏來的小丫頭?”程嶽蹙眉輕嗬道。


    “寺正大人,這位是武侯司的武官,隨身腰牌小的已經驗過了,這位武官姑娘來咱們這邊找一名獄卒問話。”還未等眼前梳著衝天羊角辮的小姑娘開口,今日大理寺門前當值的守衛三步並做兩步上前說道。


    程嶽聞言先是一愣,然後眯著眼睛仔細打量眼前小姑娘,他措詞半天後才開口道:“武侯司什麽時候可以問話大理寺了?”


    紅衣小姑娘抿嘴輕笑,她撲閃撲閃的大眼睛似水般輕柔的蕩開,紅唇微啟露出白貝般的牙齒,看的程逸心頭一動,就聽這小姑娘擺擺手說道:“我不是來問話的,我是來找一個朋友的,他叫趙幼安。”


    “哦。”


    程嶽早就聽說武侯司有女武官,倒沒想竟然這麽年輕,他側身讓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武侯司的麵子還是要給的,這小姑娘也不客氣,徑直向裏走去。


    一人出一人進,跟隨在後的當值守衛算是看出來了,這兩人身上都帶這一種難以言說的傲氣。


    一襲紅袍羊角辮,來人自然是白桃姑娘,而此刻他要見的趙幼安,眼前是一幅妖冶而徹骨的一幕。


    陰牢之中,原本漆黑黯然的第七間牢房內宛如白晝,形如枯槁的曲無忌一手拖著那顆散發出璀璨光芒的白玉珠,掌中珠四周縈繞著一縷縷肉眼可見的血紅色絲線,這些似是從玉珠內滲出的絲線相互纏繞快速滾動,而他枯瘦的另一臂膀前探而出,五指死死的嵌在趙幼安的脖頸上。


    此時的趙幼安唿吸急促眼神空洞,他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被某種滾燙而磅礴的力量從身體抽離,眼前曲無忌溫和的笑容變的猙獰陰冷,身後束縛他的鐵鏈因為劇烈震動發出刺耳聲響。


    就在曲無忌那如鐵鉤一般死死掐在趙幼安脖頸的手指愈發用力之時,身處第三間牢房的徐季將頭抵在鐵欄前,用力將手中酒瓶砸向地麵,瓶碎刹那徐季高聲嗬道:“老東西,二十壇陳釀老酒加一柄前朝名劍,我出獄後托人奉上,換這小子一命。”


    “可。”


    曲無忌朗聲說道,可他手指力道未減半分,此時的趙幼安已經陷入昏厥,而那顆掌中珠如吸髓奪舍的邪物一般,隨著趙幼安的氣息漸弱,愈發光彩奪目,浮在珠身的紅絲隱隱宛如一條紅蛟。


    “還要十匹西域汗血寶馬的鮮血。”曲無忌朗聲嗬道。


    “好,我十日內奉上二十壇酒和前朝名劍外加十匹寶馬,換這小獄卒一命。”徐季恨聲說道。


    “好。”曲無忌笑道,他覆手收珠五指鬆開,咣當一聲後趙幼安倒在地上。


    “徐季,這小獄卒你也不過隻見一麵而已,救他作甚,等曲老狗殺了他,我們瞧瞧大理寺卿褚時鈞折磨人的手段不好嗎?”第二間牢房的劉牧冰冷的出聲道。


    徐季很明顯不想理這身陷囹圄的武狀元,他從衣袖裏摸出一顆花生米,甚是得意的喂入口中。


    不知過了多久,趙幼安從冰冷的地麵醒來,睜眼看見盤膝坐在不遠處石床上的曲無忌,全身一陣顫栗。


    此刻,站在大理寺一間矮房屋簷下的白桃看著天際淅淅瀝瀝落下的雨點,愁眉苦臉的嘀咕道:“怎麽還不出來啊,臭小子,要不是你救了羨魚姐姐的命,我才不等你這麽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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