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這些年幫著吳國滅了許多臨近的小國,自知樹敵不少,那些被滅國滅族的小諸侯家破人亡,殘留的門客中不乏亡命之徒,對失去的天堂頗多懷舊,恨不得將伍子胥碎屍萬段。伍子胥心知肚明,自然他的自我防衛意識特強,防衛措施非常周密,風雨不透,相國府中的守衛都是俠客,江湖門道諳熟,守衛森嚴,人員進出設有令牌、口令,不經過三審五查,休想踏入相府半步。


    就算鄭旦有飛簷走壁的好身手,也找不到施展空間,一連三天窺視,連稍稍靠近伍子胥的機會都不曾有過,其實前幾天伍子胥並不在府中,正在千裏之外的邗溝城調兵遣將準備伐越。


    鄭旦為父報仇心切,不達目的誓不休。三更半夜還要到姑蘇城中來悠蕩,尋找行刺機會。


    她的落腳點是越人開的一家綢緞鋪子,掌櫃是黑夫的一位表親,這位表親同樣是鄭旦的崇拜者,在鄭且麵前俯首帖耳,唯命是從。


    這些天夫差忙於北上伐齊的準備工作,很少和鄭旦幽會小歡,鄭旦更自由,可以整夜在外麵遊蕩而無人查崗。


    就在伍子胥迴家的這天夜裏她又來到相國府外窺視,熬到夜過三更,月上中天,伍子胥府中依然是警備森嚴,沒有敬畏鬆懈的跡象,頓時興味索然,正要離開,卻突然見相府的後門動了一下,突然門戶大開,一輛馬車輪包棉,馬銜枚,悄無聲息馳出來,車上隻有禦者一人,神情緊張,行色匆匆。


    鄭旦突然心血來潮,何不來個偷梁換柱,把這個禦者拿下,自己化妝成這個禦者混進相國府中去呢?


    鄭旦尾隨其後,在城中一個僻靜的地方突然出手,拿下了禦者,逼問進相國府的口令,可是這個禦者是伍子胥的忠仆,見鄭旦要對主人行不利,寧死不屈。鄭旦見問不出口令,隻好搜令牌,這一搜身不要緊,把伍子胥給鮑牧的密信給鼓搗出來。鄭旦一看密信,竟然是伍子胥暗通齊人,通風報訊,頓時喜從天降,原來這伍子胥還是齊國的奸細,一個身居高位的叛國者、賣國賊!叛國者、賣國賊人人痛恨,下場毫無疑問是極刑,還用自己動手殺人嗎?


    鄭旦蹲守相國府外無數個晚上,終於有了巨大收獲,喜不自勝。


    鄭旦第一個想法是把這封密信送到夫差手中,借刀殺人,借夫差之手殺掉伍子胥。夫差這人可以允許臣下和他有不同意見,那是內部矛盾,但絕對不能容忍身邊立著一個出賣自己的人,這是敵我矛盾。伍子胥不是慣常用借刀殺人這一招待人的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他也嚐嚐“被”借刀殺人的滋味。


    可是鄭旦這些年經曆了許多的磨難,品嚐到了任性魯莽結下的苦果,慢慢學會動腦筋琢磨一些彎彎繞繞。伍子胥這麽容易除掉嗎?伍子胥位高權重,連夫差也讓他幾分。平靜下來後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事情太容易解決,反而變得束手束腳,決斷不下。


    鄭旦一時拿不定主意,決定還是請救兵幫忙。她的救兵是當年浣紗溪邊的忠實粉絲黑夫。黑夫這天恰巧就在姑蘇城中,他和鄭旦是少時玩伴,舊誼未忘,偶然還有來往。


    當時文種派往吳國的間諜機構遍布吳國各大城池,黑夫和計倪是頭領,他們兩人因為保護勾踐迴國有功,被勾踐封為越國大夫之職。但表麵上還是在吳國做綢緞生意的商人。兩人的間諜的大本營在闔閭大城的五彩綢緞鋪中,伍子胥奉命修建了姑蘇城,相國府搬到姑蘇城中,伍子胥是越國的大敵,是文種重點監視的對象,所以黑夫在姑蘇城中又開了一家分號,派人監視相府動靜。這家綢緞鋪子分號和伍子胥的相國府隻是隔了一條街巷。黑夫的手下也在監視這相國府的,隻是他們的目的是搜集情報,不像鄭旦那樣直接玩暗殺,所以不用想盡方法接近伍子胥。


    鄭旦連人帶車迴到黑夫的綢緞鋪子,黑夫看了伍子胥的密信後,也覺束手無策,不知道下麵該怎麽辦。現在的黑夫不再是泥腿子一個,而是越國的下大夫,手下有一班人要管理,辦事有了官樣。他的腦瓜使用起來雖然不及鄭旦機靈,卻比鄭旦慮事周全。他知道一個道理,不能讓鄭旦出麵把伍子胥的密信交到吳王夫差手裏,而越人更不能出麵,越人出麵一定會讓夫差起疑心,以為是在使離間計,陷害伍子胥。不但不能除掉越人的大敵伍子胥,反而引火燒身,給越國帶來滅國的災難。


    如何讓夫差拿到密信,還要讓夫差感到和越人無關?這讓鄭旦和黑夫絞盡腦汁。


    後來還是黑夫想到了一個最佳人選,此人就是吳國太宰伯嚭。


    黑夫每逢節頭節尾都要帶上厚禮去伯嚭府中奉承拍馬、聯絡情感,這是文種布置下來的重要任務,為此和太宰府中的人廝混熟了,知道伯嚭和伍子胥之間麵和心不合,勾心鬥角,有勢不兩立之心。要是伯嚭能出麵交出伍子胥的叛國證據,夫差一定能相信,伍子胥的末日自然就到了。兩人身居高位,都是吳國重臣。太宰管神事,相國管人事,地位相當,沒有上下級關係。


    主意打定,生怕夜長夢多,被伍子胥察覺信使被抓,黑夫帶人連夜從姑蘇城的水門偷渡出城,把伍子胥的信使和密信交到了伯嚭手中。當時的闔閭大城是天下最繁華的都市之一,天下富商雲集,來往商賈摩肩擦踵,是個不夜城,不遇戰事,城門日夜不關,居民商賈進出自由。反而是伍子胥的姑蘇城像軍事堡壘一樣,防守森嚴,夜晚時禁止出入城門的。所以出姑蘇城容易,進闔閭大城反而容易。


    這伯嚭看著黑夫交給他的密信心裏也犯迷糊了,這是真的嗎?筆跡是伍子胥的毫無疑問,可伍子胥怎麽可能做吳國的叛國者、賣國者呢?其中必定有原因。是什麽原因?伯嚭心裏疑竇叢生,翻來覆去斟酌推理,似乎感覺近年來伍子胥身上確實有點異樣,可是一刹時又說不出異樣在哪裏。


    必須找到原因,線索在一個人身上,那就是伍子胥的心腹、那個比家狗還要忠、比石頭還要硬的信使。


    鄭旦和黑夫沒法撬開信使的嘴巴,但伯嚭有辦法。


    伯嚭家大業大,為了管理眾多家奴門客,設有家庭公堂,私置刑具,專門對付觸犯家法的賣主求榮之徒。要對人施刑,舉手之勞。


    伯嚭命人對信使嚴刑拷打。用的是官方常用的“五刑”,墨、劓、刖、宮、大辟,隻是手段比官方更殘忍而已,官方用刑有規定,“一罪不二罰”,有什麽罪用什麽刑,不能一罪數罰,對罪犯來說還有一點“仁義道德”。私家用刑就沒有顧忌、不講仁義了,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刑上加刑。


    先從墨刑開始,用燒紅的銅針在人臉上刺字,接著是劓刑,割去鼻子,砍斷腳跟……五刑順著次序而來。


    伍子胥的信使對主人赤膽忠心,如果直接來個大辟,一命歸西,他可能連哼都不會哼一聲,可是現在不讓你死,讓你活著受罪。勉強挨到宮刑,已經死去活來。


    痛入骨髓卻又不讓你死,這就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宮刑。


    離最後一關“大辟”一步之遙,信使終於承受不住,不是怕死,而是怕死不了,死也要苦苦哀求,為了能快點超脫隻能坦白交代:伍子胥暗中把兒子武勳送到了齊國,被齊國大夫鮑牧收養著,成了鮑家女婿。


    其實這個情報黑夫都早就道,但他不敢說,生怕伯嚭起疑心,伍子胥被越人盯梢,伯嚭同樣是監視目標。伯嚭要是察覺自己被人越監視,越人多猜疑、少信義,這同盟關係就要考慮考慮,會有斷交的風險。現在從信使嘴裏掏出來,黑夫一塵不染,越人和伯嚭的同盟關係毫發無損。


    伯嚭恍然大悟,原來伍子胥身上藏著如此一個驚天秘密!怪不得每當朝廷提出要給武勳授公職的時候,伍子胥總是百般推諉,原來武勳其人早就不在吳國,在齊國做乘龍快婿。


    伍子胥給自己留了後路,狡兔三窟,一旦得罪吳王,腳底抹油,另棲高枝。


    伍子胥忠義之名享譽天下,全是操作,水落石出,竟然是一個隨時可以改弦易轍、變換門庭的“裸官”!


    這事要是上報吳王夫差,伍子胥當然必死無疑。


    終於掐住了伍子胥命運的咽喉,驚喜之餘,伯嚭開始靜下心來,仔細考慮伍子胥的死活對自己有何關係,利大還是弊大。


    伯嚭知道事關重大,生怕一個人慮事不周,於是連夜派人把大夫逢同請來密商。


    逢同是伯嚭的心腹,此人出生貴族,因家道中落,窮困潦倒,後來追隨伯嚭,借著伯嚭引薦,漸漸得到吳王夫差寵信,官也越做越大,從此對伯嚭感恩戴德,唯命是從,是伯嚭最得力的幹將。所以伯嚭在他麵前說話可以不用任何隱瞞。


    逢同能和伯嚭同享秘密,受寵若驚,當然是殫精竭慮為伯嚭出謀劃策。逢同不敢做主,隻能提建議:伍子胥活著的好處一目了然,他曾是戰神、複仇之神,有威震諸侯的武略,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隻要有他在,沒有一個諸侯國敢犯吳國,他的戰船厲害,他的複仇更令人魂飛魄散,隻要是吳人都有安全感。但這是過去,現在不同了,伍子胥老矣!吳國人才濟濟,能替代伍子胥的大有人在,剛剛被吳王啟用的徐國人徐承年輕有為,文蹈武略一點不輸於伍子胥。一句話,伍子胥活著的好處可以被人取而代之。至於伍子胥活著給大家帶來的危害有目共睹,至今還覺後脊梁涼涼的,簡直是禍不可測,無庸贅述。


    經逢同一點撥,這個問題幾乎不用怎麽斟酌,伯嚭馬上拿定了主意:伍子胥必須得死!


    伍子胥不死,伯嚭在朝堂上發言,永遠有反對意見,稍不小心,船翻人仰,正如逢同說的,後脊梁涼涼的,這種味道很難受;伍子胥不死,越國永無寧日,自己的在甬地的利益始終存在變數,就像這次伍子胥力主伐越,甬地人民為了躲避戰亂,十室九空逃難,今年的賦稅算是完了。


    主意打定,伯嚭帶著逢同連夜進宮,求見吳王夫差。


    伍子胥犯罪可謂是“人證物證”俱全,人證是他的兒子,至今還滯留在齊國鮑牧家中,那是把伍家的根留在齊國;物證就是這封令人膽戰心驚的密信,竟然通知齊人以逸待勞收拾吳軍。


    所以罪狀毋庸置疑。


    其實夫差很應該追究這些人證物證的出處,從而提高警惕性,或許會對伍子胥網開一麵。可惜此時的夫差無法接受如此殘酷的事實,已經心神大亂,急火攻心。


    堂堂吳國相國竟是一個隱藏得極深極深的叛國者,匪夷所思,但證據確鑿,鐵板上釘釘。堂堂吳國相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難道齊人能給出一個比相國還大的官?除非讓你做齊王!可能嗎?齊人自己還爭搶著呢!可見伍子胥賣國不是為了做官,而是因為個人恩怨,他和吳王夫差的個人恩怨。


    這是夫差的判斷。


    夫差對伍子胥的忠誠本來是不曾有過絲毫懷疑的,以前唯一受不了的隻是伍子胥剛正不阿的個性,這種個性一旦失控,在伍子胥眼裏世界上隻存在“大道”,而不存在“大王”,常常把夫差弄個灰頭土臉。但夫差顧忌太多,不得不忍之又忍。實在是伍子胥忠臣的名氣實在太大,夫差要是棄之不用,後果很嚴重,忠臣和昏君水火不容,忠臣和明主魚水效歡,和伍子胥不能相處,就是和忠臣不能相處,你將有名列昏君榜、和夏桀商紂做鄰居的危險,所以不得不用。忠臣供奉不起,更得罪不起。


    現在這個人人敬畏的忠臣成了賣國賊、叛國者,一定會讓天下諸侯大跌眼鏡,流言四起。不要管他伍子胥從此人間無立錐之地,遺臭萬年,看看你夫差自己,這君王的臉上同樣被唾痰,人家買你的家當,把你當猴子耍,你還把他當“亞父”尊重,貽笑天下。


    水落石出,終於明白伍子胥對自己的恨到了何等地步!


    但無論有多少不滿和冤屈,你總不能用賣國、叛國這種極端方式來發泄對君王的仇視!


    複仇之神果然名不虛傳,玩到了極致。


    伍子胥作賤著自己聲望,也害了夫差的臉麵。


    那就隻能用極端方式懲罰,你無情我無義。


    此時的夫差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馬上對伍子胥動了殺心。


    唯有殺之而後快。


    夫差越想越怒,控製不住,當即要派出手下的武士將伍子胥從姑蘇城緝拿迴闔閭大城,梟首示眾。吳國大軍就要出征,本來就要歃血祭旗,以前都是用牛馬的血,現在不用殺馬宰牛了,就讓伍子胥的血來祭旗吧!


    但是夫差的魯莽之舉被伯嚭和逢同阻止。


    伯嚭認為此時不能如此驚動伍子胥,伍子胥剛剛從邗溝城迴來,身邊帶兵,手中邁掌握著兵權,這“賣國”和“謀反”才一牆之隔,要是伍子胥狗急跳牆,鋌而走險,帶兵造反,由賣國升格成謀反,吳國必起內亂。到時再平亂,代價太大。不如等他上朝麵君交出兵權的時候再下手不遲。那時他赤手空拳,隻能任人宰割。


    逢同也趁機顯能,提出觀點,殺伍子胥必須考慮天下諸侯的反響。現在天下諸侯和吳國為敵的不少,就怕他們趁機興風作浪,搬弄是非,造謠說伍子胥之死並非罪有應得,而是吳王為鏟除異己捏造罪名,故意陷害忠良。所以對伍子胥的定罪一定要公開,擺證據依國法,在朝堂上當著大家的麵處置,讓伍子胥死而無怨,堵住誹謗者的嘴巴。


    逢同這話看似冠冕堂皇,其實歹毒之極。他明知伍子胥是個視尊嚴和榮譽勝過生命的人,如今人證物證對伍子胥很不利,一旦夫差在朝堂上公開對他發難,伍子胥的榮譽和尊嚴將被眾人踩在腳下任憑踐踏,這對伍子胥來說,比遭受五刑更痛苦,甚至比“炮烙”和“菹醢”還痛苦。炮烙和菹醢之刑是商紂王發明的一種超越五刑之外的刑外之刑,比宮刑和大辟更殘忍。強者易折!逢同不想讓伍子胥一死了之,伍子胥本來就不是一個貪生怕死之徒,死對他來說不是威脅,對他最大的傷害是人格上的羞辱!


    逢同因為伍子胥在他升官進爵的路上不斷阻擾,以致仕途進展緩慢,人生每個階段要實現的目標被不斷延遲,對伍子胥已經恨入骨髓,所以想出這個辦法來收拾伍子胥。


    兩位的分析聽上去確實周到嚴密,夫差隻好強自暗按下心中熊熊燃燒的怒火,等第二天大臣朝會時再找伍子胥算總賬。


    這漫長等待的一晚將如何熬過,對他人而言肯定很艱難,五內如焚呀!很可能“一夜熬白頭”,就像當年伍子胥過昭關一樣。不過對夫差來說,尚好,他有美人相伴,可以寄情聲色,有美人替他分憂解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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