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完大刺兒頭蘇軾,神宗開始琢磨著實現大宋王朝偉大複興的第一步,滅西夏。按照他的戰略構想,先滅西夏,再收幽雲,再複遼東,再圖西域。這張餅有些大,但是第一個一定是西夏。


    西夏雖然國力稍弱,但畢竟也立國四十多年了,國家法度、機構健全,百姓有著明確的國家觀念,而且跟中原內地語言文字都不通了,想輕易征服哪有那麽簡單。


    熙寧變法之後,國家攢了很多錢,在後勤和國力上完全夠跟西夏幹一仗,但西夏穩定的局勢一直讓神宗很難下定決心出兵,王安石離開之後的元豐年間,神宗越來越沉穩,他知道想要滅亡一個主權國家,必須要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天時地利人和三個因素裏,天時最為重要,元豐四年五月,天時來了。西夏邊將向北宋朝廷上疏,國家內亂,太後謀反幽禁皇帝,請求北宋發兵討伐太後。


    接到奏疏的神宗有點兒迷,最近關於西夏內亂的奏報已經好幾封了,眾說紛紜也不知道到底亂成了什麽樣子,現在西夏邊將親自上疏,恐怕是真的亂成一鍋粥了。


    此時不發兵滅夏更待何時?


    衝動之後,神宗經過謹慎考慮,派人給西夏送去了國書,國書裏也沒什麽特別的,就是問候問候西夏皇帝李秉常,哥們兒你最近還好嗎?


    這封不懷好意的國書如同泥牛入海,沒有任何迴音。


    你見過一個國家外交部癱瘓的嗎?西夏就是這樣,國書傳達完之後神宗明白了,西夏這迴是真有難了。趁你病要你命,要滅西夏就在此時,猶豫就會敗北。


    從一國之君的角度來看,派兵打仗最重要的就是安排合適的將領出征,漢軍唐軍再能打,沒有衛青霍去病和李婧侯君集,照樣打不過匈奴突厥。


    三軍易得,一將難求。


    神宗朝最能打的無疑就是王韶,畢竟熙河開邊征戰千裏,迴朝之後河州被圍還能千裏奔襲迴去一舉全殲木征軍隊,這戰績跟衛霍相比是差點兒火候,但放在北宋曆史上那就是不世出的名將,狄青以後就這一個。


    可問題是,元豐四年六月,王韶病逝。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王韶雖然病逝,伐夏大計不能耽誤,神宗經過慎重考慮,選擇了李憲擔任主帥。


    李憲是個宦官。


    樞密使孫固一聽說神宗安排宦官做主帥,當時就明確反對,問神宗,滅國這種天大的事,用一名宦官做主帥,難道文武百官士大夫們就不能為國盡忠了嗎?


    孫固雖然強力反對李憲做主帥,但神宗的安排其實是有道理的,李憲雖然是宦官,但有宋一代能打的宦官比比皆是,李憲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王韶熙河開邊時,李憲是王韶最重要的助手,跟隨李憲打了很多仗,與木征決戰時更是身先士卒拚死作戰。王韶迴朝擔任樞密副使後,李憲更是獨自負責熙河路的軍務,多次打退吐蕃諸部的進犯。


    可以說,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李憲都是伐夏主帥的最佳人選,孫固的反對純粹是攻擊人家身體缺陷,宦官怎麽了?宦官就不能報效國家戰死沙場嗎?你孫固軍界第一大佬你怎麽不親自領兵去伐夏呢?


    在樞密院的強烈反對下,神宗不得不做出妥協,李憲不能總領征夏大軍對吧,那我讓李憲領一路,另外再額外派四路共計五路大軍,分別從五個方向進攻西夏,這總行了吧。


    孫固再次反對,五路大軍出征而無統一主帥,根本無法協調指揮,大軍必出亂子。


    神宗問孫固,主帥李憲你說是宦官不讓用,五路並進不設主帥你又不讓打,你說該派誰任主帥?


    呂公著當時也已經從地方迴到中央任知樞密院事,一聽神宗這麽說趕緊接話,既然沒人可用,那咱就不打了吧。


    孫固一看好同事唱雙簧,趕緊也隨聲附和,對對對,咱不打了。


    神宗氣的火冒三丈撂下樞密院幾個宰執就走,接著正式下詔五路伐夏,樞密院別給我囉嗦馬上執行。


    元豐四年,神宗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凡事都要王安石來拿主意的年輕小夥子,三十多歲的神宗已經逐漸成長為一名老練的皇帝,當皇帝就得乾綱獨斷,樞密院不同意打不行,決定了要打西夏就一定要打。


    元豐四年七月,北宋正式出兵五路征討西夏,分別是:


    王中正從河東出發,率軍六萬;


    種諤從鄜延路出發,率軍十萬;


    高遵裕從環慶路出發,率軍八萬;


    劉昌祚從涇原路出發,率軍五萬;


    李憲從熙河路出發,率軍十萬。


    我們來一個一個介紹介紹這五路大軍的主帥,北路軍主帥王中正是一名宦官,但這位仁兄跟李憲一樣,是跟隨王韶經曆了熙河開邊立下過許多戰功的宦官,憑軍功一步一步升上來的,在軍中也很有威信,熙河平定後奉命駐守河東路,處於此次五路大軍的最北端。


    東路軍種諤駐守鄜延路多年,與西夏交手也多年,多次挫敗西夏進犯,李諒祚死後還招降了西夏將領嵬名山,一度占據西夏軍事要衝橫山,西夏梁太後拚了老命才把橫山搶了迴去。


    在五路主帥中,種諤資格最老履曆最光鮮,可謂是最根正苗紅的將門世家。從小生活在邊界,跟著父親種世衡耳濡目染已經見慣了黨項兵和蕃兵,對西夏的國情軍情摸得透透的,從理論上來講,種諤的東路軍應該是最穩的一支。


    而事實上,種諤卻是五路中最不穩定的一支大軍,種諤這個人,雖然將門虎子,但生在將門,少數人是虎父無犬子,更多的人卻是適者生存,種諤就是後者。


    種世衡有八個兒子在軍中任職,種諤是老二,多年的軍旅生涯讓種諤深知,打仗除了要打勝也要打出名打出利,種家在西北多年經營,率部號稱“種家軍”,熙寧變法之後軍中推行“將兵法”,將領不再頻繁調動,種家軍更是越來越類似於種諤兄弟們的私兵。


    一句話,種諤越來越軍閥了。


    將軍百戰死,軍閥百戰活。看看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國民黨那些軍閥派係的作風就知道了,打仗輸贏都是小事兒,保存實力才是軍閥的頭等大事兒。


    種諤當然不至於淪落到國民黨內軍閥那種地步,但種諤也有軍閥的通病,那就是擅長打順風局,打不了逆風局。


    種諤這個弱點會在接下來的曆次戰鬥中坑隊友。


    種諤南邊是五路大軍的中路軍高遵裕,高遵裕是從基層軍官一路打上來的,最早受父親恩蔭到軍中任職,先是在西北防守西夏,多次作戰屢立戰功。後來又跟著王韶打木征,熙河路局勢穩定後調任慶州(今甘肅慶陽縣),統管涇原路守軍。


    南路軍劉昌祚同樣受父親恩蔭進入軍中任職,曆次對夏作戰中表現突出受到提拔,熙河開邊後奉命任熙河路都監,後來又跟著王中正到四川平叛,剿滅叛軍後調任涇原路。


    李憲就不多囉嗦了,當時就率兵駐紮在熙河路,當年熙河開邊的部將們早就迫不及待等著打了。


    朝廷給五路大軍製定的進軍計劃是,五路大軍直撲靈州(今寧夏靈武縣),然後從靈州出發渡河攻打興慶府(今寧夏銀川市)。


    從靈武縣到銀川市,僅僅隔著一條黃河,所以說攻打靈州跟攻打興慶府其實沒什麽區別。


    五路大軍從不同的地方出發插入西夏心髒部位,由於路途遙遠,氣候地形完全不一樣,五路大軍不可能保持同步,最好的結果就是先後到達。當然也有可能,連靈州都到不了。


    五路宋軍號稱四十萬,實際上隻是若幹支五萬七萬的軍隊。雍熙北伐三路大軍攻打遼國,薩爾滸之戰明軍五路圍剿努爾哈赤,哪一個不是慘敗?更何況雍熙北伐和薩爾滸之戰中宋軍明軍最起碼還有個主帥,而這次五路伐夏,連個主帥都沒有。


    這場仗,從一開始就注定要輸。


    北宋這邊調兵遣將大舉來攻,西夏那邊也沒有閑著,外族的入侵讓西夏貴族們暫時擱置了對梁太後的反對,紛紛為了保家衛國出謀劃策,在一幫老臣的建議下,梁太後下令全國各路兵馬向首都收縮,路上糧草不能帶的全部燒光,堅壁清野不給宋軍留一粒米。


    梁太後的戰略非常致命,宋軍雖然人數眾多,但人多是優勢更是劣勢,四十萬大軍就是四十萬張嘴,不說別的,每天的吃飯就是問題,搞行政的朋友們可能給公司訂過盒飯,知道哪怕隻是四十個人,餐飲安排起來就是一件非常費力的工作,更何況四十萬人?而這些士兵打仗在外一旦吃不上飯,軍隊隻有死路一條。


    五路大軍中種諤先行出發,率軍攻打米脂寨(今陝西米脂縣),種諤憑著大軍壓境,沒把米脂守軍放在眼裏,派了一支偏師攻打,結果上去就被打敗了。


    輕敵冒進首戰敗北,種諤給戰爭起了個好頭,為了懲戒種諤這種自由主義行為,朝廷詔令種諤不得擅自行動,凡事受北路軍主帥王中正節製。


    首戰吃癟的種諤沒有停,接著率主力親征米脂寨(今陝西米脂縣東南),把米脂寨團團圍住,派前鋒埋伏在周圍,圍城打援幹掉了周圍的夏軍主力,前後斬首超過八千人,到了九月份終於拿下了重鎮米脂寨。


    米脂寨拿下,還殲滅了西夏在附近主力部隊,神宗非常高興,然後親自下手招送往前線嘉獎種諤,並在手詔中下令,種諤首立戰功,之前讓你受王中正節製,現在不用受他節製了。


    神宗這操作直接讓王中正看不懂了,合著我就是個擺設,他種諤才是主角唄?


    北路軍和東路軍相距比較近,基於神宗的神級操作,兩軍還沒會師矛盾已經產生。


    種諤孤軍深入越戰越勇,到了十月十五日已經攻占了夏州(今陝西靖邊縣),然後繼續往西打。種諤打得快王中正打得慢,等王中正的北路軍走到夏州時,種諤已經接著去打夏州東麵的銀州(今陝西米脂縣)了。


    目的地靈州在西麵,而銀州在東麵,銀州守軍根本不足以對宋軍造成威脅,那麽種諤為什麽非要反方向的去打銀州呢?


    因為東路軍沒飯吃了。


    北宋方麵對於西北作戰顯然沒有提前做好策劃,雖然給每路大軍都配備了專門的運糧官和超過十萬的民夫保障後勤,可從北路軍東路軍打過黃河後,直麵的就是黃土高原。西北的朋友都知道,農曆十月份十一月份的黃土高原有多冷,這個時節運糧又是多麽艱苦。


    無論是米脂寨、夏州城還是銀州城,道路險峻,大規模運糧非常困難。夏軍同樣發現了宋軍這個弱點,雖然在正麵戰場上被種諤打了個一敗塗地,卻在側翼襲擊宋軍糧道,消滅大量宋軍運糧隊。


    東路軍一路高歌猛進,夏州城拿下之後發現糧道被劫吃不上飯,種諤急了,隻能就近先把銀州城打下來,一方麵防止銀州守軍再跑出來劫糧道,另一方麵,有人的地方就有吃的,打下銀州城進去搶糧吃。


    種諤的東路軍前腳剛離開夏州,北路軍後腳進到夏州城,不走了,全軍義憤填膺,種諤的東路軍一路上戰功無數,我們就因為比他慢點兒一路上隻能趕路啥也做不了,等戰爭結束後我們算什麽?種諤的跟屁蟲?


    北路軍的憤怒是有原因的,種諤糧道被劫了之後基本上就是以戰養戰,打垮敵人搶對方的糧草輜重用以後勤。東路軍一路上把能打的都打完了,王中正的軍隊連個糧食都搶不來。


    北路軍為什麽要搶糧食呢?不能吃自己的糧食嗎?


    不能?因為王公公也沒自己的糧食了。


    北路軍出發前,運糧官過來問王中正後勤糧食安排,王中正官僚勁兒十足,給運糧官一頓安排,卻不肯簽字。運糧官苦苦相勸,王中正沒當迴事兒,最後不耐煩的給運糧官簽了文書,讓先給大軍準備半個月糧食,之後的慢慢運。


    運糧官好言相勸,大帥,六萬大軍行軍那可不是開玩笑的,萬一遇上個敵軍劫糧道、下雨路不好走、運糧隊迷路什麽的,糧食耽誤個十天半個月,大軍就要餓肚子。


    王中正毫不在意,怕什麽,皇上不是安排了種諤的東路軍受我節製,我們北路軍輕裝簡行全力推進,到了靈州城下沒糧食了就吃東路軍的。


    運糧官實在放心不下,王中正要半個月的糧食,運糧官又給多準備了一部分,一共將近一個月的糧食讓大軍帶著出發,途中再陸續向前線運糧。


    怕什麽來什麽,夏軍雖然硬拚不過宋軍,但是騷擾很有一套,跟東路軍一樣,北路軍一進入西夏境內就被劫了糧道,夏軍還專挑北路軍每天生火做飯的時候過來騷擾,策略非常明確,就是不讓你好好吃飯。


    就這樣一路打一路走,到了夏州城之後,北路軍攜帶的糧食幾乎吃光了,而種諤米脂寨大勝後,神宗又下手詔不用受王中正節製了,東路軍見機行事。


    王中正眼巴巴的想去種諤那兒混口飯吃,結果突然又管不住種諤了,最後的吃飯希望落空,夏州城的北路軍開始餓肚子。


    在自己國家打保衛戰,再怎麽餓肚子也不怕,就地取材哪怕吃樹皮吃草根兒,但是跑到異國他鄉,茫茫黃土高原你去哪兒找樹皮找草根兒?


    北路軍十月初出發,到達夏州時已經是十月中旬,由於夏軍屢次騷擾,軍糧比預計消耗的快,已經接近斷糧。為了生存,王中正下令,不去靈州了,全軍南下去打宥州(今內蒙古鄂托克前旗東南),打進宥州城進去吃飯。


    宥州城守軍不多,北路軍沒費什麽工夫就把城打了下來,可守軍不多也就意味著糧食不多,北路軍在宥州城搞了一千多頭牛羊牲口,就地殺牲口吃飯。


    一千多頭牲口看似不少,可問題是北路軍足足有六萬大軍,就算按兩千頭牲口來算,平均一頭牲口給三十個人吃,吃不了多久。


    北路軍在宥州城堅持了將近一周,實在頂不住了,隻好退兵,十一月初四,王中正率軍撤退,此時的西夏已經再也無力組織正規軍追擊北路軍,可不用夏軍追擊,北路軍一路丟盔棄甲潰退了迴去,非戰鬥減員兩萬多人,六萬大軍出去,僅剩三萬多迴來。


    北路軍在西夏搞了一場饑餓一月遊狼狽迴國,東路軍也好不到哪兒去,種諤為了吃飯打完銀州之後發現銀州沒什麽糧草,又率軍迴到夏州,安排副將劉歸仁率軍三萬打通糧道運糧。


    劉歸仁領著偏師一路向南,本想接應運糧隊,可士兵們已經餓到極限,等到快接近宋夏邊境時完全無法指揮,全軍潰散全部向國內退去,士兵們餓急眼了不管任何軍令,劉歸仁根本製止不住,這一路偏師不戰而潰。


    種諤的主力還在夏州苦等,左等右等等不來糧食,隻能退兵,一路上山高路遠沒飯吃,東路軍大規模減員,史書記載東路軍撤退時“全軍無食,皆號泣不行”。走到一半天降大雪,十一月份、黃土高原、天降大雪、沒有吃的、全軍撤退,東路軍一路如同喪家犬一樣迴到了鄜延路,出去的時候十萬大軍,迴來時還剩不足五萬。


    北路軍和東路軍先勝後敗,靈州城都沒見到就狼狽的迴去了,堪稱難兄難弟。與北路軍東路軍不太一樣,中路軍和南路軍離靈州距離要近不少,糧道短,後勤勉強跟得上,也是五路大軍中唯二打到靈州城下的隊伍。


    劉昌祚率南路軍先行出發,十月十二日到達靈州城南的磨臍隘,


    磨臍隘是靈州城唯一的天險,拿下這個關卡靈州將再也無險可守。


    聽說宋軍主力打過來,西夏方麵非常重視,國相梁乙埋親率大軍前來迎戰。劉昌祚安排一支偏師偷偷過河從磨臍隘側方偷襲,然後迎著梁乙埋的主力撲了上去,並且通告三軍,消滅夏軍主力,按照熙河作戰時的三倍重賞。


    宋夏兩軍主力在磨臍隘南側的堪哥坪遭遇,火星撞地球沒什麽廢話直接開打。劉昌祚排出陣勢,先頭盾牌手,中間神臂弓射手,後排床子弩,最後騎兵跟進。等前排盾牌手頂著夏軍箭矢向前推進到射程之內後,神臂弓和床子弩開始發射,作為全軍主帥,劉昌祚一馬當先,手持兩麵盾牌衝在最前麵。


    主帥不惜死,還有黑科技,神臂弓和床子弩的射擊馬上壓倒了夏軍的弓箭射擊,宋軍趁勢全軍殺過去,兩軍展開肉搏,從中午殺到晚上,最終夏軍崩潰,梁乙埋趁亂跑了,但夏軍高級將領被俘被殺三十多人,被俘被殺士兵數千,一戰把西夏靈州城外野戰主力打趴下了。


    主力廢了,就隻有任人宰割的份兒,於是南路軍在靈州城外連續掃平西夏各個軍事據點後,接著向靈州城進軍。


    前往靈州城有兩條路,一個是正北方向經過黛黛嶺(今寧夏同心縣北),一個是西北方向取道鳴沙川(今寧夏中衛縣)。所有人都建議正北前進經黛黛嶺進軍,劉昌祚力排眾議,主張繞道西北鳴沙川。


    南路軍雖然離國境線近,但隨著孤軍深入糧道越來越長,隨時可能被劫糧道斷糧,而經南路軍探子迴報,鳴沙川處有夏軍糧倉。


    南路軍西北繞道鳴沙川,果然找到了西夏的糧倉,經過清點糧食超過了一百萬石,全軍高興壞了,裝車就走,拉了一大堆糧食奔赴靈州城。


    劉昌祚一鼓作氣勢如破竹,十月底就打到了靈州城下,趁著守軍防備不及城門還沒關上,南路軍前鋒上去就打進了城區,靈州城頓時亂成一團。


    劉昌祚主力在後麵一看前鋒已經攻了進去連忙全軍開拔準備一舉拿下靈州城,大軍還沒走到城門口接到命令,高遵裕已經派人進城詔安,南路軍不得擅自攻城。


    軍令如山,劉昌祚氣的跺腳,但又不能抗命,隻好命令主力停下,夏軍趁機關上大門,衝進城去的那些南路軍前鋒部隊被夏軍在城內全殲。


    命令是中路軍主帥高遵裕下的,原因很簡單,你劉昌祚拿下靈州城了,我高遵裕還遠在百裏之外,功勞算誰的?


    與北路軍東路軍王中正與種諤混亂的關係一樣,中路軍和南路軍也處於一種混亂的關係之中。原本出征,五路伐夏,安排大家共同打進靈州城,靈州城拿下,河對岸的興慶府將無險可守,西夏隻有亡國。可出征之前神宗又詔令,南路軍主帥劉昌祚受中路軍高遵裕節製。


    高遵裕除了武將身份外,還是一名外戚,當朝太後高太後是高遵裕的侄女。高太後是侄女,自然就了解這位叔叔的秉性,知道他氣量小不能容人,帶兵打仗隻能做副將不能當主將。


    高太後多次勸神宗不要用高遵裕,但神宗不聽,執意根據自己的判斷認定了高遵裕是難得的將才,必須重用,比如一起出征的南路軍和中路軍,就得讓高遵裕同時節製南路軍。


    這就非常要命了,要麽就是兩路軍一個主帥,要麽就是兩路軍分別各自獨立的主帥,神宗這樣安排一路軍主帥同時還能節製另外一軍主帥,這就是人為的給前線製造矛盾:被節製的軍隊就是炮灰,有危險你上我躲著,有好處我上你讓開。


    王中正是準備怎麽坑種諤的,自己北路軍沒糧食了不怕,我跑去吃種諤東路軍的,幸虧後來神宗又下詔書種諤不受節製,要不當時兩路宋軍非打起來不可。


    在高遵裕看來,劉昌祚的南路軍那就是後娘養的娃,眼看著娃要立功說啥也得攔住他,換我的部隊來。


    其實高遵裕能帶兵走到靈州城下,都得多虧劉昌祚,主要是因為這位爺走了沒多久就迷路了,在西夏旱海(今寧夏靈武縣北戈壁灘)打轉走不出去。眼看著糧食吃光,需要後勤補給,結果運糧隊用的驢拉車,在路上堵驢了,驢子不聽話車也走不動。中路軍就在旱海裏又困又餓打轉,一直到劉昌祚都快打到靈州城了才從旱海裏走出來。


    十一月初一,高遵裕終於帶著中路軍沿著南路軍掃平的道路來到了靈州城下,當時南路軍已經在城下圍了兩天了,得知中路軍到了,劉昌祚連忙來高遵裕這裏報道。其實都是一路主帥,人家劉昌祚不見得比你地位低,誰知道高遵裕還就是給臉不要臉,劉昌祚主動示好,來了之後他卻覺得劉昌祚來報道來晚了,把劉昌祚先晾在一邊,等了好久才接見。


    就這種心胸,什麽隊伍讓他來帶都要帶進溝裏。


    高遵裕問劉昌祚戰況,劉昌祚如實迴答,本來馬上就攻占靈州了,領導您不讓打了說您派人都招降了,結果現在城門關上進不去,不過我們南路軍都在城下,隻要你同意打,我們立馬攻城,就憑靈州這座小城根本擋不住我們。


    高遵裕一聽,劉昌祚這是對自己不滿意啊,當時就翻臉了,訓了一頓劉昌祚把人攆走。好不容易來到靈州城下,不能再讓南路軍出風頭了,接下來的戰功都要由中路軍獨占。


    經過短暫的休整,兩路宋軍準備對靈州城發起總攻。為了充分瓦解南路軍的戰鬥積極性,避免與中路軍爭功,十一月初六總攻前夕,高遵裕下令,撤掉南路軍主帥劉昌祚的職,南路軍全軍由劉昌祚的副將姚麟暫管。


    劉昌祚臉色鐵青不發一言,姚麟一聽這任命那是要把自己往火坑裏推啊,當場表示無法勝任,高遵裕見拗不過便不再堅持,但是要求南路軍全軍在城外巡邏警戒,不得參與攻城。


    梁乙埋率領的西夏最後的主力已經被南路軍打殘了,高遵裕竟然安排五萬大軍的南路軍全軍打醬油,有這種荒唐的主帥,宋軍注定要輸。


    攻城開始,經過一晝夜的猛烈進攻,宋軍沒有任何進展,原因是兩路宋軍長途跋涉,無法攜帶重型攻城武器,上不了城牆。


    上不了城牆的高遵裕再次無能狂怒,傳令劉昌祚立刻到城外附近砍伐木材製作井欄雲梯等攻城武器。茫茫戈壁,荒蕪靈州,劉昌祚就算是神仙也找不來成片的樹林,宋軍的攻城武器根本就是鏡花水月無從談起。


    眼見劉昌祚毫無辦法,高遵裕終於又有了發泄怒火的借口,下令處斬劉昌祚以正軍法,這下子連中路軍的將領也看不下去了,兩路宋軍將領全部為劉昌祚求情。


    所有人都在為劉昌祚求情,高遵裕也有點兒怵了,算了,不殺了。高遵裕放了劉昌祚一馬,可劉昌祚經過高遵裕這麽一折騰,悲憤交加病倒了,南路軍全軍也籠罩在悲憤之中,宋軍形勢不容樂觀。


    兩路宋軍不和難以形成合力,當時範純仁的弟弟範純粹也在中路軍軍中,任職運糧官,專門去找到高遵裕,勸他說兩路主力不和不利於對夏作戰,勸高遵裕顧全大局,不要苦苦相逼,一定要團結南路軍。


    範家父子兄弟在朝中威望極高,高遵裕表麵上應承著範純粹,實際上仍然是我行我素,繼續擠兌南路軍。中路軍打了幾天沒有任何進展,高遵裕毫不在意,不帶南路軍玩兒根本沒關係,他自己有破城妙計。


    令所有人都想不到,高遵裕的妙計是勸降。


    靈州城是西夏首都興慶府最後一道屏障,與興慶府僅一河之隔,這裏駐守的夏軍是西夏意誌最堅定的夏軍,可以全城戰死,絕無一人可降,高遵裕竟然想勸這裏的守軍投降,秒啊。


    勸降的部隊不斷向城頭喊話,唿籲夏軍趕緊開城投降。夏軍也在城頭上對著宋軍喊話,說我們守軍絕不背叛國家,況且現在打都沒打,你們連城頭都上不來根本拿我們沒辦法,憑什麽勸降?


    勸降不成,高遵裕全然沒有其他辦法,就這麽全軍圍在靈州城下耗著。農曆十一月的西北高原,冷風能把人撕碎吃了,宋軍就這樣圍著靈州城挨凍,如果說光是挨凍也就算了,還能忍,可接下來吃不上飯直接讓宋軍陷入了絕境,再也忍不了了。


    劉昌祚從鳴沙川帶過來的糧食經過兩路大軍消耗,漸漸也快吃完了,於是通知後方向靈州前線運糧,宋軍運糧隊沿著劉昌祚走過的熟悉路線往前線運糧。西夏經過堪哥坪一戰主力被擊潰,可殘部尚在,在梁乙埋的指揮下,夏軍化整為零從黃河西安渡河埋伏在鳴沙川,連續打劫宋軍運糧隊,導致宋軍糧道幾近斷絕。


    宋軍在靈州城下圍城半個月,還是拿守軍毫無辦法,當時中路軍的副將種診勸高遵裕,要麽拚盡全力挖地溝燒城門的趕緊把城拿下,要麽往後退一退接應糧草順便等攻城器械來了再打,否則大軍駐紮在城下,萬一對方把黃河掘開,全軍恐怕要葬身魚腹。


    高遵裕既不願強攻,也不願後撤,但種診不愧為將門世家,後麵的發展被他一言說中。守城的夏軍趁宋軍不備,掘開黃河引水淹宋軍大營,宋軍就算再怎麽勇猛也擋不住大水,被水衝的四散奔逃。高遵裕一看水衝了大營,又等不到糧草,終於絕望,撤吧。


    高遵裕一下令撤退,正中西夏人下懷,本來宋軍又累又餓已經差不多士氣耗盡了,一說撤退便一窩蜂的撤,夏軍出城追擊,高遵裕完全控製不住形勢。眼看著夏軍就要追上來,高遵裕又叫來劉昌祚,命令他率南路軍殿後。


    搶功第一個,送死給別人,高遵裕把無恥發揮到了極致。病中的劉昌祚平靜接受軍令,召集南路軍部眾保護中路軍先走,然後轉身跟追擊的夏軍又打了一仗,劉昌祚又一次披甲持劍親自衝殺,南路軍哀兵居然把夏軍給打退了,但夏軍退兵之後南路軍也再撐不住了,一路不斷減員退迴到涇原路治所渭州。


    中路軍和南路軍也都歇菜了,五路宋軍隻剩下西路軍,那麽西路軍的命運又會成啥樣兒呢?


    西路軍很幸運,幾乎沒受到任何損失,因為李憲領著西路軍從頭到尾都在打醬油。


    八月從河州出發,西路軍先打下西使城(今甘肅榆中縣西南),接著繼續揮師北上,由於從西南方向進攻沿黃河北上,一路上依靠水陸運糧,西路軍基本不存在缺糧的困難,氣勢旺盛。


    夏軍一路望風而降,西路軍接著進攻蘭州古城(今甘肅皋蘭縣),西夏朝廷派了幾次援軍來救都被打了迴去於是便徹底放棄蘭州夏軍,任其自生自滅,蘭州古城很快便被拿下。


    拿下蘭州古城後,李憲並沒有繼續進軍,而是就地當起了包工頭,開始在蘭州地界築城,給朝廷的奏報是剛剛奪得蘭州,古城太小無法用以防守,想要守住蘭州就必須築一座新城控製周邊地界。


    想要控製住蘭州,隻要滅了西夏就一勞永逸了,李憲作為一員老將不會不懂這個道理,歸根到底就是不想打。


    從一開始的全軍主帥到最後的一路主帥,李憲的心理落差是很明顯的,而且經過朝廷這麽一折騰他也意識到,一名宦官,就算取得赫赫戰功又能怎麽樣呢?狄青堂堂男子漢,最後還是被朝廷排擠的憂憤而死,而他一名宦官,差不多得了,該自保時必須得自保。


    李憲雖然打算掛機,朝廷卻不會允許,眼見九月一整月西路軍沒什麽動靜,朝廷的敕令傳來,要他馬上率軍前去靈州會師,失期當斬!


    軍令如山,李憲不敢抗命,領軍繼續北上,到了女遮穀(今甘肅靖遠縣)擊敗當地守軍之後,西路軍改變行軍路線,不往北邊靈州方向去了,轉而向東向會州(今甘肅會寧縣)方向進軍。


    李憲依靠忽北忽東的行軍路線忽悠朝廷說自己一直在路上,隻不過敵情複雜進軍不順利,會州守軍哪裏是西路軍對手,不久便被拿下,然後李憲傳令全軍繼續掛機,賴在會州繼續歇。


    西路軍一路晃悠一路掛機,居然就這麽混到了十一月,當時北路東路兩軍已經狼狽的退迴國內,中路南路兩軍在靈州城下挨餓,神宗親自下詔要求李憲速速前往靈州與其他兩路軍會合。


    這下李憲不敢再掛機了,率軍北上,走到天都山(位於今寧夏海原縣)時遇上了西夏大將仁多零丁,天都山有當年李元昊的行宮,一直以來都是西夏軍事重鎮,仁多零丁是西夏當時少有的拿得出手的名將,神宗曾經親自下詔給邊將通緝此人。


    李憲不敢大意,先安排人到天都山行宮內殿的庫房裏放火,大火一起夏軍忙著救火西路軍趁機進攻,混亂中夏軍隻顧逃命,仁多零丁隻好率軍退卻。


    打退夏軍後,李憲擔心仁多零丁還會卷土重來,便就地駐紮在當地葫蘆河南岸,準備接著跟仁多零丁打。這時候傳來了高遵裕全軍潰敗的消息,中路軍南路軍也沒戲了,李憲一看五路大軍四路都完犢子,剩下自己這一路再往前走那就是送死,幹脆也不打了,退兵迴了蘭州。


    聲勢浩大的元豐五路伐夏就這麽結束了,五路宋軍主帥裏有人狂妄,有人糊塗,有人奸佞,有人忠烈,還有人隻顧著自保。


    此次宋軍主力出動四十萬,加上同等規模的隨行民夫和其他參戰蕃軍,動員人數將近一百萬,自此以後,終宋一世再未能組織起如此龐大的攻勢,哪怕後來嶽飛收複中原也僅僅不足十萬人,這一仗幾乎就是宋代戰爭動員的巔峰。


    戰爭動員的巔峰同時也是戰爭損失的巔峰,據戰後統計,正規軍加民夫死傷失蹤總計超過六十萬,天量的家庭失去了兒子、丈夫或者父親,精壯的男子漢們與家人天人永隔。


    熙寧變法給國家掙了很多錢,多到足夠去支撐如此巨大的一場戰爭,甚至多到戰爭之後朝廷輕鬆解決所有戰後撫恤和兵力恢複問題,但這一切卻解決不了神宗的心病。


    《韓非子》中講了這麽一個小故事:春秋末期,齊景公正在海邊遊玩,忽然接到侍者的報告說相國晏嬰病重。


    晏嬰是長期幫助齊景公治理國家的功臣,威望非常高。齊景公得到這個消息,非常著急,立刻下令火速返迴都城出發去看望晏嬰。


    他挑選最好的馭手駕車,挑選最好的馬拉車。在車上,他不住地催促快點跑,雖然馬車跑得飛快,但景公仍然覺得太慢。於是他把馭手推到一邊,自己拿起鞭子趕車。這樣跑了一陣,他還是覺得不夠快,幹脆跳下車子奔跑起來,跑了一會,便累得汗流浹背,上氣不接下氣。


    齊景公最終還是到了晏嬰家裏,卻是最後一個到的,他在車上為了加快速度反而最後最晚到達的一係列行為被後世總結為:欲速則不達。


    神宗的急切征討充分說明了什麽叫宋朝版的“欲速則不達”。


    漢武帝征討匈奴,從劉邦開始到武帝前前後後一百多年,核心將領衛青從一開始跟著大軍打下手一步一步成熟獨當一麵,最後獨掌帥印也用了十多年,最後衛青領著外甥霍去病兩人畢其功於一役,封狼居胥殺的匈奴漠南無王庭,這些都是需要時間的。


    我們再三強調一將難求,是因為財富可以很快積累起來,但將才需要在真刀真槍裏一仗一仗打出來,就神宗朝前期那些跟西夏之間的戰鬥規模,小打小鬧根本不足以磨練出將星。狄青當年大大小小跟李元昊打了多少場仗才打出名堂,神宗朝有這個條件嗎?你也想要狄青,但你一定要給夠培養狄青的時間和土壤。


    急功近利不說,對戰場幹涉過多,大軍出發了亂發手詔,以一己之力分化瓦解北路軍和東路軍的兄弟關係,又以一己之力澆滅了最能打的南路軍的戰鬥熱情,神宗以為自己是兵仙韓信,其實隻不過是另一個蔣介石罷了。


    不過沒關係,王安石為相數年,為國家攢下來了深厚的家底,一次失敗不足以動搖根基,神宗還年輕,一切都還有機會,靈州城下輸的這一局一定要扳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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