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幼安在坊門關閉之前來到自家巷口,原本清淨的巷口圍聚了許多人,趁著酒勁他好奇的擠進哄鬧的人群,隻見這兩日在垂柳樹下磨刀的漢子和一個約摸著五六十歲的高瘦老頭相互撕扯,這形如竹竿的老頭雙目圓睜,兩隻手如同鐵鉗一般死死地拽著磨刀漢子的衣領,磨刀的壯漢也不遑多讓,捏緊了拳頭抵住老頭下顎,而兩人中間,夾著看起來在拉架的胡滿月,他一雙大手分別按著衝突兩人的手臂,可即使這樣,隻聽嘭的一聲,胡滿月稍不留神磨刀壯漢的拳頭搗向老頭麵部,一拳之下老頭向後仰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圍在四周的眾人幸災樂禍的倒喝一聲,原本拉架勸說的胡滿月皺眉怒道:“都看什麽熱鬧,還不快過來扶起陳家阿爺。”


    人群中走出幾個平日裏和胡滿月關係好的鄰裏,攙扶起被磨刀人一拳杵翻在地的老頭,起身的老頭渾身顫抖的罵道:“這個惡漢欺負老漢無人幫襯,黑了我的刀還要打人,長安難道沒有王法了嗎?”


    站在原地捏緊拳頭的磨刀漢子怒目而視,他咬著牙怒聲說道:“你送來五把就是五把,廢鐵鍛的破刀,就是送我我也不要,我看你這老漢就是想賴了磨刀錢,不想掏錢就滾,何必說這些廢話聽。”


    老漢一聽這話,當即氣血上頭,不顧攙扶他的人阻攔,一個勁的揮著手中拳頭衝向磨刀漢子,擋在兩人之間的胡滿月眼尖,一把抱住老漢,然後出聲寬慰道:“阿爺消消氣,街坊鄰裏都在這裏看著,他要真是黑了你的刀,我們將他扭送官府,這把年紀了何必動手呢?”


    這老漢姓陳,也是住在趙幼安家的巷子內,按照他的說法,早晨送了六把刀讓磨刀人磨,傍晚來取刀的時候這磨刀人隻給他五把,隨即兩人爆發衝突,兩人推搡之間引來了街坊鄰居的圍觀,發生這種事自然少不了每日在街巷閑逛的胡滿月,讓趙幼安沒想到的事,這小子竟然會擺出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而不是像其他人一般冷眼旁觀,趙幼安饒有興趣的看著三人頓覺好笑,隻見這個丟刀又挨揍的老頭在胡滿月的勸慰下逐漸平複心情,他握住胡滿月的手臂帶著顫音說道:“滿月侄兒有所不知,阿爺這六把刀可大有來頭,刀是祖上一代一代傳下來的納福刀,本想著拿出來磨一磨,沒成想遇上這麽一個惡漢,非要藏起來一把不給,這讓阿爺我如何是好啊。”


    “阿爺,你說他黑了刀,可是空口無憑啊,你能拿出什麽實際證據嗎?”胡滿月出聲問道。


    “有的有的。”這陳老漢說著甩開胡滿月的手臂,走到那棵垂柳樹下,樹下除了磨刀人的衣物木箱外,還有一個長條形的蛇皮袋子,老頭一邊解蛇皮袋口的繩子一邊說道:“我這祖傳的六把刀上皆是刻有字的,分別是龜鶴壽,苦寒香,歲靜安,思無邪,迎頭春和千秋月。”


    說話間這老頭抽出蛇皮囊中五把短刀,依次給圍觀眾人展示刀身上的刻字,趙幼安擠在人群之中,踮著腳尖好奇的望去,老人手中五把納福刀紋飾精美流光四溢,刀上確實刻著龜鶴壽,苦寒香,歲靜安,思無邪和迎頭春,而陳老漢口中刻著千秋月的刀不見蹤影,這時胡滿月一臉狐疑的看向磨刀人。


    “我說諸位,僅憑這老漢一言之詞就說我藏刀黑刀可站不住理,今日清早我確確實實隻收到五把刀啊,難道要我憑空變出一把來賠給他嗎?”磨刀漢子雙手一攤,一臉無奈的環視眾人,站在兩人中間的胡滿月又為難的看向陳老漢說道:“陳家阿爺,你在仔細想想,是不是記錯了少拿了一把刀來,要不就迴家去看看,我在這裏給你看著他。”


    “錯不了,我這六把刀一直放在一起,就算是阿爺老眼昏花也不至於分不清楚五六吧,這惡漢要麽給我把千秋月拿來,要麽就上官府去一趟。”陳老漢憤憤的說道,他收起裝刀的蛇皮袋,向前邁出一步後伸手,欲拽住磨刀漢子的衣領。


    本來主持公道的胡滿月一陣頭大,他左看看右看看,視線從兩人臉上反複跳躍,卻是說不出一句對錯來,這時他視線突然一劃,看到圍觀眾人中探出腦袋的趙幼安正興致盎然的看著自己這邊,當即沒好氣的說道:“趙幼安,你爹在不在家,快叫他出來斷案。”


    “關我什麽事?”


    趙幼安一看胡滿月將這麻煩事往自己身上引,他狠狠瞪了一眼胡滿月後擠出人群,心想這小子管那陳老漢左一句阿爺右一句阿爺的,怎麽對自己總是橫眉冷對的,他心中暗罵著這個多管閑事的胡滿月蠢貨,一瘸一拐的走進自家院子,進院後看到趙更古那間房的房門虛掩,昏黃的燭火從門縫飄出,他心頭一動走過去推門而入。


    “爹,我迴來了。”


    趙幼安說著抬眼向屋內望去,趙更古端著煙杆站在桌案前眉頭緊鎖,在桌上鋪著一張粗紙材質的長安地圖,趙更古的視線在地圖上整齊排列的街坊遊曳,待到趙幼安走到近處後頭也不抬的問道:“喝酒了?”


    渾身酒氣的趙幼安輕聲嗯了一聲,也順著趙更古的視線向那張地圖看去,這地圖繪的極為詳盡,長安這座雄城一百零八坊宛如棋盤一般密密麻麻的躍然紙上,半晌後趙幼安輕聲問道:“爹,找什麽呢?”


    這一問讓趙更古收迴思緒,他嘬了一口煙嘴後慢悠悠的說道:“昨日我們協同武侯司捉拿一夥賊子,其中一個武藝高強的賊人逃跑了,我在想他此時會躲藏在哪裏。”


    “要我就藏在鬧市之中,越是熱鬧越好。”趙幼安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道。


    “哦?”趙更古抬頭看了一眼趙幼安後接著說道:“你且說說為什麽。”


    “市集中人口密度大,官府要是搜查起來肯定不會很容易,而且鬧市魚龍混雜四通八達,要是有點風聲也好脫身。”趙幼安說完後扭頭出了門,隻聽他嘴裏嘟囔道:“我得讓婉兒弄一碗醒酒湯喝。”


    趙更古看著兒子踉蹌的背影,無奈的搖了搖頭,轉而他又將視線落到那張地圖上陷入了沉思。


    就在趙更古猜測石霖藏匿之處時,這個來自西域的匪徒此時正在康平坊一戶人家廳堂中,在房間角落躺著兩具已經冰涼的屍體,一張沾血的草席胡亂的蓋在這兩個倒黴夫婦身上,石霖坐在廳內木椅上,手裏捏著從牆角那夫人手臂上取下來的銀鐲子,他瞥了一眼牆角自己闖入的傑作後,端起一旁桌上的涼茶一飲而盡。


    石霖肩頭裹著一圈白布,仔細看去這白布上隱有血跡,他臉色蒼白神情疲憊,整個身體倚靠在木椅靠背上,之前雖然石霖從武侯司的白桃和鹿柴聯手之下逃脫,但兩人也將這刀法絕倫的西域漢子重創,除去被被白桃所刺臉上那道已然結痂的劍痕外,最為致命的是鹿柴那房頂將他射落的一箭,在石霖白布裹著的肩頭下,已然是難以愈合的腐肉,就在石霖慶幸那一箭不是直穿自己頭顱的時候,忽的聽到這堂外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


    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穿著素白色長棉服的女子顫巍巍的進門,她模樣並不好看,眉心還有一顆黑痣,這個尋常人家的姑娘臉上掛著淚痕,低垂著眼簾端著一碟糕點走到石霖身旁,石霖眼中帶著戾氣瞥了小姑娘一眼,然後伸手拿起一塊米糕喂入嘴中,他一邊咀嚼一邊出聲說道:“你叫什麽名字?”


    “薛采。”


    小姑娘帶著顫音迴答道,她正是牆角那對倒黴夫婦的女兒,不知為何,石霖摸進來結果了夫婦性命,留下這個叫薛采的女孩性命,麵對著殺害雙親的不速之客,小姑娘強忍著心頭的恐懼穩住身形,除去端著碟子的那隻手,垂下的另外一臂拳頭緊握,她驚恐的眼神中帶著一抹隱藏很好的恨意,但那緊握的拳頭早已將她出賣。


    石霖吃完那碟糕點後不動聲色的閉目凝神,薛采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該如何,屋內靜謐無聲,那種死寂一般的感覺像是源源不斷的潮水要將她吞溺,不知過了多久,薛采鼓起勇氣看向石霖出聲道:“不如你將我也殺了吧。”


    這句話說的極其絕望,但對不自覺又留下兩行清淚的薛采來說,也極為痛快。


    “我有一個和你年紀一般大小的兒子。”


    緊閉雙眼的石霖沒來由的說道,他揉了揉受傷的肩膀,長籲了一口氣後睜開雙眼,眼中射出的兩道精光直射在薛采臉上,嚇的這個小姑娘向後倒退一步,隻聽石霖沉聲說道:“今日你所遭遇,皆逃不過一個命字,小姑娘,記住生死捏在別人手中的這種恨意,我要讓你活下去,帶著恨意活下去。”


    咚咚咚。


    三聲急促的叩門聲突兀的響起,薛采驚恐的轉頭看向屋外,院門之外,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穿著一身長衫,手裏拎著兩個酒壇滿臉堆笑的喊道:“哥哥嫂嫂,快開門,二弟弄了兩壇美酒來,采兒,快來為叔父開門。”


    薛采看著石霖,兩人四目相對,石霖帶著滲人的笑起身,他出聲說道:“要不要去開門,你自己決定。”


    薛采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她頹然的低下了頭顱。


    屋外的漢子敲了一會門後狐疑的低聲說道:“奇了怪了,這個時辰家裏怎麽會沒有人呢?”


    漢子名叫薛懷仁,他是薛采的叔父,今日在西市弄了兩壇酒,準備來找自家大哥小酌幾杯,他萬萬都想不到,此時他的哥嫂已經命喪黃泉。因為敲門無人迴應,薛懷仁也未多想,繼而轉身離開了。


    薛懷仁拎著兩壇酒在長街上走了很久,這時一隊巡街的金吾衛迎麵走來,金吾衛頭領看到薛懷仁後突然身體一震,原本肅然冰冷的臉上露出笑意,隻見這個身披銀甲腰佩長刀的金吾衛招唿道:“薛校尉,今日沒有當差?”


    薛懷仁聞聲抬頭,他認得這個金吾衛,好像是叫隋木郎,他點了點頭後疑惑道:“金吾衛現在宵禁後也要巡街嗎?”


    “薛校尉有所不知,昨日武侯司捉拿一夥從西域來的賊人,這夥賊人的頭領逃了,現在金吾衛宵禁後是要配合地方巡役上街戒嚴巡查的。”隋木郎說著瞟了一眼薛懷仁手裏的酒壇,他擺了擺手後接著寒暄道:“公務在身就不叨擾薛校尉了,我們改日再敘。”


    薛懷仁點了點頭,他目送這隊金吾衛離開,腦中想著隋木郎說的話,賊子,宵禁,他再一想覺得不對,自己大哥一家宵禁後不在家能上哪去呢?


    薛懷仁心中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他返身向自家大哥家中走去,快步趕上那隊還未遠去的金吾衛後,在隋木郎詫異的眼神中薛懷仁說道:“隋兄弟,給老哥借一把兵刃。”


    “嗯?”


    隋木郎一愣,他不解的問道:“薛校尉既然不當差,要兵刃做什麽?”


    “唿。”薛懷仁長噓一口氣,他看著隋木郎說道:“方才我去大哥家中,敲了半天門也沒人迴應,原本沒有多想,可聽你那麽一說,現在覺得有些不太對勁,準備再迴去看看,我需要找把兵刃傍身。”


    隋木郎沒有多想,眼前這薛懷仁是大唐驍騎校尉,兩人同朝為官,他也不好駁了薛懷仁麵子,他讓手下一名金吾衛解下腰間佩刀,薛懷仁接過這柄可遮蔽全身的狹長障刀,抱了抱拳後就要離開。


    “薛校尉,要不要我們同去?”身後隋木郎出聲問道。


    薛懷仁擺了擺手表示不用,隋木郎低頭笑了笑,驍騎尉作為天子手中尖刀利刃,自然是有自己的驕傲的。


    重迴大哥院門前的薛懷仁將兩壇酒放在牆角,然後身法輕盈的躍上牆頭,他趁著夜色向院內望去,院內正廳燈火忽閃,隱約可見人影走動,他跳下牆頭向廳堂徑直走去,手指按在腰間障刀刀柄上,夜色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隻聽薛懷仁輕聲唿道:“大哥?大嫂?”


    吱喲一聲後,原本緊閉的房門被推開,小侄女薛采從裏麵走了出來,薛懷仁剛要說話,突然停住了嘴,因為他借著月色看清了薛采那張流下清淚的臉。


    “屋內是誰?”


    薛懷仁輕聲問道。


    薛采模樣淒慘的搖了搖頭,她緊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從薛采身後竄出,宛如虎豹一般直撲薛懷仁,迎麵而來的淩冽氣勢伴隨著方寸寒光眨眼便到身前,一杆一臂長短的纓槍在石霖手中凝成一股旋轉的氣龍,直刺猝不及防未拔出障刀的薛懷仁麵門。


    薛懷仁急忙躲避,槍尖擦著他的臉頰而過,臉上劃開一道血痕,巨大的衝擊力將他撞出幾步之外,站定身形後薛懷仁一臉陰鷙的盯著石霖,緩緩的抽出的腰間的障刀。


    石霖麵無表情的收槍,他指尖抹過纓槍槍尖的鮮血。


    拔刀出鞘的薛懷仁衣袍突然漲的渾圓,整個人身上氣機流轉,那柄障刀刀身仿佛是凝結出一層攝人心魄的銀霜,在這黑夜中極為奪目耀眼,同為用刀高手的石霖眼中露出一絲詫異,繼而心中敲打起算盤來,眼前這人明顯身手不凡,自己又有傷在身,明日之後就是上巳節,他還身負重任,要是與這人放手搏命,實在是不明智,可不等他多想,薛懷仁已經執刀前挺,踏出一步向他襲來。


    刀光如彎月淩空,薛懷仁身後石磚赫然碎裂,這氣勢洶湧的一刀銀光繚繞勢如奔馬,石霖揮槍抵擋,隻見薛懷仁身體伏低手腕一抖,裹著銀色旋勁的長刀斜著撩刺而出,擦著石霖手中短槍而過,直刺向他的腹部,這一刀角度之刁讓人驚歎,兩人身體相撞,隨後互換身位向後掠去,石霖腹部滲出一道血印,薛懷仁也被纓槍槍身拍中後背。


    薛懷仁再退兩步,他來到薛采身邊,伸出手臂摟住自家侄女肩頭輕聲問道:“哥哥嫂嫂人呢?”


    薛采撇過頭去看向屋內,薛懷仁順著侄女的視線看去,發現那兩具倒在牆角的屍體後頓時大怒,他咬著牙看向石霖怒道:“哥哥嫂嫂都是老實本分的人,你為何要傷他們性命?”


    石霖低頭默然無語,他沒想到自己闖入的這戶人家,竟然有這樣一位高手,隻能歎長安真是藏龍臥虎,他暗自運氣,體內真氣湧動,一股磅礴的內力從指尖噴薄而出,頃刻間就籠罩在周身,眼中流露出凜冽殺意的石霖掄槍躍起,槍尖在前宛如一條飛旋騰蛇向薛懷仁唿嘯飛去。


    麵對石霖氣勢如虹的出槍,薛懷仁雙手握刀怒喝一聲後踏前一步引刀斬下,銀槍和障刀相碰,這夜空中綻開一朵奪目的花火,兩人腳下石板被震的飛濺,漫天碎石中石霖先動一步,他脫槍甩向薛懷仁,然後整個人趁機躍到薛采身旁,五指如鉤一般扼住小姑娘喉嚨。


    將飛來纓槍打落的薛懷仁霎時慌了神,他咬牙怒斥道:“卑鄙。”


    “我手指稍微動一動,你的侄女可就去陪他父母了。”石霖出聲說道,他指尖稍微一用力,薛采一下子唿吸困難漲紅了臉,隻是隻聽石霖接著說道:“她的命換我離開,如何?”


    薛懷仁眼神冷如寒霜,我明白這人是要自己選擇,一邊是哥嫂的仇,一邊是侄女的命,要是不顧薛采死活,他有信心留下這個殺害自己大哥夫婦的賊子,可這樣一來,自己在這個世上就沒一個親人了,可要是真放這人離開,這口氣也難以咽下,沉思一番後薛懷仁頹然說道:“你走吧。”


    石霖陰冷的一笑,這笑仿佛是看穿了麵前這個身後不凡的漢子軟肋一般,他拍出一掌擊在薛采身上,將噴出一口鮮血的薛采推向薛懷仁,然後趁勢躍起,幾個騰轉飛上牆頭,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薛懷仁接住薛采,他本想起身去追,可懷中薛采劇烈的咳嗽幾聲,他隻能扶住自己侄女,然後返身先迴屋內。


    突如其來的無妄之災,像是一塊黑布蒙在了薛家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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