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竄入屋內,位於沾衣坊的整個小巷內響起雞鳴聲,睡眼朦朧的趙幼安嘴裏嘟囔著醒來,他一個轉身,手臂碰到一旁縮在被中熟睡的朱婉兒,想起昨夜的荒唐,他低頭凝視著這張掛著一絲嫣紅的清麗麵容,半晌後搖晃著腦袋起身,趁著灑進屋內的晨光縷縷摸索著穿好衣褲,輕輕替朱婉兒蓋好被子後端著屋內一角木架上的銅盆推門而出。


    小院內的趙更古正蹲在屋簷下捏著蘸水的毛巾擦拭著臉,他抬頭看了一眼雙腿發軟搖搖晃晃推門而出的趙幼安,嘴角攢起一抹欣慰的笑意,等將臉上的水珠擦幹後出聲說道:“等吃過早食,你隨我去一趟京兆府,找你舅舅辦了大理寺任職的文書,然後滾去大理寺報到。”


    “嗯。”


    趙幼安搓了搓臉蛋,舒展了一下身體,洗漱完畢後跟著穿著青色衙役服的趙更古出門。


    兩人出巷時春光漸濃,沿路的一排垂柳綠意盎然,微風中透著一種萬物蘇醒的靈秀,兩人一前一後來到開啟的坊門旁一間早食鋪,臨街的灶台前站著一位赤膊的老翁,他正在擺著剛從油鍋中撈起的油餅,一旁老翁的女兒熟練的端著碗給排隊的食客盛著冒著熱氣的白粥,等到趙更古走到灶台跟前後丟下幾枚銅板,然後朝著老翁說道:“兩碗粥,四個油餅。”說罷就上鋪內找了一張桌子坐下。


    “好嘞。”


    老翁露出笑意應道,不一會兒就將吃食端到兩人桌前,趙更古拿起一張油餅咬了下去,他看著坐在一旁發呆的趙幼安皺眉道:“快吃啊,發什麽愣,填飽肚子後還有許多事情要幹,大男人別磨磨唧唧的。”


    趙幼安端起麵前的白粥喝了一口,然後抬頭看向吃著油餅一臉滿足的趙更古問道:“今日就要去大理寺嗎?”


    “不去幹嗎,在家裏再賴幾日?”趙更古一張油餅下肚後語重心長的說道:“在大理寺幹獄史的活來之不易,難得你那個討人厭的舅舅辦一件好事,你可要珍惜啊。”


    “唔。”趙幼安點了點頭,他吸了一口粥後看向鋪外。


    旭日照耀下的街道開始熱鬧起來,車馬伴隨著熙攘的行人來迴穿過,升起的炊煙和陽光交融,幾隻飛雀在翠柳枝頭啼鳴不止。


    吃過早食後兩人來到京兆府衙門前,相較於武侯司略顯低調的府門,眼前這座牌匾巨大門庭威武的衙門讓趙幼安生出了一絲畏懼,看著趙更古進去,他站在一座與人等身的石獅子前等待,這鎮邪祛災的石獅怒目圓睜,趙幼安伸手摸了摸石獅嘴中嵌著的那顆鏤空的石球,等了沒一會兒趙更古就出來了,他手裏多了一本冊子,趙更古將那冊裏麵蓋著京兆府尹印章的推舉函遞給趙幼安,然後喜上眉梢的說道:“府尹打過招唿就是不一樣,諾,你現在也入了官籍了,等會拿著推舉函自己去大理寺報到,縣衙還有些事情需要我處理,我就不陪你去了。”


    “好。”


    趙幼安拿起冊子,目送趙更古離開後慢悠悠的往大理寺所在的義寧坊走去,兜兜轉轉費了好半天勁後摸到大理寺門前,這座高牆環繞綠柳四垂的建築透著幾分陰森,若不是那麵烏金牌匾上刻著大理寺三個大字,眼前紅牆青瓦柵欄阻隔的建築更像是一座建於鬧市的佛門古刹,趙幼安給門口杵著木杖的深袍兵卒遞上手冊說明來意後,這人帶著他走到一處側門,進入側門就見一條長廊,長廊盡處幾間矮屋並排,等趙幼安走到第一間敲了敲門口裏麵傳來一聲有氣無力的聲音。


    “進來。”


    趙幼安聞聲推門而入,這間昏暗的房間內擺著幾張桌案,一個約莫四十有餘的清瘦漢子正端著一碗麵低頭吃著,在桌上擺著尋常的筆墨紙硯外,還放著幾卷書簡和一柄入鞘的橫刀,這人任由趙幼安走到桌前,眼皮都沒抬一下,等手中那碗麵見底後才瞟了一眼麵前少年,拿起趙幼安遞過來的冊子看了起來。


    “翟秀,翟秀。”


    這中年人等放下冊子後朝著屋外喊道,不一會就見一人身材高大的漢子推門而入,這個名字中帶一個秀字的漢子聲音大的出奇,進門後開口就喊道:“李主簿,找俺什麽事情?”


    中年人指著站在桌案前低垂眼簾恭恭敬敬的趙幼安說道:“翟秀,這小子是新來的獄史,你帶他領一套衣服後去陰牢熟悉熟悉,正巧老張死了,以後看守陰牢你兩就做個伴吧。”


    翟秀有些驚訝的瞧著趙幼安,片刻後他皺眉道:“這新來的長的秀裏秀氣的,能鎮得住陰牢裏那幫混人嗎?”


    “不是還有你嗎,這位可是京兆尹大人推薦來的,照顧著點。”


    中年男人擠眉弄眼的笑著說道,他的笑讓趙幼安覺得有些滲人,這人全程未和趙幼安說一句話,等趙幼安和臉上不情不願的翟秀走出屋子,就聽這個和名字不符的糙漢子甕聲甕氣的問道:“小子,你之前在哪個軍中任職?”


    “我並未參軍啊?”


    趙幼安奇怪道。


    “哦。”


    翟秀沉聲應道,他帶著趙幼安穿過一段迴廊來到一處院前,然後指著不遠處一座高聳的黑色望樓說道:“那裏是大理寺的中樞,樓前麵的大殿裏是寺卿和大小官員呆的地方,我們沒事最好不要去,後麵的房子都是一些寺丞處理案子的地方,隻有這裏屬於我們,這院後一排房子羈押著大理寺收監的犯人,獄史加上你一共十六人,兩人一班,你和我搭檔。”


    “我們負責哪一排?”


    趙幼安看著院後的幾排房子問道,隻見翟秀看著他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後說道:“我們最倒黴,負責大理寺內最兇惡的犯人,喏,你看,就是那一排黑色屋頂的房子,不過你放心,我們隻是負責他們的日常衣食起居,審訊他們輪不到我們。”


    “剛聽那個主簿說,我們負責的叫陰牢吧。”趙幼安好奇的問道。


    “對。”翟秀咧嘴一笑後接著說道:“就是長安最陰森的地方。”


    翟秀說著解下腰間掛著的一串鑰匙丟給趙幼安,他揉了揉臉頰後說道:“我去給你領官服和佩刀,你先去陰牢裏轉轉,熟悉熟悉。”


    趙幼安接過鑰匙剛要走,就聽翟秀聲音幽幽的飄來。


    “忘了說了,我上一個搭檔被陰牢中關押的一個犯人蠱惑下自殺了,所以你最好別和他們搭話。”


    這句話說的趙幼安毛骨悚然。


    坐落在大理寺西南角最末端的地牢昏暗無光,空氣中彌漫著讓人不適的腐臭味,趙幼安打開阻隔這排牢房和外界的鐵欄壯著膽子走了進去,看見兩側冰冷厚實的石牆下堆著一些柴草,耳邊傳來老鼠吱吱的聲音,這寂靜的牢中空氣都顯得有些稀薄,趙幼安壓著心頭莫名的恐懼來到第一間牢前向裏麵看去。


    一個蓬頭垢麵的男人手腳被連接牆壁的鐵鏈死死束縛著,頹廢的坐在冰涼的石床上,他聽到門外腳步後抬頭看去,眼中透著兩道攝人心魄的精光,光是這道目光就讓趙幼安身體一凜,腳底生出一股涼意。


    “桀桀桀桀。”


    這人陰森古怪的笑著伸手抓起地上一隻爬過的蟑螂喂入口中,然後低下頭去看向地麵,像是在欣賞一副美妙畫卷一般,不再理會趙幼安。


    第二間牢房中的那人模樣更為淒慘,兩隻鐵鉤穿過肩骨,下身雙腿看著血肉模糊異常可怖,這人連坐著的資格都被剝奪了,像是人棍一樣直挺挺的立在牢房中央。


    趙幼安哪見過這種場麵,僅是走到第二間就再也邁不動腳步了,這時就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小哥,小哥,過來說話。”


    趙幼安順著聲音看去,原來是第三間牢房的人在喊他,這人倚靠在牢門前,讓趙幼安驚訝的是,這個短須濃眉長相儒雅的犯人身上沒有枷鎖鐵鏈,第三間牢房也要比前兩間整潔幹淨一些。


    “你是新來的獄史吧?”


    這人有些頹然的靠著牢門的鐵欄杆問道,他打量著趙幼安微微笑了笑後接著說道:“你去問問翟秀,給我準備的燒雞今晚能送過來嗎?”


    趙幼安先是一愣,然後疑惑的問道:“什麽燒雞?”


    這人老神在在的撩了撩額前垂下的頭發,然後用頭抵著牢門罵道:“姓翟的小子收了我十錠足兩的銀子,我就讓他弄一隻燒雞和一壺酒來,這小子推三阻四的拖著不辦,你問問他,難道不怕大理寺寺卿提審我時老子告他一狀嗎?”


    這人眼中透出一種洞悉一切的狡黠,兩道幽幽的目光落在趙幼安臉上,這種感覺讓他非常不適,就像是自己脫得一絲不掛站在這陰森幽暗的地牢之中,不過趙幼安腦子還算轉得快,他輕咳兩聲後嘴角勾出一抹並不自然的微笑,然後迎著那目光故作輕鬆的笑道:“嗬,不就是一隻燒雞麽,等我出去後給你帶一隻迴來。”


    “那可不成,是翟小子受的錢,怎麽能讓你買?”


    這人用手指輕輕敲擊著阻擋在自己麵前的鐵欄杆,半晌後扭過身去,嘴裏嘟囔道:“沒意思,沒意思,你這小子雖然看著愚笨,但心腸不壞,這就沒意思了。”


    趙幼安不知這人何意,便抬腿繼續向後走去,接下來三間裏關押之人也是姿態各異,這三人唯一相似的是臉頰上都施有黥刑,等剛走到第七間時突然聽到陰牢門口傳來一聲渾厚的聲音。


    “喂,官袍和佩刀領迴來了,過來看看。”


    原來是翟秀迴來了,他懷中抱著一堆東西倚在地牢門欄向裏探頭,趙幼安聞聲返身,不經意間眼睛瞟了第七間監牢一眼,隻見一個身形清瘦的老頭盤膝坐在石床之上,正在笑意盈盈的向外看去,讓趙幼安驚訝的是,這個看著虛弱不堪眼窩深陷的老者身上的鐵鏈要比前麵幾人都多,數十根泛著幽光的鐵鏈從四麵牆壁伸出,死死的將這老者錮在石床之上。


    趙幼安快步走到翟秀麵前,接過遞到麵前的東西,他走到陰牢門口的一張桌案前,依次將厚重的衣袍和沉甸甸的橫刀擺在桌上,將那張刻有大理寺的木牌揣進衣兜,就聽翟秀問道;“牢裏關押之人都見過了?”


    “見過了。”


    趙幼安說著拿起那柄橫刀,他走到寬敞處抽出刀來試了兩下,翟秀懶散的靠在門欄,從腰間的布袋中掏出幾顆豆子,然後手腕一抖拋過頭頂後用嘴接去,等那幾顆豆子被嚼碎下肚後看著趙幼安僵硬的耍刀手法促笑道:“這刀我們用不上,就是掛在腰間當個佩飾罷了,再者說了你腿腳不便,也不適合用刀。”


    趙幼安將刀收入鞘內,然後淡笑著問道:“翟大哥,你看我這腿腳,要用兵刃的話使什麽好一些?”


    翟秀歪著頭想了想,突然麵色一肅說道:“以後在大理寺中你我便搭夥了,遇到什麽危險事情你躲在我身後就好,不需要你習練什麽兵刃。”


    翟秀這句話雖然聽著尋常,卻帶有幾分俠氣意味,說來趙幼安心頭一暖,但他還是有些不甘心的問道:“翟大哥,要是我想學刀法呢?”


    “跟誰學?”翟秀愣了愣後問道,他隨即擺了擺手笑道:“我不會使刀,我剛不說了,這佩刀就是個佩飾而已。”他說完後看著趙幼安眼神黯淡下去,緊接著揮了揮拳說道:“不過我有一雙足以撼山的拳頭。”


    翟秀拳法不知如何,可他自賣自誇的本領確實不錯,就聽這個看似憨厚的漢子接著說道:“來長安之前我在嶺南道的軍府當拳腳教頭,當時嶺南道軍府的都尉手裏那杆銀槍也抵不過我的這雙拳頭。”


    趙幼安看著這個口中嚼著豆子的漢子,將信將疑的說道:“那翟大哥你看看,我能不能練你的拳法。”


    “你麽。”翟秀大量趙幼安一番後搖了搖頭,他神情尷尬的笑道:“武道之中不論是拳腳或者兵刃,首先要人穩,你走幾步都看著搖搖欲墜的,加上也錯過了打根基的年紀了,還是不要勉強了吧,嘿嘿。”


    趙幼安本來預想的學一門傍身武藝的想法,被翟秀一句話就堵死了,他神情黯淡的笑了笑,然後想起剛才翟秀說的話,疑惑的問道:“翟大哥,你既然在嶺南軍府當拳腳教頭,為何要跑來長安當個獄史,教頭每月的俸祿應該更高一些吧。”


    “唉。”翟秀一聲歎息後接著說道:“這事說來話長了,當時嶺南道有個門閥紈絝,一日在街上調戲你嫂子,我這個脾氣哪受得了這個窩囊氣,就逮住那個紈絝公子一頓猛揍,結果也可想而知,我和你嫂子灰頭土臉的逃出嶺南,來長安投奔在大理寺任職的表叔了。”


    趙幼安看著大大咧咧的翟秀,想來這個漢子脾氣也不好,他笑了笑後好奇的問道:“翟大哥,你表叔是大理寺的誰啊?”


    翟秀勾了勾手,示意趙幼安來到身前,然後等趙幼安來到身前後他湊到趙幼安耳旁擠眉弄眼的低聲說道:“我表叔正是咱們大理寺的寺卿褚時鈞。”


    “唔。”


    趙幼安豎起拇指感歎道:“厲害。”


    “所以說嘛,既然你我搭夥了,在大理寺內遇事我罩著你就好啦,你也不用去向想練武的事情,我們就打理好這個陰牢,每月心安理得的拿俸祿。”翟秀豪氣幹雲的說道。


    兩人站在牢門閑談時,一聲撞鍾聲劃過長空,翟秀抬眼看了一眼不遠處那座黑色望樓,然後伸了個懶腰慵懶的說道:“到放飯的時間了,我們得先給牢裏的犯人盛送,然後自己才能吃。”


    翟秀帶著趙幼安出了地牢,來到之前駐足的小院內,他找了一輛靠著牆根的木推車,然後搬了兩個木桶上去,這時突然想起什麽後扭身對趙幼安說道:“陰牢中的犯人,送飯時注意第七間的那位,其他也沒什麽可給你交代的了,他們不論如何窮兇極惡,在這牢底也是我們說了算。”


    趙幼安奇怪道:“第七間那位有什麽問題嗎?”


    “日子長了你就知道了。”


    翟秀留下這句話頭也不迴的走了。


    站在院中的趙幼安掏出懷中那塊刻著大理寺三個字的木牌,嘴角輕輕勾出一抹笑意,這笑仿佛是對即將紮根的這個世界打了個招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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