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情願選擇自己去死。


    想到死,西施的內心當然也有一番痛苦的掙紮,不過她很快平靜地接受下來。她遠在浣紗溪邊生活的的父母這時都已經離世,隻有一個心愛的範郎還深藏在心裏,念念不忘,可是她也累了,範蠡履行十年前的承諾,帶領越兵偷襲吳國,本指望能夫妻重圓,可惜老天不遂人願,夫差的救兵突然趕到,浪費了一次很好的夫妻團圓的機會。吳人還會給他們第二次機會嗎?幾乎不可能!她和範蠡團圓的美夢看來隻能在天國裏兌現,而父母已經在那邊等著了,那麽去天國跟父母一起等著範郎不是挺好嗎?


    西施的內心在很短的時間裏翻江倒海一番後,變得萬闌俱寂,對於死看得很淡很淡,跟迴越國浣紗溪老家探望當年的小夥伴沒有兩樣,有點不安,卻能處之泰然。


    西施對王孫駱說道:“西施願意代鄭旦去死,不過希望大人能心懷仁慈,善待鄭旦母女,別跟她們過不去。”


    王孫駱一聽西施情願代死,大功告成,自然很開心,當即言不由衷卻又聲情並茂連連點頭說道:“那是自然!大王一定不忍心一下子痛失雙美。你一死,鄭旦自然沒事了。”


    王孫駱在吳人眼裏以厚道著名,厚道之人玩陰謀最易得手,西施就算有玲瓏心,竟然沒識破王孫駱的鬼把戲。或許是西施赴死之心很急迫,以致一顆玲瓏心暫時蒙塵了。


    西施起身走進寢宮,做人生最後一次出行準備,去天國見久違的父母可不能馬虎,女兒是他們的心肝寶貝,必須穿上最漂亮的五彩綢緞衣服,戴上最華貴的金玉玳瑁頭飾,穿上最精致的香樟木屐……一切都很順利,可等她去完成最後臨門一腳時,卻出了意外,伍子胥送給她的陶瓿不見了。陶瓿裏裝的是伍子胥臨死前遺贈給她的毒藥。西施害怕看到刀劍的寒光、鮮血的殷紅,更厭惡吊死者的猙獰,所以她想飲毒自盡。伍子胥有先見之明,曾預言西施最後的結局在這瓶毒藥裏,今天全給他說中了。那就不要拂了他這位老冤家的一番好意,成全他吧!


    不見了陶瓿,那就得換一種死法,非其所願。西施奇怪了,她藏毒藥的箱子很隱秘,越娃館裏除了自己,無人能接近。西施急忙找侍女查問,這才知原來被小鸕鶿翻箱倒櫃拿走了,小家夥膽大包天,仗著西施寵愛,在西施宮中無法無天,想去哪裏去哪裏,想拿什麽拿什麽,沒人敢阻止。最近似乎喜歡上捉螞蚱,大概想用這漂亮的陶瓿裝螞蚱。西施嚇得魂不附體,要是小家把毒藥送進嘴巴,禍事不小。急忙向館中奴婢追問小鸕鶿的下落,才知道剛剛被鄭旦帶走。


    越娃館建造得很宏大,西施和鄭旦雖說同居一館,但兩人的住處相隔著一百多步。西施追到鄭旦宮中時,發現鄭旦一臉溫柔,正給小鸕鶿梳發結辮,小鸕鶿破天荒很安靜享受母親的撫弄,老天長眼,小鸕鶿一切安康。西施很奇怪鄭旦怎麽想到突然給女兒梳頭了,以前這一定是西施的活兒。不過現在顧不上這些雞毛蒜皮了,她向小鸕鶿追問陶瓿的下落,小鸕鶿很不情願地從懷裏掏出來交還給西施。


    西施和鄭旦之間沒有什麽秘密,伍子胥送陶瓿的事情鄭旦也知道。鄭旦見了陶瓿很吃驚,要知道這裏麵裝的是劇毒之物,能讓人瞬間斃命。可讓鄭旦更震驚的是王孫駱帶著幾個武士緊跟在西施身後。


    鄭旦的腦瓜靈敏,反應遠勝常人,她眼睛一轉,似乎明白了什麽,突然唿一下站起來,一把抓過放在案幾上的龍淵寶劍怒視著王孫駱,麵色如霜,滿腔怒火一觸即發。


    鄭旦喝道:“伍子胥之死和西施毫無關係,是我鄭旦設計殺了他,要殺要剮由我一人擔當。你王孫駱為什麽要禍及無辜?”


    原來鄭旦已經知道吳王下令要賜她死!


    並非鄭旦能未卜先知,而是純屬巧合。夫差害怕王孫駱賜死鄭旦後,違抗王命割下美人的頭顱去城牆上示眾,鄭旦是他的愛妃,是他夫差的私產,如受暴屍之辱,恥辱最大的還是他吳王這個美人所有者。所以王孫駱才奉命出宮,他想想不妥,又馬上傳命身邊寺人去給鄭旦收屍,提防鄭旦的屍體被王孫駱拉到城牆上去當眾羞辱。所以出現時間差,索命的無常沒到場,收屍的小鬼先上門。當王孫駱還在西施麵前耍詭計的時候,寺人已經來到鄭旦宮中等著給她了理後事。


    一般人在臨死前都有超級靈感,何妨是鄭旦這樣有特殊氣場的劍俠。鄭旦馬上從寺人的表情中看出端倪,稍一逼問,寺人隻能如實交代大王的旨意。鄭旦沒把死當迴事,她平靜地接受了來自吳王夫差也是劍俠縹緲子的死亡通知,甚至不屑於掉一粒眼淚、不屑於問一聲自己所犯何罪。


    這個世界在鄭旦眼裏已經沒有可戀之處。


    她失去了親人,失去了祖國,現在連最愛她的男人也要她去死。


    唯一牽掛於心的是女兒小鸕鶿,她才學會走路。不過既然有勝似母親的西施在,她相信女兒一定能好好長大,所以這事兒也不值得牽掛了。後來想了想,覺得在臨走前盡一下為母者的義務還是有點意義,於是就想到了給女兒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梳個頭、打個辮。閑著也是閑著呀!不然如何度過自己生命中既短暫又漫長的最後時光?她派人抓來了正在草叢尋找螞蚱的小鸕鶿,一邊給她梳頭打辨,一邊等著死亡使者王孫駱的到來。


    很奇怪,小鸕鶿從來不曾在母親麵前如此乖巧過,今天似乎也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控製住了,出奇安靜,似乎很情願陪著母親走完她人生最後一段路。


    鄭旦等著的死亡使者王孫駱尾隨者西施進來,而且西施一進來就急著尋找裝著毒藥的陶瓿,鄭旦馬上明白了怎麽迴事,王孫駱做事出格了。王孫駱不但要殺她鄭旦,還想殺西施。


    鄭旦曾經視死如歸,可現在她發現世上惡人太多,自己死得太窩囊,必須找到一點尊嚴做自己的棺槨,而且這副棺槨隻能在王孫駱身上找到。


    鄭旦持劍氣勢洶洶逼問王孫駱,要是他敢言之不當,先取他狗頭。這讓自命清高的王孫駱很難受,既然王命在身,後台硬實,當然不甘示弱。


    王孫駱說道:“色惑君王的妖妃,人人得而誅之。怪我王孫駱無能,隻能讓你們一個人上路。不過我王孫駱還是願意網開一麵,讓你們兩人自己選擇是生或是死。”


    王孫駱把吳國遭受的所有不幸全怪罪在西施和鄭旦身上,雖然明白她們幾乎都是無辜的,但找個假想敵出氣總比找不到敵人報仇痛快點。正因為對兩大美人抱著虛幻之中的刻骨仇恨,所以放出的話故意字字帶毒。明知西施和鄭旦是生死好姐妹,故意讓她們來個“抓鬮”定生死,活著的那位不是比死了的那位更難受嗎?最後的結果隻能是兩人都死路一條。


    西施和鄭旦都是人中龍鳳,自然知道王孫駱按著什麽心,布置著怎樣的陷阱。


    可就是知道他用心歹毒,你就是想不出應招,隻能乖乖走進他布下的陷阱。


    西施麵色慘白,但已經想到了應招。她命宮裏的奴婢抱走了哭鬧著的小鸕鶿,對鄭旦說道:“你有小鸕鶿,她還這麽小,不能沒有母親關照。我無牽無掛,苟且地活在越娃館裏和呆在陰間地府有何區別?讓我先走一步吧!”


    鄭旦連連搖頭,說道:“小鸕鶿和你更親,你才是她的娘,你一定要為她活著。你並非無牽無掛,家裏有愛你的人在等著你迴家。隻有我鄭旦才是無家可歸之人。我曾經有過家,可我慫恿吳王伐越,想替我屈死的父親報仇,現在越人把我看成是內賊蕩婦。我曾經有過相愛的人,可現在這個人變了心,自己不敢露臉,卻派人捎信來叫我去死,把我看成是害人精。西施,該死的是我鄭旦,我鄭旦已經沒有活下去的一丁點理由。”


    西施幾乎能聽到鄭旦的內心爆裂的聲音,一瓣瓣碎片的聲音,她很想祈求上蒼賜給自己一雙聖手把鄭旦這顆碎成顆粒的心修補好,願意拿自己的生命去祈求。可惜這顆心碎裂的速度太快,甚至不給上蒼一點故弄玄虛作沉思狀的機會。


    鄭旦死了,身未死,心先死。


    西施這才知道自己不能死,不為什麽,隻為了鄭旦最後托付給她的小鸕鶿。就算世界即將毀滅,在毀滅前的一瞬間,隻要身邊還站著小鸕鶿,她西施就沒有權利去死。


    鄭旦必死無疑,所以變得坦然自如。


    西施再也不想死了,為了鄭旦的女兒小鸕鶿,西施的生存欲望比什麽時候都強烈。女子本弱,為母則剛,此話不假。


    此時最失望的是王孫駱,他現在才知道自己他的圖謀不可能成功,因為有小鸕鶿的存在,西施和鄭旦必有一人會忍辱偷生,而現在的結果是他最不想看到的,西施不想死,等於他白忙乎一場。


    王孫駱遞上步光之劍,這是吳國的傳統,凡是吳王下令賜死的人,必用此劍。


    鄭旦拒絕了,她要用自己的龍淵寶劍了此殘生。龍淵寶劍是師父風湖子送給她的,讓她成為劍俠,讓她愛上縹緲子。是風湖子造就了她,也是風湖子毀滅了她。讓龍淵寶劍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十分合理。


    王孫駱堅持要鄭旦遵守傳統,鄭旦生氣起來,說道:“我鄭旦從來不是你們吳國人,為什麽一定要我遵守你們的傳統?我此身相許的是縹緲子,他是大劍俠,四海飄零,無家無國。吳王夫差跟我有什麽關係嗎?嘿嘿!我跟吳王有關係嗎?實在想不起來。”


    王孫駱無奈,隻好悄然和一眾手下退出鄭旦寢宮,在大門外等待鄭旦自裁。


    西施是最後一個想走的,鄭旦一把拉住她,把西施一個人留在裏麵。


    鄭旦說道:“告訴你個事情,洞庭暗道的秘密我從來沒有對縹緲子說起過。”


    西施問道:“你不是說你和縹緲子之間是不能有個人秘密的嗎?”


    鄭旦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沒對他說。或許我太明白這條暗道對你的重要性,那是你迴家的路呀!範蠡要走這條道把你接迴家,我怎麽能讓不懷好意之人給斷了呢?”


    西施淚水再次湧上來,說道:“我知道你心底裏永遠是越國人,從來沒有幫著別人欺負過家鄉人。隻因為越王對不起你,所以你很想忘記自己的祖國。我們是一起從浣紗溪走出來的,也應該一起迴去,我不能一個人迴去見當年的姐妹們。你等一等,讓我去求求吳王收迴成命吧!”


    鄭旦見西施淚水婆娑的樣子不耐煩起來,抽出龍淵寶劍,一邊用袖子拭擦著,一邊說道:“你怎麽還說傻話呀!你走吧,我要幹正事了。對了,等有朝一日你能迴到浣紗溪的時候,千萬要帶上小鸕鶿,別忘記告訴她,哪裏是她娘年輕時浣紗常占的地方,哪裏是她娘當年和姐妹們鬥氣吵架的地方,哪裏是她娘的娘住的茅草棚。記住了嗎?要是你忘了告訴她,那我鄭旦真的是白來這世上走一遭,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西施已經不能發聲,隻能機械地連連點頭。


    鄭旦唯一不能承受的就是西施的淚水,說道:“我要幹正事了,我知道你見不得刀光劍影,見不得有人流血。走吧!走吧!”


    鄭旦邊說邊把西施推到門外,而後迅速關上大門。


    鄭旦自殺這一天,越地的梔子花一夜之間全部凋零,此後一整年不再開花。越人不知天上人間發生了什麽大事,奔走相告,人心惶惶。後來鄭旦被殺的消息從吳國傳來,這才知道原來最喜歡梔子花香的鄭旦竟是梔子花神,花神一死,花兒們傷心欲絕,自然要集體沉默致哀。


    鄭旦用龍淵寶劍自盡,一縷香魂渺渺茫茫不知歸向何方。或許去了浣紗溪吧?越國雖是她的傷心地,但那清清溪水曾經倒影過她一生中最倩麗的身姿,是不是還有零星碎片可尋?當年一起浣紗的姐妹們可曾安好?要不就是去了勾嵊山下的外婆家,外婆家對她這個外甥女疼愛備至。外公外婆早就亡故,不知舅舅們過得怎麽樣?那裏還有鴟夷雙井,那是師父風湖子的兩隻眼睛,望眼欲穿等著她一飛衝天,名動天下,不知自己一生的表現師父風湖子可曾滿意?


    鄭旦執念於做一名劍俠,仗劍天下,俠義人間,沒想到最後連自己也保不住,世上最需要幫助和憐憫的竟是她自己。


    令人唏噓。


    鄭旦死後,吳王夫差尚念著一段舊情,沒允許王孫駱給她暴屍三日的懲罰,而是把她埋葬在離闔閭大城十多裏路的黃茅山下。鄭旦是勾嵊山和浣紗溪的山水精華,如今成為黃茅山下的一缽黃土,遊俠天下的萬丈豪情隻能與寂寞的荒草、暗淡的孤月為伴,令人感懷泣下。


    夫差似乎也被一縷悔恨糾結,於是在鄭旦的名字前麵濃筆重彩加上了“愛妃”兩字,立碑以銘。下葬時不敢興師動眾,隻帶著西施、小鸕鶿和幾個貼身的侍衛去墳前灑淚祭奠,手捧黃土、淚落膝頭,頗顯一番有情有義的風塵俠義情懷。


    在西施看來,夫差的誇張表現完全空高大假,令人惡心。跟市井村野裏那些賭徒沒兩樣,在外麵輸了錢,迴家就找老婆撒氣,往死裏打,一旦老婆真沒了,馬上又哭鼻子抹眼淚,唿天搶地,人間情誼一地雞毛。


    如果這也算俠士情懷,那世上人人都能花幾個越布買到。


    西施現在敢於公然藐視夫差。夫差貪圖鄭旦留下的那柄龍淵寶劍,西施藏了起來堅決不給。西施不愛劍,什麽龍淵寶劍、湛盧寶劍,都令她心驚膽寒,但她珍惜姐妹之情,龍淵寶劍就是鄭旦的魂,以後要帶著它迴到浣紗溪的故鄉,能給你夫差嗎?她和鄭旦一起從浣紗溪出來,如今鄭旦已經埋骨異國他鄉,以後迴家的路隻能她西施一個人獨行,如何麵對日後浣紗溪的姐妹們和鄉親們的追問?鄭旦的龍淵寶劍大家都認得,看到它就等於見到了鄭旦。


    夫差得不到龍淵寶劍有點惱怒,卻也無可奈何。


    這是西施主動向夫差挑起了報複戰,不是用弓箭和刀劍廝殺,而是用眼神和尊嚴叫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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