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十分睏倦,打個哈欠,竟微微笑著,倒向石床和衣睡下。


    俊美至妖異的神色之間,一片濃重暗影,似陰似悒。


    這一覺昏天黑地,睡得雷打不醒。


    聽聞魔族晝伏夜出,個個都是夜貓子,被日頭一照反而沒什麽精神,也隻得耐住性子等下去。等他醒來,又能如何,心裏卻完全沒底。有很多的疑問有待澄清,一時又不知該從哪裏追究根由。


    夜色如水,明月皎皎透過水晶穹頂時,照壁上終於幽幽浮出個如風似月的人影。他懶洋洋抻了抻胳膊,翻身跳下丈高石床,穩穩落地。寬袍敞著懷,牽動紫衫紗影翻飛,一連串動作似行雲流水。


    孔雀之美,雖不敵鳳凰,卻有著僅次於其下的曠絕艷色,何況一身妖相魔骨,那等輕狂浮華的張揚之態,舉手投足間都欲放難收。放眼三界珍禽,除了鳳凰就數他。但托賴東皇一番處心積慮,世間已再無神鳥鳳凰。


    他在石案上祭起一盞小小孤燈,便從袖中掏出那顆狐狸元丹,朝我口中餵去。


    元丹入體,腹中升起一股暖流,瞬間湧遍四肢百骸。我思量自己即便化迴人形,也比他矮上一個頭,說話都得仰視,實在缺乏氣勢,不如仍舊維持狐狸模樣,有尖牙利爪,好歹顯得威武些。


    世人都愛詬病美麗而沒脾氣的皮囊是花瓶木頭,覺得無甚情趣。但既美且傲,脾氣又大過了頭的,譬如孔雀重樓,卻又覺得消受不起。動不動就連佛祖也敢張口就吞的傢夥,解決問題的方式一定不是講道理。


    既然講理沒用,那就單刀直入最省心。


    我弓身奓毛,前爪踩著鼓凳跳上石桌,沖他齜牙咧嘴調出個兇相:“你捉我來做什麽?”


    仿佛這是個十分新奇的問題,重樓偏著腦袋認真想了一會兒,又望了眼地麵上被我刨出來的百十來個坑,淡淡笑道:“你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吧。”


    莫非他以為我的愛好是在石頭上刨坑?變態真是難以溝通,思維方式果然異於常人。


    “我想出去。”


    “現在不行。”


    “那什麽時候才行?”


    “到你真正想清楚你要去哪裏的時候。”


    “你剛剛才說我想做什麽都行,出爾反爾很有趣?”


    “這個除外。”


    “那我要是想殺了你呢?”


    “等你有這個本事再說。”


    我一口悶氣吊在嗓子眼裏,幹巴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燈火跳躍如躁,重樓緩緩移步,去架上尋書冊。再迴來時,一手還拎了副冷暖玉棋子。


    他安穩落座,不再搭理我,一邊看棋譜一邊和自己對弈,推敲之間,態度安閑。


    時間在這石洞中仿如凝滯,前所未有的平寂漫長。沒有聲音,沒有風,連塵埃都不再飛舞。


    我氣鼓鼓在棋盤邊蹲守了半天,時不時故意伸出爪爪把布好的棋子搗得亂七八糟。他卻視若無睹,連眼皮也不抬,一顆顆撿起被撥亂的棋子,將散沙恢復原位,然後繼續。麵上波瀾不興,簡直不動如山,記性和耐心都好得很。


    記性好的人,都愛記仇,也時常容易不開心。


    月影移至中天,南壁發出悶響,緩緩撐開一線幽門,那患獸馱著老大一隻青花酒甕奉至跟前,又轉身悄無聲息退下。


    重樓輕揮衣袖,壁櫥無風自開,從裏頭憑空飛出兩隻粗陶酒盅,落在棋枰邊上。他將其中一隻朝我麵前推了推,取過另一隻,自斟自飲起來。


    我甚沒趣,對方才小家子氣的舉動感到羞愧氣餒,猛然醒悟過來,自己這個狐狸模樣,活像陪著主人下棋的寵物,委實不大看得過去,臊眉耷眼找個角落化迴人形,又別別扭扭在對麵石凳上坐了。


    皺著眉百無聊賴,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法子能說服這個不動如山的變態放我離開。青花甕裏的酒被不知不覺喝掉大半時,重樓終了一局,緊接著便將這盤費盡思量才好不容易成就的棋麵抬袖掃落,毫不顧惜,又再開一局。


    活生生的變態啊!……可算是見著活的了,這見識短淺的千把年算沒白活。


    我內心咆哮,僵坐得欲哭無淚,疑心再和他這麽耗下去,就要化成石像,和洞府融為一體。終於忍不住再開口:“你這個棋……還要下多久?”


    他仿佛沒聽見,隔了好一會兒,落落答道:“整晚。”


    他耗得起,我耗不起,臨淵那邊情勢危急,如今還不知怎樣了。


    重樓在石盤阡陌間填下一子,忽然眯起雙眼:“自從你走了以後,我再也想像不出,你在我身邊時是什麽樣子。”


    我隱隱覺得自己要瘋了:“你腦子是不是有毛病?”當即嗖地跳起來,不可思議地指住自己鼻尖,“我……我跟你很熟?幾時在你身邊待過?我是狐仙,你是妖魔,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懂不懂?”


    為了充分表達出內心的憤慨鄙夷,還做了個拍案而起的動作。對準棋枰一巴掌下去,痛得眼冒金星,才想起來這個變態的品位迥異,洞府內一應陳設,非竹非木,全是童叟無欺實打實的石頭。


    輸人不輸陣,再痛也得忍。我咬緊牙關,把震得發麻的手臂藏到身後。


    “還是這麽倔。你從不在人前示弱,唯一一次主動來太微垠找我,暈倒在石門前,渾身都是傷,可眼睛裏,沒有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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